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道约克去纽卡斯尔的路上,我又在冲动之下做了件傻事。我在达勒姆下了车,打算花上一小时左右去当地的大教堂转转,没料到我马上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里。达勒姆这地方太棒了,简直是座完美小城!我一直在疑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过呢?当然了,我早就听说这里有一座建于诺曼时代的精美大教堂,可是从来没想到这小城简直是美轮美奂。我简直不敢相信二十年来居然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你从来没去过达勒姆?天哪,兄弟,你一定要去看看!来,开我的车吧。”星期天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游记讲的都是在约克、坎特伯雷[1]、诺里奇[2]、巴斯,甚至还有林肯度周末的经历,我从来都不记得有哪一篇是关于达勒姆的。我问过朋友们达勒姆的情况,却发现几乎没人来过这里。因此,我可以这么说:“如果你还没有来过达勒姆,请马上动身,就开我的车吧,这地方棒极了!”
达勒姆大教堂由红棕色石材建成,巍然矗立在威尔河那懒洋洋的河湾边,毫无疑问当属这座城市的荣光。这座教堂的方方面面都堪称完美——不光是环境和工艺,同样引人注意的还有其运作管理方式。首先,这里没人啰啰唆唆地找你要钱,没有什么“自愿的”入场费,教堂外只是挂了一块措辞谨慎的牌子,告诉公众每年教堂的维护费用需要70万英镑,现在东侧的翻修需耗资40万英镑,如果游客们能予以经济上的支援,多少不论,教堂都会非常感谢。教堂内部除了两个不起眼的募捐箱以外别无其他,没有吵闹的杂音,没有唠叨的告示,没有讨厌的布告牌也没有愚蠢的艾森豪威尔之旗[3],没有任何东西打搅殿堂内那难以言喻的宏伟庄严。我去参观的时机太完美了:万丈阳光从彩色玻璃窗里斜射进来,照亮了坚实的巨柱及其华丽的雕饰,在地面撒满了漂浮的彩色小颗粒。这里还有木制的长椅呢。
我对宗教建筑完全不在行。不过在我看来,这座教堂里唱诗班那边的窗子至少和约克那座更加出名的教堂不相上下,而且在这里你至少能欣赏到窗子的全貌,因为没有耳堂的遮挡。另一头的彩色玻璃窗还要精致得多,提到这个我就忍不住唠唠叨叨,因为它实在太美了。我在那里驻足欣赏,周围只有十来个游客,一名教堂司事走过,热情地朝我打了个招呼。这种友好的态度让我着迷,也为自己置身于如此完美之境而沉醉,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为达勒姆投上一票,这里的大教堂当数英伦之最。
欣赏完眼前美景,我把身上的硬币全都投进了募捐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下老城区——和大教堂一样古色古香、完美无瑕。最后我回到火车站,一面是记忆犹新,一面是痛苦难过:这么个小小的国家竟然有无数值得一看的风景,而我竟愚蠢地认为自己花上短短七个星期的时间就能看个大半。
我乘了一辆城际列车去纽卡斯尔,再换慢车到北面18英里外的佩格斯伍德。一下车便是艳阳高照,完全没有冬天的感觉,我沿着一条笔直的路步行了一两英里抵达阿兴顿。
阿兴顿一直自称为世界上最大的采矿村,不过现在这里已经没有采矿业了。2.3万人的地方还算不上是个村镇。这里最为出名的是培养了许多足球明星,如杰基·查尔顿、鲍比·查尔顿、杰基·米尔博恩以及其他40多位一线球星。对于一座规模不大的村子来说,可谓产量惊人。可是这里吸引我的却是另外一样东西——曾经名噪一时、如今却默默无闻的矿工画家们。
1934年,一位达勒姆大学的学者兼艺术家罗伯特·莱昂来这里进行指导,成立一家名为“阿兴顿小组”的绘画俱乐部,成员几乎清一色全是从未画过画的矿工,很多人则是连真正的油画都未曾见到过。会员们每周一晚上在一个小木屋里聚会,每个人都表现出令人惊讶的绘画天赋。《卫报》的一位批评家(很明显完全不了解足球)后来评论道:“他们将阿兴顿的名声传播到灰黑色矿山之外。”特别是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这些矿工画家引起了广泛关注,经常成为全国性报纸和艺术杂志所报道的焦点,还时常在伦敦及其他大城市举办作品展。我朋友戴维·库克有一本《观察家报》艺术批评家威廉·费弗撰写的画册书,名为《矿工画家》,他曾经给我看过。书中的插图非常吸引人,但始终让我难以忘却的是这样的照片:身材魁梧的矿工们西装革履,领带笔挺地挤在一间小木屋里,全神贯注地弯腰在画架和画板上作画。
阿兴顿和我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从那本书中的黑白照片上来看,这个小村子杂乱无章,开发过度,四周垃圾如山,三座煤矿冒出的黑烟将其重重围住,被煤烟染黑的小雨终年不断,村子里的街巷总是污浊泥泞。可是如今我所看到的却是繁忙的现代化景象:空气清新干净,甚至还有一片商业区,挂满了迎风飘动的小旗,种满了细长的小树,还有颇为气派的砖砌大门坐落在翻整过的地块上。小镇的主街车站大街,被巧妙地改建成步行街,两边商店的生意还不错。很明显,阿兴顿并不富裕,大部分商店都是走平价路线,橱窗上贴了“减价”“折扣”等直白的承诺,可是至少这里还是一派繁荣景象,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死气沉沉,比如说布拉德福德。
我走进市政厅打听曾经辉煌一时的小木屋在哪里,然后就沿着伍德霍恩路一直走,寻找藏在联合大楼背后的小木屋。应该说“阿兴顿小组”当年声名大噪,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批评家们心怀善意却值得批判的居高临下式家长制作风。读一读当年该小组在伦敦以及巴斯举办画展时报端的评论就知道,批评家们和美学家们将阿兴顿的艺术家视为“约翰逊博士的表演狗”[4]——他们所惊叹的不是矿工们的绘画水平,而是矿工们居然会画画。
然而,阿兴顿画家们数量虽少,所代表的却是在如同阿兴顿这样的地方人们想要提升自我的一种渴求,这些地方能够念到中学的人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在今天看来,二战前阿兴顿的生活虽然如此丰富,人们如此热衷于抓住机会,不可谓不令人惊讶。那时候镇上有个颇以为荣的学社常年举办演讲、音乐会和夜班授课,此外还有歌剧社、戏剧社、工人教育协会、矿工福利会加上工作室以及更多的讲堂,更有“园艺俱乐部”“自行车俱乐部”“体育俱乐部”和其他许多类似团体,数不胜数。各类工人俱乐部在鼎盛时期曾达到二十二个,提供图书馆及阅览室。镇上还曾有一家生意兴隆的剧院、一家舞厅、五家电影院和一家名叫“和谐厅”的音乐厅。20世纪20年代,纽卡斯尔的“巴赫合唱团”曾于周日下午在音乐厅进行表演,吸引了两千名观众。你要知道,这可是在一个偏远荒凉、素来贫穷的采矿小镇哦。
接下来,这些了不起的俱乐部团体纷纷解散了,包括戏剧社、歌剧社、阅览室以及演讲厅,就连五家电影院也悄悄地关门大吉。如今阿兴顿最活跃的消遣场所是一家闹哄哄的游乐场,里面全是游戏机和游手好闲、无精打采的年轻人,我去联合大楼的路上刚好路过这里。到了大楼,发现背后是一大片路面未铺的停车场,四周由低矮的零星建筑所环绕:一家建材店、一家男童子军营,还有一幢涂满明亮绿漆的木结构退伍军人协会。从威廉·费弗的书里我了解到,“阿兴顿小组”的小木屋就在“退伍军人协会”旁边,可究竟是哪一边却无从知晓。
阿兴顿小组是坚持到最后的几家社团之一,经历了缓慢而痛苦的衰落过程。整个20世纪50年代,其成员锐减。老成员慢慢地过世,年轻人认为穿西装打领带提着画箱四处招摇简直荒谬可笑。倒闭前最后几年只剩下两名成员——奥利弗·奇尔伯恩和杰克·哈里森,仍然每周一晚上聚会。1982年夏天,他们接到通知说小木屋的租金将从20便士一年上涨到14英镑一年。作者费弗说:“还要加上每季度7英镑的电费,实在让人无法承担。”1983年11月,阿兴顿小组还来不及庆祝15周年纪念,就因为凑不齐每年42英镑的运营费用而解散了,小木屋也被拆毁。
如今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看了,只有停车场。可是当年矿工们的画作全都完好地保存在伍德霍恩路上距此地一英里的煤矿博物馆里。我一路走到博物馆,经过了一排排从前矿工们居住的小屋。老煤矿依旧是原来的样子,砖石建筑仍然保存完好,吊在空中的旧转轮就像是怪异的游乐场摩天轮一样。锈迹斑斑的铁轨仍然盘绕在地上。可现在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铁路上的编组场已经改为整洁的绿地,似乎只有我一个参观者。
伍德霍恩旧煤矿于1981年倒闭,它还差7年就满百岁了,曾经一度是诺森伯兰郡两百大矿之一,在全国也能排进前三千名。20世纪20年代是煤矿业的鼎盛时期,全英有120万煤矿工人;而现在呢,全国只剩下16座煤矿还在开工,矿工数目也下降了98%。
所有这些给人感觉有些伤感,不过,等你走进博物馆就会感叹采矿工作是多么艰辛残酷,也造成了一代又一代人在贫困中难以脱身。难怪这里培养出了那么多足球明星,因为几十年来这里的人们除了踢足球别无其他出路。
英国人最擅长于建造超小型博物馆和稀奇古怪的博物馆,这一家也不例外。馆中精巧的陈列向我们展示了井下矿工的作业以及地面上村子里的生活。我对于过去矿场的生活有多么艰难完全一无所知。20世纪以来,每年有1000名矿工死于矿井,每座矿井也至少会发生一次传说中的矿难——伍德霍恩的矿难发生于1916年,由于监管玩忽职守,30名矿工死于爆炸;煤矿主遭到严厉警告,被勒令坚决杜绝类似灾难再次发生,否则下次他们会遭到“真正的”责难——直到1847年,竟然还有年仅四岁的幼童做旷工。你相信吗?每天在矿井里工作十小时以上。1911年还有十岁左右的童工被赶去把守矿井风门,猫在漆黑一片的狭小空间里,等煤车通过的时候开关通风门。每个童工从凌晨三点一直干到下午四点,每周工作六天,这些都还算是比较轻松的工作呢。
天知道这些矿工哪儿来的时间和精力离开矿井去听演讲,看音乐会,参加绘画俱乐部,但大多数人都这么做了。博物馆里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挂着30~40幅阿兴顿小组成员的画作。他们当时物资匮乏,很多作品都是用一种很原始的乳状液体涂画在纸张、卡片或者纤维板上,几乎没有用帆布作画的。如果说“阿兴顿小组”能培养出未来的丁托列托[5],或者是霍克尼[6],也未免太误导人了,不过这些作品却生动地记载了50年来采矿小村的风土人情。几乎所有的作品描绘的都是当地的场景,如《周六晚间俱乐部》和《惠比特犬》,也有描绘井下场面的。在煤矿博物馆里观看这些作品而不是在纽卡斯尔或布莱顿的美术馆里,更为这些绘画增添了光彩。这一天里我第二次被深深地打动和吸引住了。
快要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一块标牌上记录着煤矿主的名字。这些矿工们在矿井里流血流汗所养活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老朋友W.J.C.斯各特·本廷克,波特兰公爵五世。我又一次想到,英国可真是个小地方啊。
要知道这就是英国的荣耀所在,一面是小巧玲珑、亲密无间,一面又是各种事件和趣味层出不穷。我总是对这样的英国充满仰慕之情:你可以漫步穿越牛津这样的小镇,短短几百码里就能经过克里斯托弗·雷恩[7]故居、哈雷[8]发现彗星的原址、波义耳[9]揭开第一定律的地方、罗杰·班尼斯特[10]头一次四分钟不到跑完一英里的小径、刘易斯·卡罗尔漫步的草地,等等;你还可以站在温莎的斯诺山顶,一眼就能把温莎城堡、伊顿公学的操场、格雷[11]撰写《墓园挽歌》的墓园,还有《温莎的风流娘儿们》[12]的首演地尽收眼底。地球上还有哪个地方能像这样呢,如此有限的空间却浓缩了几百年来层出不穷的辉煌成就?
我回到佩格斯伍德,还迷失在仰慕之情当中,搭上一列火车去纽卡斯尔,找了家酒吧度过了一个心绪宁静的夜晚。我在回音环绕的街道上漫步到夜深,带着喜爱和尊敬之情细细观察一路上的雕塑和建筑。一天结束之时,我有了一个小小的想法,记录下来与大家分享:
这样一个令人惊叹的国度处处皆是天才的杰作,人类潜能的每个领域都得到了探索和挑战,还将一丝不苟地继续下去,这个国家在工业、商业和艺术上都取得了诸多惊世骇俗的成就。可是这样一个地方,等我回到酒店打开电视机怎么会又在播放《警花拍档》呢?
[1] 英格兰东南部一城市,以建于11世纪至16世纪的坎特伯雷大教堂而闻名。
[2] 英格兰东部伦敦东北面一城市。
[3] 作者在前文第八章提过。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于1944年赠予英国皇家海军“大胆”号(HMS Undaunted)的一面旗帜,上面绣有四颗星及其亲笔签名,现保存于苏格兰艾尔郡的卡尔岑古堡中。
[4] 此典故出自18世纪英国大文豪塞缪尔·约翰逊,即约翰逊博士。他有一次看见一位妇人带着一只能用后面两条腿走路的狗散步,便有感而发:其实这狗模仿人走路走得并不好,不过大家都为它叫好,只是因为惊诧于狗居然也能只用两条腿走路罢了。
[5] 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画家,以宗教、神话、历史为主题,代表作有《圣乔治和龙》。
[6] 霍克尼(1937—),即大卫·霍克尼,英国画家,20世纪60年代英国波普艺术运动的重要人物。
[7] 克里斯托弗·雷恩(1632—1723),英国建筑师,曾设计过五十多座伦敦的教堂,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圣保罗大教堂。其代表作还包括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图书馆等。
[8] 埃德蒙·哈雷(1656—1742),英国天文学家,1705年运用牛顿定律准确预测了一颗彗星的周期,该彗星即以他命名。
[9] 罗伯特·波义耳(1627—1691),爱尔兰裔英籍物理学家、化学家,1662年提出波义耳定律。
[10] 罗杰·班尼斯特(1929—2018),英国赛跑运动员,1954年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在4分钟内跑完1英里的人。
[11] 托马斯·格雷(1716—1771),英国诗人,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
[12] 莎士比亚著名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