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坐落在第七街跟凡恩街的路口,离旧城区不远。住户聚集在入口处聊天、抽烟、追着自家孩子跑,是此处的日常。二月最后那几天,克里斯特尔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这里。在法院发给克里斯特尔的驱逐通知里,谢伦娜勾选了“房东希望回收物业的理由如下:”这一栏,并以书面形式陈述她的意见:“与上下楼的房客冲突不断(均报警处理),擅自将房子转租给遭到驱逐的房客。”克里斯特尔看得一头雾水。阿琳的事情谢伦娜从一开始就知情,这样还能说她是“擅自”吗?总之她打包完两个透明的垃圾袋,没出庭就自顾自走了,她误以为这样就可以保全自己的名声。
克里斯特尔厌恶“旅馆”里吃的食物,另外还会有些前来修缮的男性工友拿干净的床单、点心或洗发水跟住户搭讪,看有没有人要和他们上床。1但她喜欢自己的房间,温暖、干净并且自由。克里斯特尔说:“要是没有一丁点的好处,我才不会付那55元。”再来她需要新朋友,而“旅馆”在这方面的功能相当强大,它将数十名走投无路的家伙凑在同一个屋檐下。按照“旅馆”那些住客的说法是,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大风大浪”。2
克里斯特尔俨然是万人迷。风趣的她善于跟人打成一片,而且动不动就会鼓掌叫好,甚至连自嘲也很在行。她会一边唱着福音歌曲,一边走出“旅馆”。她举起双手,像是在赞美主。克里斯特尔身边不乏追求者,而她交新朋友最大的目标和她想从阿琳身上得到的东西如出一辙:那就是母亲的角色。这一点她也在瓦内塔(Vanetta)身上得偿所愿。
瓦内塔·埃文斯从一月开始就待在“旅馆”。二十岁的她不比克里斯特尔大多少,但她成熟得很早。瓦内塔十六岁时头一次当妈,生下了小肯德尔(Kendal Jr.),翌年生了女儿藤碧(Tembi),再隔一年又生了男孩波波(Bo-Bo)。瓦内塔是在芝加哥地区声名狼藉的罗伯特·泰勒之家(Robert Taylor Homes)长大的。瓦内塔精神障碍的母亲——她和兄弟姐妹口中的“脆饼”,带着还是孩子的瓦内塔住遍了“伊利诺伊州跟威斯康星州大大小小的收容所”。克里斯特尔喜欢瓦内塔的模样跟气质,她不会有那种不知所措的时刻。瓦内塔会在后脑勺绑一个小巧的马尾,还会把手机穿在皮带上,就和某些房东一样。瓦内塔深棕色的皮肤跟克里斯特尔很搭,一副烟嗓就好像夜店的驻唱,但她对孩子几乎都轻声细语,很少嚷嚷。只要她使个眼色,三个小孩就会乖乖排好。小肯德尔如果顽皮,瓦内塔就会作势要打电话给老肯德尔,也就是孩子的爹。小肯德尔也知道妈妈只是做个样子,但他还是会安静下来。波波如果癫痫发作,她会立马把他送去医院。3
这两个女人开始是在香烟上互通有无,她们会各自记住收进/送出的Newport牌香烟。不久后她们就开始“加注”,渐进且迅速地朝着互惠互利的关系前进。她们开始交换点心,然后是小额的钞票,再来是速食店买的餐点。她们渐渐在闲谈中探得彼此的情况——克里斯特尔知道瓦内塔从社福体系月领673美元,外加380美元的食物券;也慢慢知道了彼此的个性与脾气。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开始以姐妹互称。4一周后,她们决定一起去找房子。这对收容所里的室友将在收容所以外的地方搭伴。
瓦内塔将要出席自己的刑期宣判,克里斯特尔对此表示满不在乎。“祷告有无与伦比的威力,”她说。瓦内塔觉得就算耶稣不插手,她也有机会躲掉牢狱之灾,毕竟她是初犯。
瓦内塔会惹上麻烦,起因是老城自助餐厅(Old Country Buffet)砍掉了她的班表。比起之前一周可以工作五天,她现在每周只剩一天的班。经理把责任推给不景气的生意。问题是这样一来,瓦内塔就付不出电费了。We Energies能源公司威胁她若不把705美元的欠费结掉,就要断电。她不可能付得出这些钱跟房租。但她又怕万一灯跟燃气都没了,儿童保护服务局会跑来把孩子带走。一想到可能失去孩子,瓦内塔就心痛万分。接着她因为拖欠房租收到了驱逐通知单。她既无助,又害怕。跟瓦内塔一起收到粉红色驱逐通知单的某位朋友也感同身受。有一天,在瓦内塔男朋友在场的情况下,这两名女人坐在厢型车里看着另外一对女人,带着钱包走进一家百视达(Blockbuster)租片。突然有人提议抢这两个女人,然后瓜分抢到的钱。说时迟那时快,三个人转眼变成了抢匪。瓦内塔的男友掏出手枪,递给瓦内塔的那个朋友,那个朋友冲出厢型车,用枪指着来租片的两个女人。瓦内塔跟在后面,抢过了皮包。几个小时后,警方就将他们逮捕归案。5
瓦内塔在笔录中供述,“我急着缴纳各种费用,很紧张、很害怕,不希望孩子待在漆黑一团的家里,也不希望他们流落街头。”一满十八岁,瓦内塔就开始登记排队等公共住房。如今有了重罪的案底,她这辈子排到的几率几乎确定归零。6
在她的听证会中,法官告知瓦内塔可能会“被判有期徒刑四十年,或处以罚金10万美元,还有可能两项处罚兼而有之。”瓦内塔试着不想这些。听证会开完她先是丢了工作,然后又从租房处被驱逐。这就是她来到“旅馆”前的遭遇。
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说好只在拉丁裔聚集的南部找间公寓。感觉运气不错的时候,她们也会看一下白人社区。总之二人完全不考虑北区。“离那些混账黑人远一点就对了,”克里斯特尔说。7大方向厘清后,她们开始搭公交车去南区看招租的广告牌。即便现在已经有了一堆租房网站,房屋出租的实体招牌还是像“灯塔”一般,举目可见且效果不差,在少数族裔的社区尤其盛行。黑人房客中仅15%透过网络找房。因为不参考平面或网络媒体上刊登的资料,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的选择仅限于她们双目所及之物,眼力则还要经受起雾公交车车窗的考验。8
这对新朋友看了一间两居室的小房。因为房东禁烟,她们最终没有相中这间。她们还挂了某位房东的电话,因为对方开口就是西班牙语。“两居室收一个月650美元,你疯了吗?”克里斯特尔这么跟某个房东呛声。在联络了十二个住所之后,瓦内塔提议试试看“便宜租”。这间公司位于国家大道(南区最主要的高速公路)上的店面特别小,你很难想象它是密尔沃基廉租房市场的巨擘。“便宜租”有超过三百个招租单位,负责管理的单位更是接近五百处。9
“不要来这儿找贫民窟的房子啦,”瓦内塔在要进门前又提醒了克里斯特尔一遍。
但她们还是进了门,缴了押金,然后接待人员从厚玻璃后面递给她们一把万能钥匙,好让她们可以自己去看房。就她们看到的来说,“便宜租”旗下的房子偏小但还算干净,唯一的例外是后院有尿布跟废轮胎的那间;而最令人眼前一亮的则是一户两居室的公寓,不仅有浴缸,房租还只收445美元。瓦内塔一直希望住处有个浴缸给小孩泡澡。两个女人于是赶忙回“便宜租”填申请表。这时她们才注意到便宜租在墙上用胶带贴了张审核标准:
符合下列情况之申请者,恕本公司不予出租:
1.无担保人的首次租房者。
2.近三个月有驱逐记录者。
3.近七年有毒品重罪或暴力犯罪定罪者。
4.近三年有毒品轻罪或行为不端起诉者。
5.无法证明收入或收入不足者。
6.无法确认租房记录或其房东评价欠佳者。
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没把这告示当回事。在二人的租房申请表上,瓦内塔填上了她的双胞胎兄弟当推荐人,克里斯特尔则写了她在教会的干妈。
在等待“便宜租”回复的期间,瓦内塔想去看看那些超过她们550美元预算的公寓,但她其实不想把租金往上加,因为她不知道克里斯特尔能否把钱留住。在“旅馆”,她亲眼看过克里斯特尔把收到的支票往衣服、速食,甚至赌场的老虎机上砸。“小妞,我真的很想揍你一拳,”瓦内塔气急了会这样说。每个月的第一个主日(周日),克里斯特尔还会把不少钱丢进捐款篮。
“我这是在积德,在播种。”克里斯特尔说这话的时候,正和瓦内塔在乔治·韦伯汉堡店(George Webb)里坐着。克里斯特尔说要请客。她前一晚刚用寄养机构送的40美元生日礼物当赌本,从波塔瓦托米赌场的吃角子老虎机上赢了450美元。女服务生送来了克里斯特尔要的热水,她把自己的铁汤匙往杯里一插,算是在清洗。“记得我上次跟你解释过的吗?你就当自己是个农夫,把玉米啊、青菜啊的种子往下埋,然后该浇水的浇水、该打理的打理,这样有天你就能收成。而我所做的就是在教会“播种”。我有求于上帝,所以我要播下这粒种子……我需要房子住、需要发点财、需要疗伤,需要打造一个完整的自我。这样讲你懂吗?”
瓦内塔不为所动。“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上你那间教会的原因,他们根本没东西给你,意见又这么多。我不喜欢这样。然后你又跑去他们那儿,跟他们说你现在有多惨,但他们真的在乎吗?”
克里斯特尔看着眼前的食物。“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只是等着搬家。”她试着转移话题。“那个起司蛋糕看起来不错。”
但瓦内塔没有就这么算了。“不要摆臭脸给我看,”她说。“你在缴‘什一税’[1]的时候,教会那些混蛋王八蛋可都笑得合不拢嘴呢。”
“才没有!”克里斯特尔摇起头来。
“你一直把钱往他们的篮子里丢!不要说什么‘才没有!’我周日去都看到了。”
瓦内塔不是不知道教会对克里斯特尔来说意义重大。她听过克里斯特尔滔滔不绝地讲巴伯牧师传道时如何如何,讲主教们怎样怎样,甚至会讲到圣灵。她看过克里斯特尔在主日上教堂、周二也上、周五也上,甚至有时候连周六都特别去参加礼拜。如果连“加略山五旬节派教会”[2]的教友都不算克里斯特尔的家人,那她在这世上应该就没有家人了。但克里斯特尔的教会也是瓦内塔最大的劲敌。每当克里斯特尔将钱丢进奉献篮里去积阴德、播下一些“种子”时,瓦内塔就少了一点跟她一起把家弄起来的基金。瓦内塔原还不知道克里斯特尔有没有把她说的话听进去,直到当天稍晚她撞见克里斯特尔对着电话另一头哭,一边还像是在祷告般地发出“喔,先塔。喔,先塔。”的呓语。
时间接近傍晚,瓦内塔得回去上高中同等学力的课了。“别走,”克里斯特尔开口留她。
“我不能翘课,我想拿到这个学历,”瓦内塔这么回应。
“你真的不能翘课吗?”
“除非真的有急事。”
“贱人,你还不是会去找房子,我现在才是真的有急事。”
瓦内塔一笑置之,照样走人。
克里斯特尔原本应该继续去找房子,但她临时决定改去教会。“加略山五旬节派教会”位于第六十街跟国家大道的路口,算是在密尔沃基的西南角,坐公交车能到。教会外观看起来是栋讨人喜欢的砖造建筑,窗户镶着彩色玻璃,雨水的排水管漆成了消防队的红色。彼时是周一晚上,教会开放了食物厨房。
克里斯特尔拿了一袋生活杂货,从牧师手中接过热狗。狄克逊主教逗了一下克里斯特尔,说她怎么在礼拜的时候发短信;但克里斯特尔也不甘示弱地回应,他老人家替上帝赐福给那么多人,牙齿掉光了没。她叫阿塔雅姐妹把她家的母狗带来做礼拜。“有什么不可以?搞不好狗狗很有悟性,听得懂圣经。”语毕两人相视而笑。约翰逊·埃尔德也在,讲道的兴致还很高。“我们的灵里若真有耶稣基督,”他说,“那我就应该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你也应该能感受到我的痛苦。”
然而,强森长老其实感受不到克里斯特尔的痛苦。这倒不是说他像瓦内塔想得那样对人漠不关心,而是他对克里斯特尔的痛苦并不了解。事实上,无论是强森长老、狄克逊主教,还是阿塔雅姐妹,他们都不知道克里斯特尔待在“旅馆”,巴伯牧师是唯一的知情人士。克里斯特尔不想被自己教会的伙伴看不起,不希望他们觉得该可怜她、或觉得她穷苦无依。她希望在教会朋友眼中,她是“克里斯特尔姊妹”,是基督身体的一部分,是蒙福被爱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克里斯特尔就会收到一袋食物,教区教友对她敞开家门,让她住上一两晚。但克里斯特尔的教会并不能满足她的众多需求。10教会能给她的只是一颗平静的心灵。
“你有最喜欢的章节吗,姊妹?”强森长老会这么问,是因为他看到克里斯特尔拿起了身边的一本圣经。
“不要点我名,我会不好意思。”她露出了微笑,“我最喜欢‘他必杀我,我虽无指望,然而我在他面前还要辩明我所行的。’”[3]
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一直在找房子。有时候瓦内塔会带着孩子一道找,有时候她会先把孩子送到日托中心或她姐姐埃博妮那儿。在跟克里斯特尔一同造访第三十二间公寓时,瓦内塔有把孩子带在身边。第三十二间公寓位于第十五街跟麦迪逊大道的交叉口。房东踏出了他的萨博汽车(Saab),给一间格局不大的两居室公寓开了门。这一天看房子的行程会排在晚上,是因为房东是公务员,白天在麦迪逊市上班。他是个富足的波多黎各人,身上穿着打褶的西装裤和白衬衫。
这间房既小又闷,还没有浴缸。被带着走了一圈之后,瓦内塔问房东有没有其他房子是有浴缸的。他答有,并开始大谈另外一间公寓。那个地方大些,也比现在这间来得舒适,但租金却一样。突然间,像是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房东戛然而止。他的手伸向口袋,讲起了手机。瓦内塔跟克里斯特尔没瞎,她们都知道房东只是假装在跟人讲话。挂上子虚乌有的电话后,房东说刚刚接到合伙人的消息,他们那间好一点的大房子刚被租出去。
两个女人站在外边,眼睁睁看着萨博汽车的背影离去。克里斯特尔掏出了MP3播放器,戴上耳机。一旁的瓦内塔则气到发抖。“气死我了,”她轻声说。
“振作起来,你要抚平你的心伤。”[4]克里斯特尔唱起歌来,眼睛紧闭,身体随着节奏前后摆动。
“这家伙根本是一副‘哎呀,她们不就是两个黑人,来住也只是糟蹋了好地方而已’的嘴脸。”瓦内塔利落地抹去了一滴眼泪,咬住颤抖的下唇。她的小孩则抬头看着妈妈,一脸不解。
“振作起来,你可以展翅翱翔,”克里斯特尔越唱越起劲。
密尔沃基人大多认为这座城市会有种族隔离,是居民的选择,这就是大家想要的。事实上,贫民窟一直都是社会结构的产物,并不会有人真的希望弄出一个贫民窟来。11贫民窟绝不是现代化城市的副产物,也不是伴随工业化和都市化出现的悲剧;没有人可以从中得到任何好处,也没有人会故意去设计这样一个场域。贫民窟始终是土地资本化的一大特征,而对从土地稀缺、房子年久失修和种族隔离中看到商机的人来说,资本化的土地正是他们的摇钱树。
这或许得从15世纪晚期说起,从战争与武器的演进说起。随着铁制炮弹的问世,人类城市不能再单独依靠壕沟或最基本的壁垒来抵御攻击。一套复杂的防御机制亟待建立,城市必须在高耸的墙垛后朝着竖直方向发展。日内瓦和巴黎古城里都有六层楼高的廉租公寓,爱丁堡的公寓更是有它们的两倍高。随着务农家庭从平地被赶往拥挤的城市,人对空间的竞逐再三抬高了土地的价值与租金。都会区的房东很快意识到,贫民窟里商机无限,贫民窟就是他们的聚宝盆,“庞大利益之所在,不在于为财力无虞者提供一流的住宿环境……而在于向连富人的零钱都挤不出来的穷鬼,兜售简陋而窘迫的栖身之所”。12从16世纪开始,贫民窟就不只是被放逐者、乞讨者与鸡鸣狗盗者的家园,而是广大人口的集中地。
在城市化高速发展的阶段,美国把上述模式引进了国内。英国乡绅的那套制度和法律,被殖民地领主原封不动地带到了美利坚。这当中包括缴租义务的绝对责任制,也就是不管你是火烧还是水淹,反正时间到了就得交钱。综观整个18、19世纪,美国穷人的居所不外乎是地窖、阁楼、牛圈,或是那种一间挤几户人家的无窗房间。13有些贫民窟完全被切断了基本的城市服务,就连当地的水井也不得其门而入,居民无奈之下只得外出乞讨用水。14同时间租金水涨船高,屋况却每况愈下。直至某一天有人付不起房租,房东就会援引“扣押权”(privilege of distress):即房东可以扣押房客的财物并加以变卖获利,借此补偿收益的损失。这种做法一路延续至20世纪。15
有了种族压迫的为虎作伥,土地剥削更是大肆扩张。在奴隶制时代,让田里的黑土变黄金的是黑奴,但黑奴却无法拥有他们辛苦耕耘的土地。南北战争之后,获得解放的黑人在土地所有权里看到了真正自由的可能,而在战后重建期,富有的白人依然垄断着实质意义上的土地,因为南方邦联人士被褫夺或主动放弃的土地还是还诸于原始地主的手中。以佃农之姿重返农园,黑人家庭还是落入了以耕作勉强糊口与负债的怪圈。白人种植园主却越变越有钱。16黑人的房子只能勉强遮风避雨,与农场主的豪宅实不可同日而语。
在跨进20世纪的前几十年,向往自由、追求好工作的美籍非裔家庭加入了“大迁徙”(Great Migration)的行列,无数家庭从美国南部的乡下北上至芝加哥、费城、密尔沃基等都会。而前脚刚一踏入这些大城市,后脚就被赶到贫民窟里,绝大多数黑人都开始为了租房仰人鼻息。17贫民窟的房东手下有一群黑白隔离而且无处可去的房客,改善残破的屋况对他们来说无利可图;真正有利可图的是把房子隔成一间间厨房大小的单位。三夹板制成的薄墙林立而起,好端端的公寓转眼成了“养兔场”。没有暖气不足为奇,水电管路做一半也是家常便饭。于是乎,黑人家庭举凡做菜吃饭都会穿上冬天的大衣,若想解手则只能借用屋外的厕所或靠自行拼装马桶。18他们与结核病的哮喘声朝夕相处。1930年代,密尔沃基的黑人死亡率比全市平均水平高出将近六成,元凶正是恶劣的居家环境。19伴随“罗斯福新政”[5]的出台,美国白人家庭自建国以来第一次真正有机会晋身为业主,但黑人家庭却享受不到这样的德政,因为联邦政府认为担保黑人社区贷款的风险太高,又或者是某些忠于“吉姆·克劳”黑人隔离法案[6]的官员从中作梗,让非裔退伍者无法申请军人抵押贷款。20经过三个世纪系统性的土地剥夺,我们看到了一群“准世袭”的黑人租房阶级,旧城区的公寓需求则被人为地抬高。21
1950年代,白人房地产经理人之间出现了一种“先进”的剥削技巧。这种做法主要针对被挡在房市外的黑人家庭。看准了那些黑人居多的社区里的白人住户会急于脱手,炒房团会先以低廉的成本囤屋,然后把这些房子以“签约”的方式卖给黑人家庭,索价则是鉴价的两到三倍。黑人买方必须筹措出一笔不小的首付,金额通常在灌水后房屋总价的25%左右。入住后,黑人家庭得全权负责业主的各项义务,却完全没有任何权益。一旦月缴变多或持有房屋的开销让他们无力负担某期房贷,黑人业主就会遭到驱逐。不少人的房子就是这样被查封、连首付都被没收的。当中的利益之庞大,让人膝盖发软。1966年,芝加哥一名房东在法庭上供述他每一处房子可赚进租金42500美元,但维持屋况的支出却只要2400美元。对于暴利的指控,该房东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暴利我干吗买这房子”。22
1968年的民权法案认定居住歧视为非法,但隐性的歧视还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克里斯特尔和瓦内塔也想离开贫民窟生活,但像第十五街的那类房东就会给她们钉子碰。有些房东跟“便宜租”这一类的物业管理公司懂得如何避开歧视的雷区——他们会白纸黑字把游戏规则写明,然后对所有的申请人一视同仁。但这样的“一视同仁”,放在不平等的大环境里面,还是会衍生新的不公平:黑人男性坐过牢的比率远高于白人男性,背着驱逐记录的黑人女性也远多于白人女性。“一视同仁”地驳回有前科或驱逐记录者的租房申请,到头来打击的几乎都还是非裔美国人。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的租房申请被“便宜租”拒绝了,理由正是两人被查到曾遭逮捕和驱逐。
驱逐本身就可以说明何以有些家庭住在安全的街区,有些家庭却只能与危险比邻。为什么有些小孩能上好学区,有些孩子却要去运作不彰的学校。被扫地出门的创伤、被注记曾遭驱逐的污点、乃至急于找到栖身之所的巨大压力,都会把房客推向城市里的灰暗角落,让他们硬着头皮与危险共处。23这样的现实尚未出现在瓦内塔和克里斯特尔的生活中,她们两人还在租房第一阶段的新鲜感里面;但在找到超过五十间房子后,她们会知道力不从心,会开始勉为其难地考虑破落的旧城区。这对新朋友正在绕回贫民窟的路上,只是她们还没准备好就这么绝望。
克里斯特尔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为此周一晚上她没有去找房子,而是走了趟教会。也因为这个,她才会在第十五街的房东走人以后猛听音乐,还唱起了歌。“我真的受不了了,压力太大了。但我才不会就这样倒下呢,”她说。克里斯特尔最后还是对着收容所的一位工友发飙了,导火线是她要干净的床单,而对方不给。她已经因为在硬性规定要参加的职业培训课上睡觉而被盯上了,但克里斯特尔将此归因于她有睡眠呼吸中止症。和工友吵过之后,克里斯特尔收到通知,要求她在第二天早餐前搬走。
第二天克里斯特尔一直在打电话。她四处寻找愿意收留她的人。但每通电话都没有下文,天色也在慢慢变暗。她叹了口气,打给巴伯牧师。果然巴伯牧师从教区中替她找到了一对老教友夫妇,他们愿意救急。克里斯特尔那天晚上的床,就是老夫妇的懒人躺椅。
之后那个晚上、在加略山教会的查经班结束后,克里斯特尔回到了老夫妇的家。倾盆大雨落在灰暗而空荡的街上。冬春之交、冰雪开始融化,从天空中降下的就是这种刺骨而愁苦的冷雨。克里斯特尔敲门,老先生把门开出一条缝,并没有把链条取下。这对教友的家在第十四街跟伯雷街的交叉口,算是密尔沃基出了名的犯罪死角。看到是克里斯特尔,这位丈夫把锁链的缝拉到最宽,递出一小袋克里斯特尔的个人物品,接着就把门关上了。
克里斯特尔认为对方会有这种反应,应该是因为她一点“表示”都没有吧,但她真是囊中羞涩了。原本在赌场赢到的钱,在借给一位平辈亲戚400美元后也都没了。一听说有这种事情,瓦内塔的反应是:“还好我不在现场,不然我一定会把你打醒!你自己都没地方住了!我不管那些人是你的家人还是什么,你自己说你无家可归多久了?你是不是应该先给自己找个窝再说?”
但有时候,克里斯特尔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她和瓦内塔在麦当劳吃午餐,一个小男生走过来,看起来只有九岁或十岁,衣服肮脏,头发乱成一团,脸一边还肿了。男孩没有往柜台的方向走,而是缓步在座位间穿梭,寻找残羹冷炙。
克里斯特尔和瓦内塔注意到他。“你有钱吗?”克里斯特尔边问边翻找起自己的口袋。她们二人最后凑了身上的钱,给小男生买了晚餐。克里斯特尔一边仰着头看菜单,一边像大姐姐般用一只手环抱着男孩。确认他一切安好,把餐点交到他手里,还在临别时给他了一个拥抱。
“好像我们小时候喔,”瓦内塔有感而发。
克里斯特尔看着男孩冲过马路。“如果我给自己买了房子,一定让他住进来。”
伯雷街上疾风斜雨。在街灯的黄色光束里,雨滴仿佛无垠的银色鱼群,前仆后继。倏地穿过灯光,转眼又消失在四下的黑暗里。快晚上十一点了,克里斯特尔想起一个号码,拨了电话,欠她钱的亲戚没接。她又换了个号码,寄养家庭的妈妈说她家住不下了。就这样一拨再拨,一拨再拨,一拨再拨……
[1]tithe,基督教会向居民征收的一种用于神职人员薪俸和教堂日常经费以及赈济的宗教捐税。信徒需要捐纳本人收入的十分之一供宗教事业之需,故名什一税。
[2]Mt.Calvary Pentecostal,加略山又为“髑髅地”,罗马统治以色列时期耶路撒冷城郊之山,新约全书记载神的儿子耶稣基督曾被钉在十字架上,而十字架就是在加略山上。“加略山”跟十字架一样,都是耶稣受难的象征。而五旬节派教会则是20世纪初根据使徒行传第二章一至五节兴起的一支新教教派,属于圣洁运动(Holiness Movement)里较激进的一支,其特色之一是强调以无人通晓的“古老方言”与上帝对话的能力,也就是一般认知中的“语意不清”(glossolalia),这在语言学上的定义是指于无意识的状态下发出流利的音节,但不具有可供理解的意义。
[3]“Though He slay me,yet will I trust Him”,出处是约伯记十三章十五节(Job,13:15)。约伯在此责备有人不应假上帝之名来定他的罪,他还是要大声替自己辩护,因他还是相信上帝。
[4]“Get it together,you have to heal your heart”,出自美国黑人灵魂女歌手印蒂雅·艾瑞(India Arie)的单曲《振作起来》(“Get it Together”)。
[5]New Deal,1933年,罗斯福总统上任后实施的一系列经济改革政策,三项主轴为救济(Relief)、复苏(Recovery)、改革(Reform)。
[6]Jim Crow,“吉姆·克劳”是对黑人的蔑称,“吉姆·克劳”黑人隔离法案则是美国南部各州在南北战争后的重建期设置的种族隔离法案总称,1965年后才正式废止,距离内战解放黑奴刚好约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