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外送服务
天尚未亮,拉瑞恩已经清醒并往脸上泼凉水。比太阳早起是她的习惯,因为早晨最让她神清气爽,当然跟托宾“交手”完的那天例外。那天拉瑞恩几乎一整天都没有下床,因为她只想躲在被窝里逃避现实。这天她早起,是为了让迪哥(Digger)出去遛遛,但在那之前她还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侦察了一番。在确定没瞧见托宾跟连尼之后,她才牵着狗绳踏出门外。迪哥是她哥哥毕可(Beaker)的狗,一只黑色的小米克斯。毕可因为心脏的问题正在住院,所以拉瑞恩答应替他照顾迪哥。
拉瑞恩的拖车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一尘不染、井然有序。一有客人夸奖她家看起来干净整齐,她就会笑着说是手持式蒸气拖把的功劳,要不就会兴致勃勃地分享起居家小常识,比方说,洗白衣服的时候可以丢下一颗阿司匹林。以拖车为家已经将近一年,她慢慢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尤其是清晨——当流言蜚语尚未在邻里蔓延的时候。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她找了白色的餐具来搭配她白色的碗橱,还有张小书桌可以摆她的旧电脑。只不过这些都只是小确幸,月租金占去了她收入的77%,负担仍然重得可以。
随着太阳慢慢升起,拖车营开始骚动起来,孩子的叫喊与车辆发动的引擎声传进耳里。拉瑞恩望着电话若有所思。她知道密尔沃基对被驱逐者有两款方案,第一种是“紧急援助”(Emergency Assistance),这种方案针对的是即将无家可归的高风险家庭。若收到法院驱逐令的美国公民,收入低于贫穷线的115%(含)以下,且能以离婚文件、犯罪报告、解雇通知等证明你的收入骤减,那就有资格申请每年一次的紧急援助。但其实申请紧急援助还有一个额外的条件,就是你家中有孩童需要抚养,所以对拉瑞恩来说紧急援助就免谈了。
第二种是“无家可归预防方案”(Homeless Prevention Program),主要由联邦提供、“社区倡议者”发放。但要适用这个方案,你不仅得证明收入减少,还得证明收入无法缴纳房租。此外,你还要找到愿意接受这个方案的房东才行,光这最后一点拉瑞恩就办不到。一如紧急援助,无家可归预防方案也是为遭逢意外者预留的,比如被资遣的劳工或是抢劫案受害人,长期负担租金的人不在此列。换句话说,这两个方案都是“救急而不救穷”。就拿第二种方案来说,“社区倡议者”每年投注的资源只能顾及950个家庭。密尔沃基不到六周就可以驱逐这么多家庭。1
拉瑞恩拨了一个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喂,我想请问,听说你们有提供房租协助?……喔,没有是吗……好,我知道了。”她挂掉电话。拉瑞恩的第二通电话拨给了社会发展委员会(Social Development Commission),这是个以打击贫穷为宗旨成立的民间组织,但他们同样爱莫能助。她想起有人说过第二十七街上的基督教青年会(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YMCA)提供紧急贷款,于是她又打给了他们。“喂,有人跟我说可以打来这里,听说你们提供房租协助……我的房租,对……fánɡ,zū。”结果又白忙活一场。拉瑞恩倒没有打给租房者联盟,因为密尔沃基没有这个组织。这并不奇怪,美国许多城市都没有这一组织。
上午的时间才刚过半,拉瑞恩已经打遍了所有她想得到的非营利组织、市府单位跟州级机构,但四处碰壁。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这时候她又多拨了一个号码。她抓起电话,透过话筒听到了无情的嘟嘟声,这个号码果然又在“通话中”。拉瑞恩无奈地耸耸肩,玛西亚·P.考格斯公众服务中心(Marcia P.Coggs Human Services Center)——俗称“社福大楼”(welfare building)——的电话本来就不好打,占线中并不令人讶异。
搬家师傅们一大早就发动卡车。在柴油引擎声的低吼声中,他们聚集在一起,烟跟马克杯里的黑咖啡是他们的标配。昨夜有雨,今天的密尔沃基因而变得湿答答的。有些年轻师傅看起来像是运动员,跟着潮流穿了耳洞;有些中年师傅胸膛厚实,皮手套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当中最年长的是蒂姆(Tim),身材精瘦,表情严肃,棕色的皮肤略带红色,留着一头短发,胸前口袋还有一包新的Salems薄荷烟。几乎所有工人都是黑人,穿着靴子和工装外套。外套上除了印有公司名“老鹰搬家寄存”(Eagle Moving and Storage),还有些自作聪明的口号:“搬家这事,就交给‘鸟’吧”,“哼哧着干活”,“外送的来了”。
布里顿(Brittain)三兄弟——汤姆(Tom)、戴夫(Dave)和吉姆(Jim),从父亲手中继承了这家搬家公司。1958年,也就是老鹰搬家公司在上一代成立的时候,每周最多只跑一两趟驱逐,父亲将公司设在家里,全公司就两辆卡车在东奔西走。人手不够的时候,他们会在出车的路上绕去密尔沃基的救援协会(rescue mission)请游民当临时工。几十年过后,公司的员工数量成长到了三十五人,而且大部分是全职;拥有一个由厢型车跟十八英尺卡车组成的车队;总部也从自宅搬到超过三千坪、前身是家具工厂的一栋三层楼建筑。驱逐业务占了公司四成业绩。
老鹰搬家公司的员工会固定搭配两名助理治安官。助理治安官会先敲门宣布执行驱逐,然后搬家工人鱼贯而入,将室内清空。搬家的钱由房东付。但要能“调动”治安官办公室的人,房东得先跟有担保的搬家公司签约。像这样的公司在密尔沃基有四家,老鹰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若要请动老鹰五人一组的搬家工人,房东得先缴一笔350美元的押金,这也是驱逐委托的平均花费。押金到位后,老鹰会提供一张授权书。房东得备齐搬家公司的授权书、必要的法庭文件,以及额外的130美元手续费,前往治安官办公室办理。手续完成后,治安官会在十天内驱逐房客。如果把法院的裁判费和手续费都算进去,出动治安官跟搬家师傅的正式驱逐令,至少会花掉房东600美元。理论上,房东可以把这钱加到法庭判决里,但实际能拿回来的少之又少。
一头灰发、喜爱大步走路的戴夫·布里顿是白人。在他的指挥下,工人们钻进卡车里。蒂姆负责开厢型车,而戴夫则照例坐在副驾驶座上。
日常的驱逐行程会从最北的地址开展,然后一路向南推进。从清晨至午后,老鹰搬家的卡车会温吞地在密尔沃基北部的贫民窟里钻,接着驶过梅诺米尼河谷,开始在以拉丁裔为主的中南部“扫街”。最后一站则是最南部的白人地区,他们会在那儿的某个拖车营里为一天的工作画下句点。
这一天,两名助理治安官在银泉道(Silver Spring Drive)的公寓社区外头与搬家师傅们会合。他们两个人中,约翰(John)年纪较大,看起来也比较像执法部门的人——宽大的肩膀、厚实的双下巴,戴着太阳眼镜,留着八字胡、嘴里还嚼着口香糖。约翰敲门,应门的是一名睡眼惺忪、手还在揉眼睛的黑人女性。约翰环顾四周,没想到这房子整整齐齐,架子上还有洗好的碗盘,连一个打包的箱子都没有。他转头问搭档说:“我们应该没有找错地方吧?”为此他还打电话回办公室确认。
要是房子里的床垫一张张横亘在地上,天花板有油污,蟑螂在墙上乱窜,衣服、假发、玩具丢得满地都是,那他就不会特地确认了。有时候房客早已不见人影,废弃的房子里只剩死掉的动物跟腐败的食物,恶心地让搬家师傅吐一地。“驱逐守则第一条,”约翰常这么挂在嘴上,“就是开冰箱时要小心。”倒霉一点的话,房子里会到处都是垃圾跟狗屎,还有师傅在现场发现针头,身为老板的戴夫就会挥挥手说,“垃圾屋,撤退”,然后把烂摊子留给房东处理。
确认完毕,约翰挂上电话,挥手招呼搬家工人进来。也就在这一刹那,房子不再是房客的了。搬家师傅们一拥而上,用他们准备好的台车、移动笨重家具的捆带,以及箱子等工具逐间把房子清空。师傅们的动作可说是“快狠准”。那天早上的屋里不见小孩,现场却有玩具跟尿布。应门的女性脚步缓慢,看似备受打击。她打开冰箱门,发现里头在师傅们收拾过后已经空无一物,甚至连制冰器的盘子都没留下。2她发现自己的东西被堆在后巷。“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又开始下起雨来。约翰先抬头看看天,又朝蒂姆的方向望了一眼。“暴风雪也好,暴风雨也罢,我们都无所谓。”蒂姆边说边点了根薄荷烟。
“驱逐之旅”的第二站是一间浅蓝色的双层住宅,无人应门。执行驱逐时,有一半房子的房客不在现场。有些人在治安官来之前就搬走了,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会有人来,少数人则会主动打给治安官办公室,询问自家是否在当日的驱逐行程上。不过,最多的还是那种等到治安官上门还毫无准备、手足无措的人。他们当中有的坚称自己没有收到通知,有的一针见血地指出通知上并没有说明哪天要赶人,甚至没有给出一个时间范围。对此治安官们不以为意,他们知道房客想钻漏洞,能拖一天是一天。戴夫的分析更为深入,他觉得知道要被驱逐后,房客们会产生一种逃避的心态,就好像他们没办法接受或想象这样一天的到来:两名荷枪实弹的执法人员带着一群搬家工人出现在自家门前,将他们曾经住在这里的痕迹统统抹去。心理学家也许会同意戴夫的看法。研究显示,在物质生活匮乏的状态下,人们的双眼会紧盯当下,忘了要看一看前方,这种“短视”往往会让他们吃大亏。为了解释这种现象,心理学家还援引了一个世纪多之前出版的《另一半人如何生活:纽约居住状况研究》(How the Other Half Lives:Studies Among the Tenements of New York):“为了基本生活所需而奋斗,是一场尖锐且永无休止的争战,远方看不到任何值得你眺望的风景……邪恶的审判日可能就在明天,也可能永远不会有这一天。若是有天审判终于降临……那也不过是给出生以来就源源不断的苦难再多添一笔而已。”3
还有一种案例不需要任何心理学的专业分析,很单纯就是房客被房东诓了或误导了。
戴夫叫新人布朗特(Brontee)爬窗进入浅蓝色的屋子,帮其他人开门。进到屋内后,他们看到一台戴尔电脑、一张干净的皮沙发,鞋柜上还有一整排鞋子。电视是开着的,显然原本有人在看。戴夫指着荧幕上的节目脱口而出:“是他妈的玛莎·斯图沃特[1]!”
几分钟之后,一辆森绿色的旧款捷豹(Jaguar)驶进车道,从车中跳下四名年轻黑人男性。
“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人问道。
“你们家被查封了。”约翰回答,边说边举起查封的公文佐证。
“什么?我们才刚付完这个月的房租啊!老天爷,你也帮帮忙吧!”
另一名男子闷着头走进房内,没多久出来时怀抱着一个鞋盒。他双手抱着盒子,一如美式橄榄球的跑卫要从中线突破时的模样。他打开了捷豹的后备箱,把鞋盒锁到里面。
现场两名助理治安官退到一旁,交换意见。“这些人被捉弄了,”约翰跟搭档说,“房东收了租金却没缴房贷。”
“是啊。但是约翰,这也是间毒窟喔。”另一名治安官挑明。
约翰扬起眉毛,两人同时锁定厨房。蒂姆正在那儿组箱子。
“这是间毒窟吗,蒂姆?”约翰低声问说。
蒂姆一声不吭,拉开了厨房里的一个抽屉,熟门熟路地,就好像他来过这里。抽屉里有一个个密保诺(Ziploc)的小号密封袋,还有一些刮胡刀片。两名治安官交换眼神。有时遇到这种状况,也就是房东房子被查封、而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房客显得很无辜时,约翰会帮房客争取一点缓冲时间。但今天他决定该驱逐就驱逐,并且对刚刚鞋盒里的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4反正他又不负责抓毒品,而且被房东摆了一道,对这些年轻人来说也已经是一种惩罚了。
再下一站是一间刚刚说过的“垃圾屋”。第四站的进程则非常快,因为年长的黑人房客也没多少东西可收。“老兄,这不合理。”房客一面看着搬家师傅把他五斗柜里的东西倒进箱子里,一面不断碎碎念。事后,戴夫朝着厢型车走去,准备前往第五站。也就在这个时候,戴夫指着被堆在地上、已被雨淋湿的年长黑人的东西说:“有些人在帆布上作画,而我也是艺术家,那堆东西就是我的作品。”后来他在第五间房子堆出了更有看头的作品,因为那里头有个吃剩的生日蛋糕,外加一只充饱氦气的气球。
拉瑞恩小时候住在南密尔沃基(South Milwaukee)一处以黄砖砌成的低矮公共住房社区里,对街是棒球场。家中除了她还有两男两女一共五个孩子。她的母亲长年卧病,甲状腺失调让她全身浮肿。父亲是名洗窗工人。拉瑞恩记得有次回家他带了很多包Ziegler大巧克力棒,原来他那天洗窗的地方是糖果工厂。如果某天他带回家的是多到抱不住的新鲜面包,那就代表他当天打理的是某家餐厅。拉瑞恩的童年过得还算开心,毕竟家里有位疼爱孩子的父亲。“我们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穷。”她是这么说的。
拉瑞恩在学校过得很艰难。到十年级的时候,她终于觉得自己读不下去了。“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出人头地,就我一人像无头苍蝇。”于是她先辍了学,做缝衣女工,时薪1.5美元,后来在专做企业招牌的埃弗布赖特公司(Everbrite)工作。一次罢工后,她离开了那里,去舍曼大道(Sherman Avenue)上的R-W实业(R-W Enterprise)当机械工。她的父亲一想到女儿在那里喷砂、处理金属片、操作冲床,就有操不完的心。或许正因如此,当一个金属碟盘压在拉瑞恩的手上,夹掉她两根中指的上半部分时,她唯一记得的就是哭着喊着要找爸爸。
二十二岁的时候,拉瑞恩嫁给了一个叫杰里·李(Jerry Lee)的男人。这个男人先是开口要她辞掉在R-W的工作,待在家就好。当拉瑞恩学开车时,杰里又问她考驾照要干吗,于是她放下了手中的资料。婚后三年,他们生下了大女儿,隔两年又生了二女儿,也就是梅根(Megan)与洁美(Jayme)。只不过二女儿出生后不久,这段婚姻就开始貌合神离。到后来,杰里甚至开始带女人回来。这对结婚八年的夫妻最后走上了离婚一途,拉瑞恩也开始过单亲妈妈的生活。她兼了两份差使却依然捉襟见肘,但不得不说,她们的生活要比以往更自由、更快乐。那是拉瑞恩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她开始去那种要在桌上跳舞的俱乐部上班。一方面是她觉得薪资不错,另一方面是她喜欢那种被簇拥的感受。白天她会带着女儿去别人家里打扫。两个孩子会给妈妈帮忙,拉瑞恩也会把领到的薪水和女儿们分享。
有一天,拉瑞恩跟两个女儿去参加7月4日的国庆日烤肉活动。当时是1986年。她们之所以受邀,是因为拉瑞恩有个朋友想帮自己亲兄弟找女朋友。结果朋友这个媒人当得不错,拉瑞恩跟格伦(Glen)一见钟情,打得火热。格伦跟杰里·李完全是不同的类型。在格伦身边,拉瑞恩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蠢,反而觉得自己是美丽、能帮得上忙的女人。格伦那会儿还在假释期,因为他抢了一间药房。假释前他正为了此案坐牢。事实上,他这辈子都在牢里进进出出。在一起后,拉瑞恩尽力让他少惹些麻烦。拉瑞恩会在格伦求职无门的时候帮他按摩。格伦鼓励拉瑞恩学车,她也很争气地在三十八岁那年拿到了驾照。
格伦生性浪漫,爱喝酒。他们的争执常常会演变成大打出手。有时候格伦会追着拉瑞恩跑,而拉瑞恩会抄起电话把格伦打到见血。某次他们就因为打得太凶,把事情闹大了,被房东驱逐。但床头吵床尾和,隔天早上他们又会亲亲对方,说声对不起,一切又和好如初。只能说他们是真爱,但这种爱在旁人看来是夹杂着耗损与暴力的爱。
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拉瑞恩一直自责到现在。那天格伦醉醺醺地从他亲姐姐家里回来。吸毒后的他看起来狼狈不堪,一副跟人打了架、心情糟糕的模样。格伦不时会陷入抑郁的情绪中,严重时甚至还有幻听。那天回家,格伦一手拿起了处方药,而拉瑞恩以为他心情不好想吞下一大把,于是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就这样,二人为了药丸大打出手。过程中格伦不小心滑倒,头撞地板,血溅当场。拉瑞恩打了911,在急救人员帮格伦包扎好之后,警察旋即给他上了手铐。他吸食麻醉性毒品违反假释规定,所以又得送回牢里。
拉瑞恩最后一次探监时,发现格伦不太对劲。除了坐立难安以外,眼睛也黄黄的。最后格伦说他人不舒服,一反常态地要提前结束会见。隔天早上,拉瑞恩在家接到一通电话,她还记得电话那头一个女人告诉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启齿,但是格伦死了。”狱方说他用药过量。
之后几年,拉瑞恩慢慢觉得格伦是被同房的狱友毒死的。但无论格伦的死因为何,生活在一起十六年的男人走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拉瑞恩松开电话,用尽全身力量嘶吼格伦的名字。“那瞬间我像是死了一次,”拉瑞恩说,“我的身心裂成两半,我整个人的存在也……他一死,我的人生像掉进了无底洞里,到现在我还爬不出来。”
老鹰搬家的卡车停在密尔沃基北部一个米白色外墙的双联式公寓外。应门的是个大孩子,准确地说是个十七岁上下、留着超短发的少女。她皮肤黝黑,有一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灰眼睛。
戴夫与搬家师傅们不急着进去,他们照例在后头等约翰说“可以了”——向来都是治安官们走在前头处理可能出现的反抗。房客常会嚷嚷,但很少真的动手。治安官们会使出不同的招式来压制对方的气势,而约翰基本上吃软不吃硬。他曾经在一个身穿浴袍、头上包了毛巾的女人面前打电话回办公室,向总部汇报说:“这幼稚女要是再不闭嘴,我就把她的东西全往街上扔!”跟灰眼少女的对话比平常要久一些,而在一旁的戴夫看到有一名穿着法兰绒衬衫的白人男子停好卡车,朝着公寓大门走近。是房东吧,他琢磨着。又过了几分钟,约翰终于向戴夫点头,于是师傅们准备上工。
进门后,搬家师傅发现有五个孩子待在里头。蒂姆认出了其中一个小女生的爸爸是自己请过的搬家工人。驱逐驱到熟人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大部分的师傅都住在北部,所以多多少少都有“服务”到教友或邻居的尴尬经验,蒂姆甚至驱逐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只不过这间公寓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戴夫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询问,约翰解释说驱逐令上的当事人是这几名孩子的母亲,但她已经去世两个多月了。这些孩子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住了两个月。
随着搬家师傅开始逐室清空,灰眼少女在一旁像孩子王般对其他小孩发号施令,其中最年幼的是个看起来八九岁的男孩。上到这间公寓的二楼,师傅们发现横在地上的有破烂不堪的床垫,还有摆得像是奖杯一样的烈酒空瓶。地下室里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室内跟院子里除了垃圾还是垃圾。“恶心死了。”蒂姆看着在厨房墙上爬行的蟑螂有感而发。
房东用电钻换了锁,搬家师傅把屋内的物品推到湿漉漉的街旁,但孩子们却笑着跑来跑去,好不欢乐。
清空房子后,搬家师傅们聚集到卡车旁。他们反射性地跺脚,就怕身上还有蟑螂。抽烟的师傅正在口袋里搜寻香烟。他们不知道孩子们跑哪去了,也没多问。
搬家工作会让你彻底了解什么叫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个男人家里有10000盘UFO的录音带,嘴里还嚷嚷着:“准备就绪!准备就绪!”有个女人装了不少罐的尿液。还有个男的自己住地下室,楼上的房子则任由一群吉娃娃跑来跑去。不过一周之前,一名男人要助理治安官约翰等他一分钟,没想到他要这一分钟是为了把门关好后拿枪往自己头上轰。5不过真正让人受不了的还是“脏”这件事,无论是闻到的味道还是看到的景象,师傅们下班后都得去喝个痛快,只求能把记忆“格式化”。
灰眼少女倚着前廊的栏杆,一口口深吸着她手中的香烟。
拉瑞恩考虑找兄弟姐妹帮忙,首先是大姐奥黛莎(Odessa)。奥黛莎住得不远,距离拉瑞恩不过几英里。大姐每天的生活就是穿着睡袍躺在灯芯绒布的躺椅上看脱口秀,灯座旁则是一罐罐处方药。她每个月领联邦救济金过活,所以就算她想帮忙,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别误会,她一点都不想帮忙。毕可(Beaker)的状况比奥黛莎更糟,老烟枪的他身形高大、皮肤松垮,得靠助行架才能走路。他们家以典型的中西部人的方式,拿他的健康开玩笑:“我们都设好殡仪馆的快拨键了!”虽说毕可还没有惨到要住院,但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他领的社福补助比拉瑞恩还少,付完房租后所剩无几。毕可在一辆堆有衣服、烟盒和烟屁股、糊着食物残渣的餐盘、野狗狗屎的脏拖车里度日。
苏珊(Susan)的日子稍稍好过点。她跟老公莱恩住在拖车营里略微“高级”的区域。夫妻俩拼命想要领养他们的亲生孙女,也就是莱恩口中生下来“就像个小灯泡在发亮”的孩子(苏珊跟莱恩的二女儿——“我们内心的痛”——是个重度的可卡因吸食者)。先不说这样的处境已经耗尽夫妻俩所有的资源与精力,就算有钱有闲,苏珊跟莱恩也信不过拉瑞恩,所以不可能拿钱给她。明明是亲姐妹,苏珊却有好几周没跟拉瑞恩说话。让苏珊这么怄气的原因是她发现拉瑞恩花了几百美元在电视购物上——精确一点说是Luminess Air的喷气粉底笔。
兄弟姐妹中较为幸运的是鲁宾(Ruben):他不仅没有遗传到他们爸爸克罗地亚式的鼻子,也不用在拖车营里跟哥哥姐姐们做邻居。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住在任何拖车营里,也没有跟大姐奥黛莎一样住在卡达希(Cudahy)。鲁宾真正的住处是在橡树溪(Oak Creek)他自己的房子里。那是间大房子,大到可以办一场感恩节晚餐,所有亲戚都能聚在一起。弟弟有这种财力,理论上拉瑞恩可以跟鲁宾借钱付房租,但问题是她跟自己的弟弟不熟。此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向日子好过的亲族求助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事。通常这些关系会被保留下来作应急之用,或者被当成有机会咸鱼翻身时的本钱。一般而言,穷人都会小心翼翼地不要透支自己的人脉,因为家族里的有钱人一旦烦了,觉得不堪其扰,那么想要借到钱就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他们会觉得亲戚这么穷是他们自己不争气。这解释了为什么家族中条件最好的那个,往往不太会被问到借钱。6
思前想后,拉瑞恩觉得还是自己的小女儿洁美最靠得住。她想办法搭便车去洁美上班的阿比汉堡(Arby’s)。出发去见女儿之前,她特意好好梳洗了一番,换上了淡蓝色的衬衫、干净的深色牛仔裤、黑色的低跟女鞋,还擦上了一点口红。
“可以让洁美来帮我点餐吗?”拉瑞恩问了柜台后面的店员。
“洁美。”这名店员呼唤。
洁美从一堆脏碗盘中抬起头来,对着自己的母亲翻了个白眼。她厚厚的深褐色鬈发塞在阿比汉堡的帽子底下。洁美要比母亲拉瑞恩高多少,脸上除了细框眼镜,还挂着修女般的神情,温暖中带着距离感。没打算走出来的洁美从柜台后面小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知道不应该来,”拉瑞恩收住笑意,满脸愁容,“但是我刚收到驱逐通知单,只给我二十四小时筹钱,要是没钱,他们就要把我逐出家门。所以,那个啊,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下?”
排队的人龙愈拉愈长,洁美退到一旁替其他客人结账。等洁美把人流消化完之后,店经理出现了。经理是个瘦得像竹竿的白人女性,稻草般的发质加上青春痘,让她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这是我老板。”洁美对拉瑞恩说,感觉得出她有点觉得丢脸,毕竟这位经理至少小她十岁。
“您是来看洁美的吗?”经理开口问。
“我是来点餐的。”
“喔,好,”稚气未脱的经理将整只手臂搭在洁美的肩膀上,“我爱死你女儿了,我最喜欢的员工就是她了。”
拉瑞恩点了餐,然后掏出钱包要付钱。但经理利落地在收银机上敲了几下,把账给冲掉了。“这餐我请。算是感谢能请到洁美这么好的员工。”
“拜托不要炒她鱿鱼。”拉瑞恩回应。
洁美的老板向拉瑞恩点点头,然后就自顾自地去“得来速”窗口忙碌了。
回到母女俩的“两人世界”后,拉瑞恩再度向前压低身子,对着柜台另一头的洁美说:“所以刚刚我跟你说的那件事……”
“我没办法。”
“喔,好吧。”
“我是真的没办法啦。”
拉瑞恩低下头,好像地板上有什么东西似的。
洁美取了苹果派过来。“我没骗你,我手边真的没钱。等发完薪水我可以寄支票给你,但能不能先找别人帮你,我要等薪水下来后才会有钱。我现在想帮你也没办法,你先问问看别人好不好?”
“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的,我保证。”
“我没有要你还我啦。”
拉瑞恩把备齐的餐点拿起来。“好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妈,等一下,”洁美叫住她,“抱一个。”她从柜台里绕出来抱住自己的妈妈,亲亲她的脸颊。
在阿比汉堡工作并非洁美自愿,而是她监外工作安置的一部分。没错,她身上背着两年半的有期徒刑,现在只剩下最后几个月了。傍晚下班,她会被遣送回位于基辅大道的女子监狱。两年前她第一次被逮捕,也是她第一次入监服刑,在牢里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读《圣经》。洁美会被抓是因为她在厕所生产,然后将新生儿遗弃在那里,家里人都不清楚原因。当时她已经有个在蹒跚学步的孩子了。洁美从小一直是个爱读书的小孩,大大的圆眼镜戴在脸上,给人以超龄早熟的感觉。
现如今,服刑快要期满,洁美专注于一个目标:存够钱租间公寓,好让现在跟爸爸待一块儿的六岁儿子可以搬过来住。
洁美入监前把她的车子交给了拉瑞恩,还给了她500美元当保养费。但接手没多久,拉瑞恩就把车子卖了,保养费也被她拿去缴了一笔忘记是什么的费用。拉瑞恩对洁美的姐姐梅根也做过类似的事——借钱不还。梅根为此耿耿于怀,好几年都在跟拉瑞恩冷战。但洁美的个性没办法记仇这么久。
在阿比的停车场里,拉瑞恩盯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色。虽说办公室苏西叫她去找亲友帮忙,但类似的话她早在社福体系听得滚瓜烂熟。遇到在玻璃后头的社工问她:“你没有家人或兄弟姐妹可以拉你一把吗?”拉瑞恩有时候会这样答:“当然有家人,但他们都帮不上忙。”
搬家师傅们站在空无一物的厨房里,检查一个敞开的碗橱。“老人的家。”戴夫·布里顿根据玻璃器具的风格,做出猜想。这间屋子等于是没人住了,但状况却好得像样板房。房客走时显然拖过地板。老鹰搬家一行人刚刚还在北部,现在已来到密尔沃基的南部,陪同他们的助理治安官也换了一组人。
再下一间房,一名近五十岁的拉丁裔女子来开门,手里还握着一把木头汤匙。
“可以宽限我到周三吗?”她问。
助理治安官摇摇头。对方于是勉强自己点头,也不知道是下定决心,还是打算就这么乖乖认命。
戴夫踏上门廊。“女士,”他说,“我们可以把你的东西搬上车或堆到路旁,你想要哪一样?”她选了路旁。“好,路旁!”戴夫大声喊,让师傅们知道“客人的需求”。
戴夫接着走进屋内,但才踏进去就绊到一张“爱探险的朵拉”(Dora the Explorer)的卡通椅。他伸手越过坐在桌边的老人家,调亮屋内的灯光。屋里挺暖和,闻起来有大蒜跟香料的味道。两名助理治安官的其中一位,指了指厨房的嵌入式碗橱。“这种玩意儿我最爱了,”他跟搭档说,“可惜厂商现在都不做了,明明很好。”
这名女子在原地打转,似乎思索着要怎么开口。最后她跟其中一位助理治安官说,她知道房子要被查封,但她不知道是哪一天。以查封房屋而言,将通知书送达的责任不在治安官办公室,而在债权银行。女子的律师有跟她说过要有心理准备,但没人知道她能在这里再住一天、五天,还是一周,而她想撑过一天算一天。她跟三个孩子住在这里已经五年,去年有人说服她去找次级贷款再融资。就这样,她的月付越来越高,但同时她在波塔瓦托米赌场酒店[2]的打工时数却在产假后变少。
在美国,拉丁裔跟非裔社区曾经是次级贷款业者锁定的目标:租房者会被哄着去购买有问题的房贷产品,而业主会半推半就地拿更离谱的条件再融资、让自己陷于险境。之后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房市崩了。在2007年与2010年间,白人家庭的财富平均缩水了11%,黑人家庭平均折损了31%,拉丁裔家庭更是下降了44%,几近腰斩。7在女房客歇斯底里地冲去打电话找人帮忙的同时,搬家师傅们交换着哀怨的眼神,想骂,却又不敢大声。他们最讨厌的就是好不容易要收工了,却又遇到满满一屋的东西要搬,而这一家子就是标准的烫手山芋。一名师傅从某间女孩房开始下手,房间墙面漆成粉红色不说,门上还张贴告示,“公主的闺房”。他的一名同事决定挑战乱七八糟的办公室,《傻瓜也会写简历》(Resumes for Dummies)被他随手装进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个小黑板倒数着学校还有多少天放假。三个孩子中的老大是个七年级的男生,很懂事地帮忙把垃圾带出去。老二,也就是这个家的“公主”,正在前廊握着两岁小妹的手。在楼上的搬家师傅格外小心,生怕踩到两岁小妹妹的玩具。这些“地雷”被踢到后会声光大作、效果十足。
随着清空工作持续进行,女房客的步调也慢了下来。一开始她显得格外专注且精力十足,在屋内近乎奔跑着横冲直撞,一手拿着东西,一手还抓着电话讲个不停。而现在,她漫无目标地在走廊上晃来晃去,像是喝醉了。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搬家师傅跟治安官们已经见怪不怪。会露出这种表情,代表一个人意会到自己跟至亲即将无家可归,代表这个人正从“逃避现实”过渡到“觉得眼前光景很不真实”: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猛。嚼口香糖的治安官靠着你家的墙,手放在枪套上;一群满身大汗的陌生人把家里的东西往外头搬,想喝水就开你的水龙头,用的还是你的杯子,上的也是你的洗手间。这副表情代表一个人被一堆问题给打败了:我今晚过夜需要哪些东西?如果要撑过一周呢?我该打电话给谁?药呢?我们能去哪里?这副表情就像是一位母亲从地窖里爬出来,却发现龙卷风已经把家夷为平地。
每个周日早晨,拉瑞恩都会站在厨房亚麻地板跟客厅浅薄绿色地毯间的分隔线上。她会从那儿望出前窗,等待着达布斯(Dabbs)的卡车出现。达布斯是她所属教会的成员,他会开着自己的卡车来到拖车营,脱下帽子,然后轻轻敲拉瑞恩的门。
等他们抵达拖车营西北方约一英里半处,也就是南部基督教会[3]那栋貌不惊人的斜顶砖造建筑时,达布斯会帮忙推门,让拉瑞恩可以优雅地走进室内,从陈列成员肖像的墙边经过,其中当然也有拉瑞恩的照片。来到朴实无华的圣所,阳光从偌大的后窗倾泻在一列列排椅上,天花板的弧度仿佛翻覆的大船。拉瑞恩会走到倒数第二排的座椅,在苏珊跟莱恩的身旁坐下,这向来是詹金斯家人的座位。但苏珊会无视拉瑞恩的存在,假装在读着教会内部的通讯刊物。同时,红发蓄胡的达里尔牧师(Pastor Daryl)会在通道间走来走去,一会儿跟人握手寒暄,一会儿拍拍会员的背。
这是间基督教会,在这里看不到管风琴或钢琴,也看不到木吉他。遇到教徒们站起来要唱《我站立敬畏祢》(“I Stand in Awe”)或《来敬拜荣耀王》(“O Worship the King”)等诗歌时,你听到的都会是“阿卡贝拉”(Acappella),也就是无伴奏合唱。祷告的时候,拉瑞恩会轻轻把手掌贴到大腿上。到了要“慷慨解囊”的时候,拉瑞恩会让捐献篮直接跳过她,苏珊则会放点钱来表示心意。
近期达里尔牧师讲的是“成为门徒的代价”。他一手拿《圣经》,一手拿着演示幻灯片的遥控器,边走边反复背诵着一些像是夸饰的训谕:“凡不背着自己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能做我的门徒”、“我又告诉你们,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
“我认为基督信仰的一大耻辱是,很多人决心不够,只是半吊子,”达里尔牧师在某个主日有感而发,“……你身边有邻居需要帮助,你生命中有人需要帮助、需要爱护,身为基督徒,你可以把你的爱向他们展示。”在听达里尔牧师讲道的时候,拉瑞恩始终坚持着几近完美的坐姿,全神贯注,毫不懈怠。她从小就喜欢上教会。
当拉瑞恩打电话询问达里尔牧师,教会能否借钱帮她渡过被驱逐的难关时,他说他得考虑一下。拉瑞恩上次打这样的电话,是跟牧师说她被抢了,于是达里尔牧师从教会的存款里拿了几百美元给她付房租。拉瑞恩的确有被抢,但抢她的人并没有拿枪,也不是什么陌生人。实情是拉瑞恩的拖车被苏珊跟莱恩的女儿,也就是拉瑞恩那个吸毒的外甥女给闯了空门,而打电话给达里尔牧师戳破拉瑞恩“谎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做母亲的苏珊。
达里尔牧师在犹豫不决,一方面他觉得照顾穷苦跟饥饿的人不是政府,而是教会的责任。对他来说能做到这点,才符合“最纯粹的基督信仰”;另一方面就拉瑞恩的个案而言,达里尔牧师觉得很多的苦难是拉瑞恩自作自受。“她不少决定都不聪明,包括乱花钱……让她苦段时间也许才能真正认清‘喔,我做出愚蠢的决定,会自食恶果。’”伸手帮助“穷人”很容易,但如果你知道这个穷人是谁、他的长相、他过往的事迹、疏忽和做过的错误决定,事情就变得复杂多了。
为此,达里尔牧师打了通电话给苏珊。他跟苏珊说拉瑞恩收到法院的驱逐令,并且开口跟教会借钱。苏珊觉得教会一毛钱都不该给。于是达里尔牧师“从善如流”地在电话里跟拉瑞恩说爱莫能助。
在拖车营的办公室里,连尼伏案写着他的租约清册,办公室里来了一位名叫布兰妮·贝克(Britney Baker)的女性,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脸上戴着廉价的墨镜。布兰妮先从信箱收信,接着转身与连尼商量。
“我会付房租的,你知道吧。”她说。
“那很好啊。”连尼应声。
“我这周会付钱。不要发五天的预告通知单给我喔。我的状况托宾都知道。”
说完后布兰妮便转身离开。连尼摇摇头,低头看租约清册,上头写着布兰妮的欠款余额是2156美元。
欠租跟驱逐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一言难尽。在拖车营里,每个月都会有房客欠超过1000美元,但还是住得好好的;也会有人明明欠得比较少,反倒得卷铺盖走路。8拿这个问题去问托宾,他会说:“人家对你讲情,你当然要有义。有些人可以商量,有些人我完全无法妥协。”至于连尼的说法是:“这要看他们搬出什么理由。”以拉瑞恩的状况而言,连尼跟托宾会觉得她是“累犯”。“同样的戏码每个月都要来上一遍,”连尼说,“每次都说没钱。”但其实布兰妮也是每个月都重复一样的事情,却能住得安稳。
房东跟物业经理在决定要不要驱逐住户时会权衡利弊。租房者如果能说动房东,让房东相信他们马上会有钱进来,比方说常见的退税,那他们就有机会可以躲避被驱逐的命运。但假如租房者积欠太多,又看不出有办法偿还,就难免要被驱逐。话说回来,驱逐这个“果”,其前因并不只是住户的行为不当,或是房东的财务规划。在决定要不要把事情做绝之前,房东会有多层考量,因此他们会对某些房客网开一面,对其他房客又会不假辞色地公事公办。9说到这点,住户收到驱逐通知单后的反应是一大关键,其中女性较少跟房东谈判,这点男性就明显不同。欠租的女性比较爱躲房东,而这在房东心中绝对是扣分项。
房东跟物业经理都很忌讳租房者失联,也就是“躲躲闪闪”。连尼若是遇到房客躲他会非常不悦。“去你妈的,”他曾经吼过一名从百叶窗中瞄着外头、就是不肯开门的房客,“你惹毛我了,五天后你就给我滚!”
就跟许多有着类似处境的女性一样,拉瑞恩也躲躲闪闪地不想被托宾跟连尼逮到。她分明正在筹钱,但她一次都没有和他们或者办公室苏西讲过,也从来不开口请求宽限。而邻居杰里的租金跟收入其实与拉瑞恩相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杰里一收到驱逐通知单就去跟托宾和连尼谈判。杰里把驱逐通知单揉成一团,威胁要砸烂连尼的脸,这种寻衅滋事的反应,反而很合托宾直率鲁莽的脾气。物业管理这一行不但是男人的天下,而且还是粗犷大男人的天下。在这样的环境里,杰里自然占到了便宜。10
事实上,杰里不仅在收到驱逐通知单后的第一时间跑去找托宾,后来还主动表示愿意承担拖车营的清洁与维修工作,希望换得托宾取消驱逐。杰里之前就替托宾工作过:给拖车钩上油漆、做水管的防冻处理等,以证明自己的“手艺”。时间一长,他就多了一个手头紧时可以抵房租的选项。当拉瑞恩打电话向社会服务机构问询、跟兄弟姐妹求助的时候,杰里直接找上了驱逐的始作俑者。托宾后来解除了杰里“待驱逐之身”。而拉瑞恩只能被动地等待当地的非营利组织、家族成员或她所属的教会善心大发——只有这样她的做法才能奏效。
男性经常可以通过砌水泥、补屋顶或漆房间等劳务来与房东交换免于驱逐,但会拿这些筹码去跟房东商量的女性则少之又少。有些女性是因为照顾孩子、应付社福补助的要求、或者上班,抽不出时间来替房东做这些事,但更多女性是根本没考虑到用劳务抵租的可能性。许多找房东商量以工作抵债的女性会牵扯到性交易。11
房东手握谁走谁留的生杀大权,可以决定要赶尽杀绝或是网开一面。这是一种古老的权柄,而这项决定有时只在房东的一念之间。12要不要给住户方便,对托宾来说是看心情。他出手时轻时重,不过至少还能赌一把就是了。事实上,拉瑞恩之所以会甘冒被驱逐的风险而先交燃气费,就是因为跟托宾交过手的住户跟她说:“托宾人很好。你看能力先给一些,他会通融的。”
这也是何以当托宾按照市议员维特考斯基的要求,去找外面的物业管理公司进驻后,整个拖车营都显得风声鹤唳的原因。新的管理团队有新的玩法——他们会把拖车营弄得更干净整齐,更讲求专业跟公平。对住户们来说,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有天,一名陌生男性在连尼的办公室外现身。他在煤渣砖上钻洞,安插牌子,上头写着:“比克管理,专业第一”。拖车营里一名年长的住户看到招牌,便进到办公室里哭哭啼啼。“我上一个家会待不下去,就是被他们赶走的,”她这么跟连尼哭诉,“他们很凶。”
“嗯,我听说他们蛮狠的,”连尼说,“他们都不会通融一下,很多人被他们弄到要在街上睡。”
“你觉得呢,连尼?”这名女士在整理完情绪之后问连尼。
“我看得出来,他们在想办法要把我做掉,”连尼把矛头指向外头的牌子,“但他们不会称心如意的。总是要有地头蛇在这里顾着。”这话既像是在回答那名女士,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在所有人都见死不救的时刻,鲁宾那里有了回应。鲁宾因为在PPG工业集团(PPG Industries)有一份全职的工作,算是咸鱼翻身,跻身中产阶级。总之要代缴房租给托宾的事,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为此鲁宾亲自来到拖车营,但托宾不肯把钱收下,只跟拉瑞恩说他不要这钱。他自顾自地步行离开,留下拉瑞恩跟鲁宾在办公室外头面面相觑。鲁宾把钱收回口袋,与拉瑞恩一起缓缓地走回她的拖车。13几个小时之后,拉瑞恩听到有人敲门。门一开,两名助理治安官赫然站在她那小小的门廊上。在助理治安官身后,几辆老鹰搬家的卡车驶进了拖车营。要把卡车开进园区,非常考验驾驶技术。一方面因为入口狭窄,另一方面因为司机得留意那些横冲直撞的小狗或者孩子,最后还得倒车停进指定的地点。不过老鹰搬家其实是园区的常客,所以行车顺利。这里是今天出勤的最后一站,大伙都疲惫不堪,而且归心似箭。14
搬家师傅很希望能来到一间“垃圾屋”,这样他们就可以撒手不管,但拉瑞恩要求她所有的东西都要送交存放。鲁宾把拉瑞恩的电视跟电脑放进自己的车里,然后离开去接自己的孩子。搬家师傅开始把拉瑞恩的其他东西装箱:白色的餐具、送给孙子的圣诞礼物、格伦送她的项链。同一时间,一名助理治安官在她的门上贴了张橘色的告示。
通知
贵住户已遭到法院命令驱逐,密尔沃基县治安官办公室将依法执行驱逐手续。
未经房东允许续留系违法行为。届时,执法人员可以径行逮捕(按威斯康星州法第943.14条规定)。[4]
拉瑞恩想多要点时间来整理她的东西,但助理治安官摇头说不行。然后她又说有东西被送上卡车,她想拿回来,这次是一个搬家师傅说不行,理由是东西一上车就跟保单有关,倘若下车后坏了将无法受理赔偿。
拉瑞恩站在拖车外,静静地当一名旁观者。师傅搬走了她的椅子、洗衣机、冰箱、炉子跟餐桌。接着抬出了一个个鬼知道里头装了什么的箱子:或许是冬衣、鞋子或洗发水吧。围观的邻居开始聚集,有些人还拿了啤酒、架好躺椅,一副要看纳斯卡赛车(NASCAR)的阵仗。
师傅们的手脚很快。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拉瑞恩就被扫地出门了。她眼巴巴地看着卡车开走。她的东西会被送到老鹰搬家的仓库存放。仓库里,粗壮的木头梁柱撑起天花板,天花板上垂吊着显眼的灯泡,灯泡下方则堆叠着数以百计的物件,每一叠都代表着一个遭驱逐或被查封的家庭。堆在这里的东西会刻意维持在及目的高度;个别会用胶膜包住,仿佛是被蜘蛛丝裹住的昆虫。稍微靠近点,还能清楚看到紧绷的透明胶膜内有哪些物品:被刮花的家具、灯具、放在浴室的体重秤,还有几乎是家家必备的儿童用品:玩具木马、婴儿推车、秋千床、弹性婴儿椅。在布里顿三兄弟的眼里,公司的仓库就像个“巨大的胃”,消化着整座城市残余物。每块栈板的存放费是每个月25美元,而平均每个遭驱逐的家庭会用上四块栈板来储放财物,合计大概是四百立方英尺。
拉瑞恩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筹到存放费,否则老鹰搬家可以在90天后把她的东西销毁,以便腾出空间来堆别人家的东西。事实上,凡是因为驱逐或查封而被送到这里的东西,七成的下场都是“被处理掉”。多年前,布里顿兄弟曾经想跟“友好慈善超市”[5]合作,结果却不尽人意,因为老鹰搬家这边的存储量实在太大,慈善超市根本吃不下来。布里顿兄弟并没有就此死心,他们又主动接洽了收废五金的厂商,还问询他人论捆把旧衣买走做成抹布的意愿。他们请人在杂物中寻宝,看当中有没有什么可以拿去卖的东西。每个月,他们会办两场公开拍卖,少则十堆、多则四十堆物品任人挑选。即便做到这个份上,丢掉的东西永远要比再利用的东西多。15
随着助理治安官离去,拉瑞恩也顾不得橘色通知上的警告,闯进已经不属于她的拖车里。大件物品一扫而空,但搬家师傅倒是留下了衣服、毯子等小东西。拉瑞恩弯下腰拾起她的蒸气拖把。
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拉瑞恩想着把剩下的东西收一收,借放在哥哥毕可的拖车。还没出院的毕可无法对这样的请求说不。拉瑞恩找了两个男孩子帮忙,三个人在两辆拖车间来回搬了好几趟,凡是拿得了的东西就统统往毕可的客厅堆。
大功告成之后,拉瑞恩给了两名男生各5美元小费,独自在毕可的拖车里坐下。飞舞的果蝇让她不得不挥手拍来拍去。她吞下止痛药,在一片寂寥之中,静静等待止痛药生效。感觉到药效后,她望向四面的混乱与不堪,那些被搬家师傅当成垃圾、而被自己抢救出来的东西。拉瑞恩闷声怒吼,把沙发当成沙包,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上面。
[1]Martha Stewart,美国商业、电视、平面媒体的多栖名人,其事业主轴为居家生活的各种衍生产品,曾因内线交易遭定罪服刑。
[2]Potawatomi Casino,波塔瓦托米是密尔沃基的原住民族,“密尔沃基”的地名本身就源自法文中的原住民的外来语。这家酒店位于梅诺米尼河谷,也就是在密尔沃基中部闹区附近的运河街(Canal Street)上。
[3]Southside Church of Christ,南部基督教会是萌生于美国基督教复兴运动(Restoration Movement)的一支教派。
[4]威斯康星州法第943.14条规定的是刑法上的“侵入住宅罪”(Criminal trespass to dwellings)。
[5]Goodwill Industries International Inc.,专门回收二手物资,转卖所得协助弱势就业的美国非营利机构,在全美各地设有如超市般的销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