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位消失的姐姐第一次向我们显现她的鬼魂,是在我们从伊斯坦布尔飞往迪亚巴克尔的班机上;不久后,我们就会从这座土耳其东南部的机场搭出租车奔赴札胡。那班坐满了库尔德人的飞机还没从空桥滑向跑道,我们就听到身后某处传来婴儿的啜泣声。
父亲眼睛闭着,躺在座椅靠背上。
“是姐姐在哭。”他喃喃自语。
“哪一个?”我轻声问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梦话。
“就只有那个啊。”他的双眼依然闭着。
当时我们不知道,莉芙嘉的鬼魂在接下来几个月将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
父亲那位被掳走的姐姐莉芙嘉是我祖母米里亚姆的第一个孩子。那是一九三〇年代的事,由于那时年仅十五岁的米里亚姆无法哺乳,他们把双腿细长的小女婴送给阿拉伯乳母照顾,但乳母和女婴后来都不见了。米里亚姆为了这件事一直无法原谅自己。
“她哭得好惨啊。”我祖母的嫂嫂奈玛回忆当年往事时说。奈玛是我祖母长期的闺中密友,我曾在2005年到耶路撒冷的卡塔蒙区拜访她。“她差点儿自杀,有好长一段时间,几乎是痛不欲生。”
在出发前往伊拉克的几天前,我告诉父亲我想试着寻找莉芙嘉,至少要查出她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在父亲二十年前录下来的口述家族历史中,米里亚姆留下了一些引人联想的线索。她说,那个乳母的名字叫做嘉姆拉,她的丈夫叫哈森。她还提到嘉姆拉住在一个叫做吐桑尼的地方。我父亲从来没听过那个地方,我在所有的库尔德斯坦地图上也找不到什么吐桑尼。但后来我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发现一张非常详细的1921年英国军事地图,图上可看到札胡西南方三四十公里处有一个地方称为吐桑,位于叙利亚边境,非常靠近底格里斯河。这个地点看起来与祖母的描述很吻合;我祖母曾说嘉姆拉是搭着木筏把莉芙嘉带往吐桑尼的。
出发前,我告诉父亲,莉芙嘉是我们的家人,是不是应该找人问问看?只要还有一丝她仍活在人世的希望,我们难道不该为了告慰祖母在天之灵,设法找到答案?在我当记者的那些年里,我曾经抢到许多独家新闻,因此我非常清楚有时候只要找到正确的人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就能解开一些天大的谜团。
我父亲习惯性地倒抽一口气,身体也随之微微颤抖,但他找不到话跟我争辩。
苏莱曼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他说他听过吐桑尼,虽然没有到过当地,但知道那是一个小小的农村,距离札胡不远。英军地图上标示的地名虽然少了一个字,不过他说,没错,就是那个地方。苏莱曼告诉我们,一九七〇年代中期,侯赛因的军队轰炸了那一带,有些吐桑尼的农民吓得逃走了。其中有一个佃农叫做哈吉·那许万(Hajji Nashwan),现年七十六岁,是他的邻居,他早先曾经在吐桑尼种了好几十年的小麦和大麦。苏莱曼带我们去见他。
那许万体形硕大,有一对深陷的绿眼睛,他穿着宽松的部落长袍,头上盘着方格包头巾。他比了手势要我们在坐垫上坐下来。苏莱曼叙述莉芙嘉的故事时,我观察到他似乎没听懂,可是,他却在忽然间若无其事地说:“是有人传说有个犹太小女孩被人家养在部落里。”他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根据他听到的说法,收养小女孩的是萨阿匝(Za/'azza)人,那是薛拉比(Sherabi)部落的一支。薛拉比部落属于阿拉伯游牧民族,从许久以前就一直在吐桑尼一带务农。“小女孩跟他们在一起,他们说她是个犹太人。”苍蝇在房间里飞窜,天花板风扇嘎嘎地转动。那许万粗厚的腿盘在身体下方,仿佛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虎,已经没了四处猎食的气焰。
“你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年纪多大?”我问他。
“六七岁吧。”
“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1929年。”
我计算了一下,他大约在1935年或1936年听到这件事。我的心开始剧烈跳动。之前我没提到这件事,但莉芙嘉就是在1936年出生的。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父亲,但他的脸上似乎没有显露出惊讶之情。更令我讶异的是,他已经改变话题,和那许万聊起过去曾经跟那许万有过生意往来的犹太人,那许万催促我父亲把他所有那些老朋友都带回札胡玩。他开始列出一些他记得的犹太人名字:“易卜拉欣、摩西、埃利亚胡、穆达赫……”
我坐立不安地听着他们说话,然后猛然转身对我父亲说,我想再问一些关于犹太小女孩的问题。父亲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说我们已经麻烦老先生太多了。但我坚持要问。我说,拜托你问他他还记得那个女孩什么事。父亲发了慈悲帮我问了问题,但那许万只是耸耸肩,手心朝上一摊。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大家应该会继续讲她的事,可是这件事我小时候听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听说过了。”
他一定注意到我失望的表情。“也许她还活着,”他抓着脚说,“可是我不知道。”
他要我们去找一个年纪很大的萨阿匝部落妇女,名叫达琪雅(Dhakiyah),现在住在札胡。
我们在市区外缘的一栋破烂房子里找到和一群女儿及孙子同住的达琪雅。鸡在水泥庭院里四处乱窜,一头母牛正隔着金属栅门瞧着我们。达琪雅身材肥壮,戴着一条黑色长头巾,在下巴处打了结,垂坠在紫色连衣裙上。她的额头和下巴上都有褪了色的蓝色部落刺青。苏莱曼事先告诉过我们,她的丈夫和儿子曾经为库尔德人争取权益,却都被侯赛因政权关进监牢,遭受严刑拷打而后被杀害。这栋房子似乎长年充满悲哀的情绪,达琪雅的眼睛下方也因此刻画出深深的皱纹。
我父亲对她说明来由,达琪雅和女儿们听着莉芙嘉的故事,每听到哀伤之处就会用舌头弹出声音。
“那件事我完全不知道。”达琪雅说。不过她表示,确实有阿拉伯部落的人拐走库尔德婴孩的事情,她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例子。她说她祖母生前住在国界另一边土耳其境内的西尔纳克(Sirnak),后来生了重病,没办法照顾女儿,也就是达琪雅的妈妈,于是她请在附近务农的薛拉比游牧人帮忙养她。祖母不久后死了,游牧人不让小女孩知道任何关于她身世的事。“部落的人跟她说,‘你没有根,因为没有人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达琪雅说,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粗嘎。几年后,一些亲戚跑去追查达琪雅母亲的下落,但部落头目撒了谎,告诉他们她已经死了。达琪雅的妈妈后来跟部落里的人结婚,生了小孩,其中包括达琪雅。有一天,达琪雅的舅公们动身前往游牧部落区,进行最后一次的搜寻。由于这时达琪雅的母亲已经不可能想逃跑,部落大佬于是承认部落里有个女人就是他们失散许久的外甥女。达琪雅的母亲那时早已长大成人,生下许多小孩,最后才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份:原来她并不像多年前人家告诉她那样“没有根”,而是一个人称“红阿迦”的土耳其库尔德贵族的后代。
“你确定没听过关于一个犹太小女孩的类似故事吗?”我通过苏莱曼问。
达琪雅弹了舌头,脸部扭曲成伤心的表情。“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应该有人会谈起来才对。”这话和那许万所说的如出一辙。
也罢,我的脑里嗡嗡作响。薛拉比部落的人养大一个库尔德女婴,后来骗她的亲戚说她死了。所以这种事是有先例的,这至少能说明莉芙嘉有可能活着。
隔天又出现新的线索。一位名叫瓦哈布·穆斯塔法(Wahab Mustafa)的奶酪商人——很多人都叫他瓦哈布·潘涅利(Wahab Paneeri),也就是“奶酪贩子瓦哈布”——经常跟摩苏尔一带的薛拉比人有生意往来。苏莱曼告诉我们,薛拉比部族的妇女每个星期都会跟瓦哈布见面,卖给他一种叫拉列克(lareek)的多汁白奶酪。
某天下午,我们到瓦哈布在札胡主要商业街的店里找到他,他正在将大如西瓜的白奶酪切块卖给客人,并和他们讨价还价。他年近六十,有着天蓝色的眼睛、茶褐色的皮肤,说起话来像是粗哑的喊叫,有如高中足球教练透过手持扩音器发出的吼声。
“那些薛拉比人是我的朋友。”瓦哈布边服务客人边说。
他有听过嘉姆拉和哈森吗?我们问。
有,他说。他们在摩苏尔附近乡下的巴督夏(Badusha)地区养水牛,过去嘉姆拉会拿凯马赫——一种水牛乳做的厚片酸奶酪——来卖给他,不过已经很久没看到她的人影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应该差不多九十岁了。”他说。这个年龄是吻合的,我心想。
他还知道什么?她是不是还活着?他们有没有一个女儿叫莉芙嘉,可能是个犹太人?“我会查查看,”他说着又转身招呼一群涌进来的客人,“不过你们要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