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空气清爽昏暗的十一月黄昏,我乘火车提前抵达了爱丁堡,还有哪个地方比此时此刻的爱丁堡更加美丽迷人呢?从威弗利火车站熙熙攘攘的地下钻出来就是这座光荣之城的中心所在,真是令人开心。我多年未到过爱丁堡了,有点忘记这里是多么迷人了。每座纪念碑都打上了金色的灯光,显得诡异而庄严。古堡和苏格兰银行总部矗立在山丘之上,山脚下是巴尔莫罗酒店和沃尔特·司各特爵士[1]纪念碑。一天行将结束,城里各处都是忙碌景象:汽车飞驰过王子大街上的商店,下班族在人行道上行色匆匆,急着回家吃羊杂碎布丁,喝鸡肉韭菜汤,吹几段风笛音乐,或者是做点苏格兰人太阳落山之后喜欢做的事情。
我早就在古苏格兰酒店订好了房间,也是冲动之下想奢侈一把,而且我只住一晚。这建筑非常精致,富于爱丁堡特色。于是我沿着王子大街一路向酒店走去,经过了状如哥特式火箭船的司各特纪念碑,突然惊喜地发现自己和一大群人一起在欣赏山崖上古堡华灯初上的黄昏美景。
爱丁堡和威尔士比起来更像是异国他乡,这一点令人惊奇。建筑物都细瘦高挑,完全不是英格兰风格;货币也不太一样,甚至连空气和光线都感觉有种难以形容的北方味道。每家书店橱窗里全是有关苏格兰的书或者是苏格兰作家写的书,当然口音也很不一样。我一路走着,感觉仿佛把英格兰远远地抛在后面,经过某个熟悉的店家我还会惊讶一把:哦,看哪,他们这里也有“玛莎百货”呢。仿佛我是在雷克雅未克[2]或者斯塔万格[3],没料到会发现英国的东西一样。这点很是新鲜。
我在老苏格兰饭店登记入住,把行李扔在房间里,便很快回到大街上,渴望呼吸新鲜空气,去接纳爱丁堡的一切。我沿着一条细长弯曲的后山小径来到了古堡,可是到晚上大门已经关闭,于是我又漫步下山来到皇家英里大道,没什么行人,非常富有苏格兰情调。我把许多旅游用品商店的橱窗一个个细细打量过来,消磨时间,一边回想苏格兰人贡献给世界的诸多杰作:苏格兰裙、风笛、苏格兰便帽、燕麦罐头、饰有菱形图案的亮黄色套头毛衣以及袋装的羊杂碎布丁。除了苏格兰人,这些几乎没有谁需要吧。
请让我坦率地表明一点:我对于苏格兰及其两颊如樱桃般红润的聪慧人民充满无限的喜爱和景仰。你知道吗?按人均计算,苏格兰的大学生人数位居欧洲各国之冠,它所培育出的知名人物简直和它那小小的面积不成比例。随便举几个: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4]、詹姆斯·瓦特[5]、罗伯特·彭斯[6]、沃尔特·司各特、阿瑟·柯南·道尔[7]、J.M.巴里[8]、亚当·斯密[9]、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10]、托马斯·特尔福德[11]、开尔文爵士[12]、约翰·洛吉·贝尔[13],还有查尔斯·雷尼·麦金托什[14]等等。还有像威士忌、雨衣、套鞋、自行车脚踏板、电话、柏油碎石路面、青霉素以及对大麻活性成分的理解都是苏格兰贡献给全世界的。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我们的生活会是多么无助啊!因此,我要说:谢谢你,苏格兰,请不要介意你们的足球队近来似乎无缘本届世界杯。
皇家英里大道走到尽头就是圣十字架宫的入口。我掉头往回走,沿着一条条黑暗但干净的小巷子回到了市中心,最后我来到圣安德鲁广场上一家风格特异的酒吧,名字叫作“瓷砖”——十分贴切,因为里面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部密密实实地贴上了精巧而厚重的维多利亚式瓷砖,给人感觉像是在阿尔伯特亲王[15]的厕所里喝酒一样,倒也并不一定让人觉得不快。不管怎样,这酒吧里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很吸引我,因为我傻乎乎地灌下许多啤酒,出来一看发现周围的餐馆几乎全都打烊了。于是我只得跌跌撞撞地回到酒店,对值夜班的员工们眨了眨眼,就爬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饥肠辘辘、轻松敏捷,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我走到酒店餐厅门口,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问我:“想吃早餐吗?”
“福思河流入福思湾吗?[16]”我跟他开了个玩笑,用胳膊顶了顶他胸口。他带我入座,我饿得发慌,于是菜单也不看了,直接让那人给我上全餐,也不管里面都有些什么。我背靠在椅子上开心而悠闲地浏览菜单,突然发现早餐全餐居然标价14.5英镑!我连忙抓住经过身边的一名侍者。
“对不起,”我说,“菜单上的早餐怎么要14.5英镑?”
“就是这个价格,先生。”
我突然感觉到昨晚的宿醉猛敲我的头骨两侧。“你的意思是,我花了一大笔钱付房费,还要再付14.5英镑就吃个煎蛋和燕麦饼?”
他承认情况基本如此,于是我赶紧取消点单,改来一杯咖啡。唉,也太贵了!
也许是这件突如其来的小事破坏了我一早的美好情绪,也许是一出门便是毛毛细雨,反正我气急败坏。白天的爱丁堡风景不及头天夜晚里的一半,人们撑着伞在街上吃力地走着,汽车开过小水坑发出阵阵噪音,听上去暴躁而又不耐烦。乔治大街是“新城”(爱丁堡中心不那么古老的区域,这个名字比较误导人)的核心,风貌怡人,就是有点潮湿,到处是雕塑和方方正正的广场,只是太多乔治时代的建筑被现代化的商店门面糟蹋得面目全非。从我住的酒店出门拐弯便是一家办公用品商店,18世纪的门面上安装着厚玻璃窗,这种做法简直就是犯罪,周边的几条街上这种类似情况随处可见。
我四处转悠,想找个地方吃早饭,最后来到了王子大街,这里也和昨晚大相径庭。昨晚四周都是匆忙下班回家的行人,整条街道充满活力,十分诱人,简直让人心情激动。可是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完全是片灰暗且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沿街走着,想找家咖啡馆或者小饭馆,可是除了几家脏兮兮的羊毛折扣店以外,就是随处可见的连锁店,如博姿、利特伍滋[17]、维珍唱片、玛莎百货、汉堡王、麦当劳这些。在我看来,爱丁堡市中心所缺少的就是一处受人喜爱且历史悠久的咖啡馆或者是一家古老的茶室,里面有报纸,有盆栽植物,也许还有一位胖胖的小妇人弹奏一架巨型钢琴。最后我急不可耐,只得走进人山人海的麦当劳。等了许久,慢慢地跟着队伍往前挪,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最后点了一杯咖啡加一份鸡蛋麦芬。
“请问您还需要一份苹果三角酥吗?”一位年轻的男侍者问我。
我看了他一会儿。“对不起,”我说,“我看上去像是脑残的样子吗?”
“您说什么?”
“如果我错了,请你纠正,可是我没要苹果三角酥,对吧?”
“嗯,没有。”
“那么我看上去像是那种脑子有问题想要苹果三角酥还不知道点的人吗?”
“不是,只是我们的规矩是对每位顾客都要这么问问。”
“好吧,我不要苹果三角酥,这就是为什么我没点这东西。你还想知道我不想要别的什么吗?”
“我们的规矩是对每位顾客都这么问问。”
“你还记得我点的是什么吗?”
他迷惑地盯着收银机:“嗯,一个鸡蛋麦芬加一杯咖啡。”
“你觉得我今天早上是吃早饭呢,还是继续跟你聊下去呢?”
“哦,呃,对,我就给您拿来。”
“谢谢你。”
唉,真烦!
接下来,烦躁稍退,走出麦当劳,我发现雨下大了。我快步跃过马路,冲动之下,跳进苏格兰皇家学院避雨。这是一幢颇为宏伟的仿希腊式建筑,柱子之间扯着小旗,有点像德国国会大厦前的岗哨。我花了1.5英镑买了张票,像狗狗一样把身上的雨水抖落,慢慢走了进去。学院正在举办秋季画展,也许是冬季画展或者是年度画展,我也不确定,因为没看到任何标牌,所有的画都编上了号,你可以再掏2英镑买本小册子,了解这个展览的名字。这让我觉得恼火,因为我刚付了1.5英镑(国民托管组织也这么做,把花园里的每株植物每棵树都编上号,这样你就得掏钱买一份目录册,这就是我不会把自己的财产捐给它的原因之一)。苏格兰皇家学院的画展遍布许多房间,主要分四大类:(1)海滩上的船只;(2)苏格兰高地上孤零零的农舍;(3)只穿内衣的女孩子在洗手间里梳妆打扮;(4)法国街道即景,至少有一家商店招牌上写着“面包店”或者“杂货店”,因此观众可能把背景误认为是卡诺斯蒂[18]或者特鲁恩[19]。
有许多画作真的非常出色,我发现有些作品上贴着红色圆形标记,马上就意识到这些画是出售的,而且突然产生一股奇怪的冲动,想要掏钱买一幅。于是我向前台桌边的一位女士走去,问她:“对不起,第125号多少钱?”她在目录册里查一查,告诉我一个数目,比我心里的出价要高出好几百英镑,于是我又走开,过一会儿再过来问:“对不起,第47号多少钱?”有一趟,我发现一幅特别中意的画,一位名叫柯林·帕克的画家画的索尔韦海湾。前台那位女士查了查价格,告诉我是125英镑。这个价格正合我意,我准备当场买下,就算让我一路扛到约翰奥格罗茨去我都心甘情愿。可是她立刻发现看错了行,卖125英镑的是幅3英寸见方的小画,柯林·帕克那幅画要贵得多,于是我又走开了。最后,我的腿开始发酸,就尝试了一个新的策略,问前台小姐有没有50镑以下的东西,回答是没有,我只得离开。虽然画没有买成,可是目录册的那两块钱算是赚回来了。
接着我去了苏格兰国家美术馆,这地方我更喜欢,不仅仅是因为它完全免费。美术馆藏在皇家苏格兰学院背后,外表看上去不起眼,可是里面却富丽堂皇,颇有19世纪的皇家风范:红色厚羊毛毡铺就的墙壁,悬挂着华丽镶边的巨幅画作,随处可见赤裸仙子的雕像和镶金银边的家具,让人感觉宛若漫步在维多利亚女王的香闺之中。这些画作不仅艺术精湛,还附有标签告诉观众其历史背景及人物事件的来龙去脉,我认为这种做法值得大力推荐,实际上应该各处强制推广执行。
我满怀感激地读着这些说明文字,非常高兴了解到的一点一滴,比如说伦勃朗[20]之所以在自画像里看上去如此郁闷就是因为他刚被宣告破产等等,可是在美术馆的某间沙龙里我注意到一位男子带着一个约莫13岁的小男孩,似乎根本不需要看这些标签说明。
我想,他们就是王太后称之为“下层阶层”的成员吧,他们身上的每一处都无声地道出了贫穷与物资匮乏——吃得差、收入低、牙齿糟糕、前景黯淡,甚至连衣服都没洗干净——可是那男子却满怀喜爱又熟悉地描述着每幅图画,让人心头温暖。那男孩也全神贯注地倾听他说的每个字。“这是戈雅[21]的晚期作品。你看,”那男人轻声说着,“他的笔法掌控得多好,完全不同于他最早期的作品。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戈雅直到三十岁才画出第一幅杰作吗?喏,这就是一幅杰作。”要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在炫耀他的知识,而是在分享。
我在英国经常被这类事情所震撼。背景平平的人经常表现出极其优秀的教养,让人颇感神秘。那些外貌普通的人会告诉你某种植物的拉丁文名称或者竟然是研究古代色雷斯[22]政治的专家,抑或是精通格兰纳姆[23]的灌溉技术。毕竟,这个国家最受瞩目的电视智力问答节目,如《大智大略》(Mastermind)的最终大奖通常都由出租车司机或者火车司机这样的人拿走,要知道那些问题可不是一般难啊。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让人深深震撼还是让人惊骇万分——也就是说,究竟是这个国家连火车司机都知道丁托列托和莱布尼茨[24],还是在这个国家懂得丁托列托和莱布尼茨的人最终只能去做火车司机?我所知道的是,这样的事情在英国比别处多见。
接下来我爬上陡坡去看城堡,感觉对那地方十分熟悉,颇为诡异。因为我从未来过这里,因此也想不出为什么感觉似曾相识。然后我想起来在布拉德福德看过的《这就是全景电影》一片里有一段就是爱丁堡古堡前的军团演习。城堡这一带就和电影里一模一样,除了季节更替再加上老天爷仁慈,没了那些昂首阔步的苏格兰军团以外。可是自1951年以后有一样东西发生了巨变,那就是城堡脚下的王子大街。
1951年那会儿,王子大街仍然在全世界数一数二,这条优雅从容的大道北端的两边全是坚固而庄重的维多利亚时代和爱德华时代的大楼,俨然一派自信荣耀的帝国风范:北不列颠商业保险公司、华丽古典的新俱乐部大楼、老威弗利饭店。可是后来,这些建筑一座接一座地被推倒了,绝大部分被灰暗的混凝土碉堡所取代。王子大街的东头就是圣詹姆斯广场,原来是一大片公共绿地,四周密密麻麻全是19世纪的公寓大楼。可后来大楼全被拆除,建起了一片建筑史上最为矮胖丑陋的购物酒店综合区。如今,王子大街的昔日荣光还残留下来的只有零星几幢建筑,如巴尔莫罗酒店和司各特纪念碑,还有詹纳斯百货公司门面的一部分。
后来,我回到家中,发现自己那本《汽车协会英国城镇指南》里有一幢艺术家绘制的爱丁堡市中心鸟瞰图,其中王子大街从头至尾两边全都是精致的古老建筑,其他一些英国城市如诺里齐、牛津、坎特伯雷和斯特拉福德在许多艺术家印象中也是这个样子。要知道,你不能拆毁那些精致的老房子,然后再假装它们仍然还在那儿,可是英国近三十年来就是这么做的,而拆毁的也不仅仅是房子。
发完这通牢骚,我出发去找真正的美味佳肴了。
[1] 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苏格兰历史小说家及诗人,蜚声世界,代表作有《艾凡赫》等。
[2] 冰岛首都。
[3] 挪威西南部港口城市。
[4]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苏格兰小说家、散文家及诗人,代表作有《金银岛》《化身博士》等。
[5] 詹姆斯·瓦特(1736—1819),苏格兰工程师和发明家,对蒸汽机做出了基础性的改进,使之发展成现代的高压蒸汽机,1769年获得专利。
[6] 罗伯特·彭斯(1759—1796),苏格兰著名诗人,用苏格兰方言写就许多诗歌。
[7] 阿瑟·柯南·道尔(1859—1930),苏格兰作家,福尔摩斯侦探系列小说的创作者。
[8] J.M.巴里(1860—1937),苏格兰作家,代表作有戏剧《小飞侠彼得·潘》。
[9] 亚当·斯密(1723—1790),苏格兰政治经济学家和哲学家,古典自由市场经济理论的奠基人,著有《国富论》。
[10] 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1847—1922),苏格兰裔美籍科学家,电话发明者。
[11] 托马斯·特尔福德(1757—1834),苏格兰建筑师、工程师及路桥运河建造者。
[12] 尔文(1824—1907),苏格兰物理学家及数学家,创立开尔文温标。
[13] 约翰·洛吉·贝尔德(1888—1946),苏格兰工程师,电视之父。
[14] 查尔斯·雷尼·麦金托什(1868—1928),苏格兰建筑师,其“新艺术”派设计理念强调优雅、合理,影响深远。
[15] 阿尔伯特亲王(1819—1861),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
[16] 俏皮话,意为:那还用问。
[17] Littlewoods, 1923年成立于英国利物浦的零售与足球博彩业公司,经合并重组后更名为Shop Direct。
[18] Carnoustie,苏格兰东部小镇,以高尔夫球场而著称。
[19] Troon,苏格兰西南部港口城市。
[20] 伦勃朗(1609—1669),荷兰画家。
[21] 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22] 巴尔干半岛东南部,爱琴海北部一古国,今分属希腊及土耳其两国。
[23] 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省的一座古罗马小城。
[24] 丁托列托(1518—1594), 16世纪意大利威尼斯画派著名画家。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哲学家及博学者,与笛卡尔和斯宾诺莎并称17世纪三大理性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