【题解】
这是周大夫怨刺幽王、忧国忧民、愤世嫉俗的诗。《毛诗序》说：“《正月》，大夫刺幽王也。”三家诗对此无异议。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三年，幽王嬖爱褒姒……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幽王以虢石父为卿用事，国人皆怨。石父为人佞巧，善谀好利，王用之。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这就是本诗的时代背景。由于幽王的荒淫，重用佞人，朝政混乱，终于使国家走上灭亡之路。而正直的大夫对此无不愤恨，写诗倾诉心中的忧愤之情。全诗共十三章，一至六章，写当时社会是非颠倒，环境险恶，百姓悲苦。七至十一章，指责统治者不能用贤，致使贤人不容于朝，并直接点出褒姒的名字。后二章，指出贫富的严重不均，上下层的尖锐对立，说明国势已无法挽回。这是一篇感情充沛、用词激烈、充满爱国激情的长诗。诗中的一些佳句，形象生动，使人过目难忘。如“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把处于昏暗社会下民众人人自危，局促不安的险境生动地描绘了出来。这也是一篇真实的史诗，为我们了解周代社会提供了可靠资料。
正月繁霜[1]， 我心忧伤。 民之讹言[2]， 亦孔之将[3]。 念我独兮， 忧心京京[4]。 哀我小心， 癙忧以痒[5]。
【译文】
正月地上满是霜， 让我心中很忧伤。 民间流传着谣言， 沸沸扬扬传得广。 想我一人多孤独， 愁思萦绕心惶惶。 哀叹我的胆子小， 反使忧愁成病伤。
【注释】
[1]正月：此指周历的正月，即夏历十一月。正是降霜的季节，故说“繁霜”。繁：多。
[2]讹言：谣言，伪言。
[3]孔：甚，很。将：大，指厉害。
[4]京京：忧愁无法排除之貌。《毛传》：“京京，忧不去也。”
[5]癙（shǔ）忧以痒：言郁忧成疾。癙，忧，郁闷。痒，病也。《毛传》：“癙、痒，皆病也。”
父母生我， 胡俾我瘉[6]？ 不自我先， 不自我后[7]。 好言自口， 莠言自口[8]。 忧心愈愈[9]， 是以有侮[10]。
【译文】
父母既然生了我， 为何让我受痛伤？ 灾难不在我生前， 也不发生我死后。 好话出自人之口， 坏话由人乱宣扬。 忧愁郁闷难忍受， 遭受侮诟更懊丧。
【注释】
[6]瘉：《毛传》：“瘉，病也。”此处有痛苦之意。
[7]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这两句是说变故不先不后，正好发生在自己所生活的时代。自，在。
[8]好言自口，莠言自口：言好话坏话皆出自人口，没有定准。莠言，坏话。
[9]愈愈：忧惧貌。
[10]是以：因此。言忧惧是因受人欺侮。
忧心惸惸[11]， 念我无禄[12]。 民之无辜[13]， 并其臣仆[14]。 哀我人斯[15]， 于何从禄[16]？ 瞻乌爰止， 于谁之屋[17]？
【译文】
忧虑重重心不宁， 想我这般无福分。 平民百姓本无罪， 也都沦落为仆人。 可悲我们这些人， 不知禄位何处寻？ 看那乌鸦天上飞， 谁家屋顶来降临？
【注释】
[11]惸惸（qióng）：忧虑貌。
[12]无禄：无福气。
[13]无辜：无罪。
[14]并：皆。臣仆：奴隶。古以有罪之人为臣仆。
[15]哀：可怜。斯：语气词。
[16]于何：在哪里。从禄：得到幸福。
[17]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此二句是说，看乌鸦将落于谁家屋上。《毛传》：“富人之屋，乌所集也。”《郑笺》：“视乌集于富人之屋，以言今民亦当求明君而归之。”爰，语助词，犹“之”。止，栖止。
瞻彼中林[18]， 侯薪侯蒸[19]。 民今方殆[20]， 视天梦梦[21]。 既克有定[22]， 靡人弗胜[23]。 有皇上帝[24]， 伊谁云憎[25]？
【译文】
看那茂密的树丛， 粗柴细草交错生。 民众方处危难中， 看天也是昏蒙蒙。 上天既能定一切， 无人能够违天命。 皇天上帝我问你， 到底对谁恨又憎？
【注释】
[18]中林：即“林中”。
[19]侯：维。薪：粗柴。蒸：细柴。一说指小草。《郑笺》：“林中大木之处，而维有薪蒸尔。喻朝廷宜有贤者，而但聚小人。”
[20]殆：危险。
[21]梦梦：昏昏糊涂貌。
[22]既克有定：指天既然能决定。一说终能够止乱。既，终。克，能够。
[23]胜：通“乘”，言乘陵人上。一说天能止乱，所在必胜。
[24]有皇：即“皇皇”，大貌。
[25]伊：维。云：犹“是”。谁憎：即“憎谁”。以上四句，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曰：“言天如有止乱之心，则此讹言之小人无不能胜之者。乃天能胜人而不肯止乱，不知天意果谁憎乎？”
谓山盖卑[26]？ 为冈为陵。 民之讹言， 宁莫之惩[27]？ 召彼故老[28]， 讯之占梦[29]， 具曰予圣[30]， 谁知乌之雌雄[31]？
【译文】
有人说山低又平？ 实是高大岭和峰。 民间谣言四处传， 怎不制止和严惩？ 召集老臣来咨询， 再用占梦判吉凶， 都说自己最圣明， 谁辨乌鸦雌或雄？
【注释】
[26]盖：借为“盍”，训“何”，怎么。下章“盖”字与此同。
[27]宁：乃，却。惩：止，戒。
[28]故老：指故旧老臣。
[29]讯：询问。占梦：指占梦之官。
[30]圣：聪智，精明。
[31]谁知乌之雌雄：乌鸦雌雄外貌相似，很难分辨清楚。比喻谣言的是非难辨。
谓天盖高？ 不敢不局[32]； 谓地盖厚？ 不敢不蹐[33]。 维号斯言[34]， 有伦有脊[35]。 哀今之人， 胡为虺蜴[36]？
【译文】
人说天空高又高？ 走路不敢不弯腰； 人说大地厚又厚？ 走路不敢不蹑脚。 人们喊出这种话， 确有道理说得好。 可悲如今世上人， 怎像毒蛇把人咬？
【注释】
[32]局：曲，指伛偻身躯走路，惟恐天坠之貌。
[33]蹐（jí）：本指小步走，此处指轻轻走，担心地会陷下去。
[34]号：喊叫。斯言：此言。
[35]伦：道理。脊：通“迹”，理也。二字意同。
[36]胡为虺（huǐ）蜴：此句是斥责人们为什么要像毒蛇一样伤害人。虺，毒蛇类。蜴，蜥蜴，四脚蛇。朱熹《诗集传》：“哀今之人，胡为肆毒以害人，而使之至此乎？”
瞻彼阪田[37]， 有菀其特[38]。 天之扤我[39]， 如不我克[40]。 彼求我则[41]， 如不我得。 执我仇仇[42]， 亦不我力[43]。
【译文】
看那山坡坡上田， 有的禾苗枝高翘。 上天百般来摧折， 惟恐不把我压倒。 当他求我谋划时， 好像惟恐得不到。 到手却又置一旁， 不让我为国效劳。
【注释】
[37]阪田：山坡上的田，贫瘠之田。
[38]菀：通“郁”，茂盛貌。特：或以为特生之苗。一说禾苗高举。
[39]扤（wù）：摇动。一说借为“抈”，挫折。
[40]克：制胜。
[41]则：法。
[42]执：执持，掌握。仇仇：傲慢的样子。
[43]力：力用，重用。
心之忧矣， 如或结之[44]。 今兹之正[45]， 胡然厉矣[46]。 燎之方扬[47]， 宁或灭之[48]？ 赫赫宗周[49]， 褒姒烕之[50]。
【译文】
内心忧愁如此深， 好像心里打了结。 如今朝中的局面， 为何如此的暴虐。 就像燎原火炽烈， 怎能一时把它灭？ 声势赫赫的宗周， 竟被褒姒来毁灭。
【注释】
[44]结：绳索打的疙瘩。
[45]今兹：今年。兹，此。正：即“政”，政治。
[46]胡然：为何这样。厉：通“疠”，恶，糟糕。
[47]燎：放火烧野地的草木。方：正。扬：旺盛。
[48]宁：岂，乃。
[49]赫赫：显盛貌。宗周：指周的都城镐京。镐京为天下所宗，故称“宗周”。宗，主。
[50]褒姒：幽王的宠妃。褒，国名。姒，姓。烕：灭。幽王因宠信褒姒，荒于朝政，导致西周王朝的灭亡。
终其永怀[51]， 又窘阴雨[52]。 其车既载[53]， 乃弃尔辅[54]。 载输尔载[55]： “将伯助予[56]。”
【译文】
既怀深长的忧伤， 又遭阴雨更凄凉。 车子满载沉重物， 却把辅板全抽光。 货物就要掉下来， 才喊“老兄把我帮”。
【注释】
[51]终：既。永怀：深忧。
[52]窘：困。
[53]载：装载货物。
[54]辅：车厢两旁的木板。设此可以多装载货物。
[55]载：语助词，有“则”的意思。后一“载”字指装载之物。输：掉落，指货物从车上掉下来。
[56]将：请。伯：长，大哥。这里指贤人。
无弃尔辅， 员于尔辐[57]。 屡顾尔仆[58]， 不输尔载。 终逾绝险[59]， 曾是不意[60]。
【译文】
不要丢弃车辅板， 更要增加车轮辐。 频频照顾你车夫， 不会失落车上物。 最终才能过险境， 你却对此不在乎。
【注释】
[57]员：增益。辐：车轮上的直木，即辐条。言增多或加粗车辐，以使车子坚固耐用。
[58]仆：驾车的车夫。
[59]逾：越过。
[60]曾：乃，竟。是：此。不意：不在意，不放在心上。
鱼在于沼[61]， 亦匪克乐[62]。 潜虽伏矣[63]， 亦孔之炤[64]， 忧心惨惨[65]， 念国之为虐[66]！
【译文】
鱼儿生活在池沼， 并不让它乐逍遥。 即使潜伏深水底， 水清依然看得到。 忧心忡忡愁不已， 想那朝政太残暴！
【注释】
[61]于：其。沼：池。
[62]克：能。
[63]潜：深藏。伏：伏于水底。
[64]孔：甚，非常。炤：同“昭”，明。以上四句，《郑笺》曰：“池鱼之所乐而非能乐，其潜伏于渊，又不足以逃，甚炤炤易见。以喻时贤者在朝廷，道不行，无所乐，退而穷处，又无所止也。”
[65]惨惨：犹“戚戚”，忧虑不欢貌。
[66]为虐：为非作歹。
彼有旨酒， 又有嘉肴。 洽比其邻[67]， 昏姻孔云[68]。 念我独兮， 忧心殷殷[69]。
【译文】
他们有酒可酩酊， 又有嘉肴享人生。 他们融洽抱成团， 裙带之间互说情。 想我自己真孤独， 忧愁之心隐隐痛。
【注释】
[67]洽：合，融洽。比：亲近。邻：近，指亲近之人。
[68]云：旋，指周旋回护。
[69]殷殷（yīn）：忧伤痛苦貌。
佌佌彼有屋[70]， 蔌蔌方有谷[71]。 民今之无禄[72]， 天夭是椓[73]。 哿矣富人[74]， 哀此惸独[75]！
【译文】
卑劣小人有华屋， 鄙陋家伙有米谷。 民众当今贫无禄， 饱受天灾无人助。 阔佬快乐哈哈笑， 可怜穷人太孤独！
【注释】
[70]佌佌（cǐ）：《毛传》：“佌佌，小也。”小人卑小猥琐貌。
[71]蔌蔌（sù）：《毛传》：“蔌蔌，陋也。”小人鄙陋丑恶貌。谷：谷物，粮食。
[72]无禄：无福，不幸。
[73]天夭：天降之灾。椓：击。
[74]哿（gě）：乐，即欢乐。
[75]惸：通“茕”，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