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伦娜把拉马尔跟卡玛拉被烧掉的房子用推土机铲平了。她用保险金买了两栋新的复式公寓:虽说有两个出租单位被火烧了,但她一下子又多出了四个单位。辛克斯顿一家看出后窗,眼前只剩一片空地。火灾那晚仅存的痕迹,是卡玛拉跟家人临时搭建的纪念物:填充动物玩偶和照片被一条棉质的童军绳绑在树上。最突出的一张照片上,宝宝身穿复活节的服装;沉着的双眼嵌在小巧的脸蛋上,被衬托得更大了。他们在挑选动物玩偶,有兔子、熊宝宝、一只鹅、一只浣熊、还有一只河马。玻璃花瓶里的蜡烛和可乐罐在树旁围成一圈。
娜塔莎在垃圾袋里翻找,里面装的是朋友从教会配餐室里捡来的童装。她的手指在衣物间温柔地摩挲,一件件迷你的小玩意儿勾起了她的笑意。即将为人母的念头正在她心里萌芽。
“我的宝宝得像我,”娜塔莎说。“我不要宝宝像马利克。他那双眼睛太凸了。”
“你好坏喔!”多琳说。
“他会是全黑的。”
听到聊天的声音,穿着Cousins Subs制服的帕特里斯来到餐厅。“你的宝宝生出来会像很多人喔!”她取笑道。
“才不会呢!”娜塔莎笑了出来。
帕特里斯叹气,换了个话题。“我们得想办法把马桶修一修。”马桶又堵住了,厨房水槽也是,灰暗色的水面上浮着层铁锈般的橘色油膜。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有人用水桶舀水去倒。这让洗东西变得非常麻烦,料理台上积了一堆脏碗盘。蟑螂和各种蚊虫也闻风而至。
多琳没有为了水管不通的事情打电话给谢伦娜。一来她不想被念叨,再来她不觉得这事谢伦娜会帮忙,毕竟辛克斯顿家还欠缴房租。她也没有打电话找师傅。就算能凑出钱来修好马桶和水槽,她也不甘心让谢伦娜捡去便宜。任何一个辛克斯顿家的人都不会想给谢伦娜方便,毕竟法庭几天前才寄信给帕特里斯,里头提到她欠了2494.5美元——这是第二与第三次听证会后得到的结论。1
“我在那间房子才住了四个月,”帕特里斯说。“她竟然说我欠她2400美元!”
“她的意思是你一毛房租都没付过,”多琳说。
“不会吧!这是哪门子的算法!”帕特里斯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份“账单”。
她还以为自己大概欠900美元。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辛克斯顿家原本还对房东的良心抱有一丝期望,毕竟他们也付了不少钱。他们家最大的一笔生活支出就是房租,排第二的花费项目根本没法和房租比,所以他们当然希望房子能体面一点,至少各项功能要齐全,东西坏了能报修。但若连身为业主的谢伦娜都不打算修缮自己的房子,那辛克斯顿家也不会越俎代庖。房子先对房客不仁,就别怪房客对房子不义。2
出租房的屋况每况愈下,辛克斯顿家的每位成员也是越来越退缩消沉,这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娜塔莎待在马利克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多琳也不煮饭了,晚餐孩子们只能吃麦片。帕特里斯开始越睡越久。孩子们的成绩明显退步,米奇的老师甚至来电说他可能要留级,主要因为他缺交了太多作业。大家都不打扫卫生了,厨房的地板上布满垃圾。总的来说,不合规格的居住环境会打击人的心理健康:潮湿、霉菌和过度拥挤压抑着人的心情,糟糕的生活条件也让人自惭形秽。
有一说是穷人“总能感受到自己的无关紧要”。3尤其是非裔美国家庭——他们所居住的社区暴力犯罪率之高、贫穷问题之密集,连条件最差的白人社区也难以望其项背。而住在犯罪热区中的破屋,就等于向社会传达了一条简洁明了的信息:人们都会知道你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4“老实说,这地方烂透了,”多琳曾说。没隔多久,鲁比就跑来跟多琳讲,她听说“有个男的在店门口被杀了”。以破屋为家,在贫民窟长大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你不但要去忍受这样的环境,你还得去接受许多人不必如此的事实。当你讨厌自己的住处、对它充满着无力感,又还得把大部分的收入砸在上面的时候,你就会很少考虑自己的事情。5
大一点的孩子若发觉家里让人窒息,他们可以去中央街的公共图书馆喘口气。C.J.、鲁比和米奇最爱在图书馆玩电脑。鲁比上图书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巡视她的房子”。没错,免费线上游戏Millsberry上有栋她一手打造并且细心呵护的房子。虽然这只是个游戏,但Millsberry其实也是“通用磨坊”公司[1]开发的一款营销工具。鲁比的虚拟房屋位于“黄金谷”的“丰饶大道”上,屋子里有干净到可以当镜子的地板,有床、床单跟枕套,还有一张可以用来写作业的书桌。多琳或帕特里斯原本可以走路到图书馆去上网找(真的)房子,但她们从来没有这么做。部分原因是为了还谢伦娜钱,她们没有多余的资金可以搬家。另外还因为大部分像她们一样的黑人不习惯上网找房子。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全家已经陷入抑郁之中,眼前一片迷茫。
帕特里斯感觉这套房子正在榨干他们的精力。“我们住在这儿,就像一屁股栽进了泥巴坑里,”她说,“没有人在努力,搞得我也不想上进。假如你身边的人都宅着不动,久而久之你也会被感染而不想做任何事。”一天天过去,她开始觉得在田纳西其实也没那么差。
下班时间一到,马利克就冲去找娜塔莎。地点是钱伯斯街跟第四十五街口,惠顿·方济会医疗集团旗下的圣约瑟夫院区(St.Joseph Campus)。娜塔莎看起来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同时也很害怕。她一只手抓着床的栏杆,另一只手握紧马利克的手。马利克一想要站起来,娜塔莎就会把他拉回去。他会笑着替她揉背,娜塔莎则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就像小两口在生育课时练习过的那样。多琳把两臂交叉在肚子上,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在摇椅上观望。
宝宝在夜间十一点十分来到世上,体重超过3700克。这小子有一张圆脸蛋和一头乱发,他棕色的肌肤透着粉红,还有个辛克斯顿家招牌的宽鼻子。
第二天天早上,娜塔莎还躺在床上休息。帕特里斯凑近她耳边说:“嘿,妈妈。”她没有睁开眼,笑意却先在她的脸上浮现。
宝宝一个不满意,大家就会轮着抱来抱去,娜塔莎总是舍不得把他送去别人的怀抱。一整天下来,她不知道多少次把他抱到眼前,轻吻他的鼻尖和额头。从马利克脸上,帕特里斯看得出这个新手爸爸有多骄傲,当下她就决定要给宝宝起名小马利克。
隔天娜塔莎把宝贝儿子包在襁褓中,带着他回到了自己的鼠窝。
[1]General Mills,世界五百年强企业,全球第六大食品公司,旗下有哈根达斯、绿巨人玉米、湾仔码头水饺和早餐麦片等品牌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