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鲜少有人发现以新亚拉姆文撰写的文字作品,这种缺乏书写传统的情况无疑与该语言的口说传统高度发展有关,而库尔德犹太人拥有的口说文学无论就丰富性或质量而言,均令人叹为观止。
——唐娜·夏依(Donna Shai),《库尔德犹太人民谣中呈现的家庭冲突与合作》(Family Conflict and Cooperation in Folksongs of Kurdish Jews),1974年
那天下午,约拿带着紧急的问题回到父母家。“阿爸,哪些人是札胡最棒的说书人?”
“别管这种事了,”拉哈明边说边嚼着烤南瓜子,把壳吐进烟灰缸里,“札胡每个人都有很长很精彩的故事可说。”
约拿点头笑了起来。
“你问这个要做什么?”拉哈明问道,“那些人现在都老了,又穷困又有病痛缠身。还是别去烦他们吧。”他又吐了瓜子壳。
“大学里有位教授希望我找到说书人。”约拿在父亲身边坐下。
拉哈明这时笑了起来,对儿子投以狐疑的眼光。“Shtuyot——无聊,没事找事做。是要干吗?”
“做研究啊,”约拿耸耸肩,“关于语言的东西。”
“真是胡搞。什么语言?”他像平常一样不耐烦地问道,“他们为什么要你做这件事?”
“教授一定是听别人说我是札胡人。”
“别管这种事了。你现在是以色列人了,你叫萨巴尔。不必跟你的教授说太多东西。Shtuyot,搞什么语言!”
“他们会付我钱喔,五里拉。”
厨房传来一阵当啷声——约拿没注意到家里还有人。他转头,看到母亲把头探进走道。
“约拿·嘉贝(Yona Gabbay),”她说,“大家习惯叫他约拿玛莫(Yona Mamo)。”也就是“约拿阿伯”。
“回厨房洗菜,老妈子!”拉哈明吼道。
“爸,拜托。”约拿说。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偶尔听到下头街道上传来小孩子互相叫骂的声音。
“五里拉?”拉哈明说。
“一小时五里拉,如果我能找到人的话。”
“约拿玛莫最厉害了,”拉哈明清了一下喉咙说。他把堆满瓜子壳碎屑的烟灰缸推到一旁,“他一说起故事,到天亮都停不下来。”
“约拿阿伯住哪里?”
“就在附近,伊斯拉埃尔叔叔那栋楼对面。”
约拿玛莫不但是全札胡最厉害的说书人,还是那一带最老奸巨猾的骗子。他很早就知道高超的说故事技巧不但能赢得掌声,更能为他赚取实质利益。他拥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魔力,而且懂得毫不知羞耻地运用这种力量,编造各式各样赚人眼泪的故事,让大发慈悲的头目们不断送上食物、金钱和财产给他。至少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如此——我唯一的判断依据是我父亲后来做的录音资料。
约拿玛莫之所以培养出过人的说故事技巧,似乎是因为被生活所逼。他的父亲是流动小贩,在他还小的时候就死了,他的哥哥则生了大病。这些灾难出现的时机极不凑巧,他们家那时深陷债务,母亲完全无力偿还。不多时,小嘉贝就编出第一个诈骗故事。
一名土耳其军官来到札胡,哄骗他买了一头驴子送他。后来他到各个村庄卖羊毛时,会在磅秤上动手脚,设法多捞点银两。他成功地把一头毫无用处的老母驴高价卖给一位债主,因为他让债主相信那头驴子是从前“摩苏尔领主们”最钟爱的“名贵大马士革母驴”。
有一次,一名头目拒付一批衣服的钱,约拿玛莫于是拿起一支步枪,哀求对方把他打死。
“我说,‘拿枪打我吧!杀了我吧!’”约拿玛莫回忆道,“你拿的东西不是我的,是别人的财产。与其让我空手回去面对那些人,倒不如你就直接让我死在这里!”头目被约拿玛莫歇斯底里的举止搞得不知所措,不但马上付了钱,还额外多塞了一些。
几天后,约拿玛莫趁头目出去时又来到他家,对毫无心理防备的头目妻子陈述相同的可怜故事。他回家时,所有囊袋装满了小麦,足够全家人吃上一个月。“那时我感觉真满足,”约拿玛莫咯咯地笑着说,“我受伤的灵魂全都被修复了。”
来到以色列以后,约拿玛莫遭到和无数其他札胡犹太人相同的命运,处处受挫。他跟许多库尔德同胞一样,试图打进城里最有赚头的行业:建筑业。但所有雇主都拒绝收他,他们说他已经八十岁,不可能再做粗工了。
“天地之主啊,”他向上苍祈祷,“我该何去何从?”
他的恳求似乎以某种方式获得应许。有一天,来了一车希伯来大学的年轻学者,他们听说他是亚拉姆语的母语使用者,于是前来找他做研究。那似乎是波洛斯基教授较早期的研究计划之一。学者们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到大学的语言实验室用他的母语说故事,他就能领到每小时两里拉的费用,外加来回搭公交车的钱。但那次工作的结果简直是惨兮兮。众所皆知,发展到最后阶段的亚拉姆语已经变成一个纯粹口说的语言,而那些年轻学者当中无人会说亚拉姆语。这些外行人为了对这个语言进行分析,必须将说者口中流泻出来的所有语音转译出来,接着他们必须猜测可能的拼写方式,借以发掘出其中的意义及结构,最后将这样拼凑出来的词汇与相关闪米族语言或一个世纪之前传教士编纂的一两本字典进行比对。研究人员的另外一种做法是请研究对象将他们说的新亚拉姆语翻译成希伯来语,但这个工作不仅耗时费力,而且从科学角度而言也欠缺严谨;一方面说话者可能会失去耐心,另一方面转译文稿的内容恐怕也会错误百出。
没有人比约拿玛莫这个一生都在江湖上打滚的人更清楚什么是诈骗。很快地,他开始觉得这次换他被骗了。“那里有六个人,他们手里拿着笔记本,坐在一个房间里面,样子看起来很像头目,”我在父亲那些年代久远的录音中听到约拿玛莫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坐下来,开始跟他们说故事。可是我才刚说了几个字,其中一个人居然就说,‘再说一次!’”
约拿玛莫隔天又来到实验室,第三天也来。但每当他开口说一个字,那些语言学者就会求他放慢速度重复一次。对一名长年口若悬河地讲古,看听众陶醉其中的说书人而言,语言实验室里的经验简直像人间地狱。“我告诉自己,‘这实在太让我头痛,我不想做了!’我从他们那里拿了二十里拉,心想,‘再这样拿钱有什么意思吗?’”
这恐怕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那群语言学者后来再请他到实验室时,他说他不干了。
我父亲第一次见到约拿玛莫时,他心想,眼前这个人简直就像从他在耶路撒冷的剧场里看过的圣经历史故事演出中跑出来的临时演员。约拿玛莫的媳妇在狭小的公寓一角打理出一个空间供他起居之用,我父亲踏进屋内时,他侧躺在一张摇摇晃晃、咯吱作响的小床上,脸朝着空荡荡的墙壁,正把松散的烟叶塞进鼻子内。
“所有被单都被他这样给弄黄了,”他的媳妇摇头苦笑说,“但他就是说不听。”
“他现在多大岁数了?”我父亲低声问。他看着床上那身松松垮垮的老骨头,不禁心想,这个人只要一动,恐怕全身就要散了。
“他认为自己二十五岁。”她露出无奈的笑容说。
约拿玛莫听到这阵骚动,居然一股脑就在床上直起身子。他伸手拿着一根弯木杖稳住身子,双腿往一边挪,接着硬挺地在床上坐正。
“是说谁二十五岁呀?”他把拐杖头在地上敲着,粗嘎的嗓门儿快活地嚷嚷。听到年轻来客说亚拉姆语的声音,他精神都来了。
老头儿当下对我父亲造成的震撼,仿佛一艘战船的侧舷炮火瞬间齐发。约拿玛莫牙齿掉光了的嘴卷出一个稚气的笑容,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长年说笑的人生刻画出来的深深笑纹从眼角蔓延到唇畔那片花白大胡子里。粗硬的胡子宛如一团蓬乱的泡沫朝胸口垂落,而后又像火舌般骤然往外岔开。饰有流苏的白色吉密达尼头巾从黑色呢帽下方沿着脸庞两侧一路垂坠到腰际,活像大象长了特别长的耳朵。
“您就是约拿玛莫吧?”我父亲说。
“Mayla,kassid mamo?——什么事啊,阿伯的小乖?”老头儿用温润悦耳的声音回道。从他口中流泻而出的亚拉姆语纯美如清泉,甜蜜似甘露,就像约拿记忆中祖父的软语呢喃。
“我是约拿·贝赫·萨巴嘎,从札胡来的,”我父亲尽可能用地道的亚拉姆语回答,“我是拉哈明的儿子,我祖父叫埃弗拉伊姆。”
“埃弗拉伊姆·贝赫·萨巴嘎的孙子?”约拿玛莫神情愉快地说,“坐吧,kassid mamo。尽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约拿玛莫身穿如波浪般随风起伏的榭瓦尔裤、头上戴着长长的吉密达尼,走在校舍新颖摩登的希伯来大学校园,穿梭在穿蓝色牛仔裤、戴时髦墨镜的年轻学生间,活像古人现身今世。来到玻璃和白色石材砌造而成、现代感十足的人文学院大楼,约拿玛莫看到大门口的武装守卫,脚步放缓下来。就他在札胡的经历看来,会像这样威风凛凛地站在大房子门口的,最有可能是房子的主人,说不定还是某个位高权重的头目。于是约拿玛莫站定,煞有介事地双手一挥,将罩袍往身侧收理整齐,毕恭毕敬地对守卫深深一鞠躬。
“这家伙是谁?”从匈牙利移民过来不久的年轻守卫噼啪一声粗鲁地问道,还抛给我父亲一个恼怒的神情,“他这样是要我做什么?”
进到大楼以后,我父亲向约拿玛莫说明,这样的礼节在以色列其实并不需要。接着他把这位珍贵的语言数据提供者带到一间隔音室,并在桌上摆起笨重的麦克风。在隔壁的房间里,他测试声音输入状况,开启一台有如装柳橙的板条箱一般大的盘式录音机。
“好,玛莫,请你跟我说一个故事。”我父亲说。
“哪个故事?”
“哪个故事都行。”
约拿玛莫从来没学习读写过任何语言,但在那条长长的吉密达尼头巾底下,蕴藏着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库尔德犹太人民间传说,其中包括惊悚故事、爱情物语、欢乐喜剧等,每个故事都能在燠热的夏日午后带来一两个小时任想象驰骋的清凉时光,甚至还有一些长篇史诗或神话足够连续说上七个晚上,在严寒的冬夜里温暖聆听民众的心灵。
在札胡,约拿玛莫会盘腿坐在炉火旁说起故事,无论听众是街坊中一小群家人,或是偏远部落里的一大群村民,他都一样泰然自若。熊熊火光中,他的眼睛像琥珀般闪动;他编织起一个接一个故事,诉说英雄与邪魔的对决、爱情与宿命的交战、骗徒与神棍的把戏。在那个没有多厅影城和环场音效的遥远时空,他一个人就足以构成一整个地区的移动式娱乐中心。他懂得模仿不同人物和各种动物的声音,可以化身为喃喃低语的森林、波涛汹涌的洪流,或一群驴子在泥地里奔窜时狂蹄乱溅的声响。
我父亲坐在隔邻的小房间,窄窄的褐色磁带缠上录音机咔嗒咔嗒转动的轮轴,从一个卷盘绕进另一个卷盘。转瞬之间,世世代代间只能透过口说吟诵的民族絮语有了具象形体,在有声胶卷上伸展新的生命姿态。
有一天,在做了好几个小时的录音之后,约拿玛莫说他想上洗手间。我父亲指点他沿着走廊去找厕所。半个小时过去,人一直没回来,我父亲开始紧张了。约拿玛莫毕竟是个老人家,说不定摔倒或迷路了。父亲前去查看,结果在走廊尽头看到让他无比错愕的景象。约拿玛莫用手撑着身子,站在一扇开启的大窗窗框上。他虽然背对着我父亲,但从他的姿势看来,他应该已经拉开罩袍前端;一道水柱从他双腿间往下喷泻,如果我父亲记得没错的话,窗外两层楼下方是一座庭园。
“你在做什么?”我父亲问道,“你没找到厕所吗?”
“有啊有啊,”约拿玛莫头也没回地说,“可我推了又推,门就是打不开呢。”
后来我父亲看到厕所门上的标示写着“拉”。没错,约拿玛莫不识字。可是他不是老爱吹嘘他是多么壮勇地逃脱各种可怕的灾难吗?他怎么居然没法摸清楚该怎样进入一间没上锁的洗手间?“你怎么不回来问我?”我父亲问他,“我总可以帮忙嘛。”
“玛莫的小乖,”他一边扣起裤裆一边转身,带着孩子气的笑容告诉我父亲,“全世界都属于上帝,他才懒得管你在哪里尿尿呢。”
☆☆☆
波洛斯基教授关注的重点是语言学:讯息提供者的话语能够揭示出关于新亚拉姆语文法、句法,以及它与其他语言之间关联的信息。叙事内容几乎可说不在关注范围内,说话者的如厕习惯更是风马牛不相及。语言学家对说书人的兴致不在他们所说的故事,而在他们絮絮叨叨、说上几个小时都不停嘴的能力。然而,这位老者乘载着我父亲自身文化的根,当我父亲倾听他说话时,他如何能够不受到更深层的吸引?
2007年,在以色列国家档案数据中心,我翻阅着1964年到1965年的希伯来大学文献目录,发现一张我父亲和约拿玛莫在录音室里的黑白照片,说明文字写着“族群方言研究”。约拿玛莫的模样看起来仿佛他才刚结束四十年的沙漠流浪生活就直接走进录音室。他正对着麦克风说话,右手手指捏拢出一个手势。我父亲剪着平头发型,身穿潇洒的白色正式衬衫和休闲裤,背对约拿玛莫坐着操作盘式录音机。光看这张照片,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人曾经呼吸相同的空气,饮用同样的河水。
约拿为嘉贝玛莫所说的故事进行录音。希伯来大学,耶路撒冷,约1963年。
但维持这种专业的工作态势没有我父亲原先料想的那么容易。1960年初某一天,他在按下录音机按钮时,忍不住对老先生提出一个不寻常的请求。“玛莫,今天不说平常那种故事,”父亲说道,“你就告诉我你自己的人生故事吧。”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老玛莫深吸了一口气。
“亲爱的听众,”约拿玛莫开始说话,“很久以前,我们还很穷困的时候……”
约拿玛莫不断说着自己的故事,直到情节发展到我父亲走进他的生命这天。“有一天,我睁眼一瞧,看见这个约拿什么的来找我。他问我:‘您是约拿伯伯吧?’我说:‘什么事啊,阿伯的小乖?’他说:‘起来,我们走,快!’我问,‘要去哪里?’他说:‘快起来!我们到语言实验室去。跟我说个故事,我们会付你钱,一小时五里拉。’”
约拿玛莫的狡猾显然丝毫不减当年。“有一次我说了故事,于是约拿就给了我酬劳,”他明知我父亲正在隔壁房间用耳机听他说话,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又有一次,我连续说了四五天故事,他给了我酬劳。最近我又说了好几天故事,不过他还没付给我酬劳。我们等着瞧吧,不管他的打算是怎样,我们还是姑且相信君子之言,驷马难追。”
我父亲忍不住笑了出来。约拿玛莫又玩起他的老把戏了——老奸巨猾的骗子再次使出招数。
1970年,约拿玛莫以一百零三岁高龄在以色列去世。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都窝身在儿子公寓里的一个小角落。他的录音数据让他至少在闪米语族语言学和民俗学界小有名气。我父亲在1982年出版了一本关于库尔德斯坦犹太人民间文学的书,封面采用的是一张我母亲拍摄的约拿玛莫肖像照。几年前,父亲将约拿玛莫的故事翻译成英文,刊登在2005年的一期《地中海语言学评论》中。于是,在当期探讨“晚期撒玛利亚希伯来语、犹德兹莫语及意第绪语(1)中依据词法规则衍生而成的有生名词”等高度专业性的语言学文章之间,穿插了这么一篇《约拿·嘉贝:伊拉克库尔德斯坦一名犹太流动商贩的人生故事;由故事本人以其母语——札胡地区犹太裔新亚拉姆语方言陈述》。
约拿玛莫让我父亲为他进行录音的重要原因是因为他们都是札胡人,而且都能流利说出库尔德犹太人的古老语言。他跟我父亲相处时,可以一如往昔般地说故事——没有间断的、长篇大论的马拉松式叙事。不过,约拿玛莫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录音室中从来不曾真正自在。听故事的村民都在哪里?他会这么问我父亲。那些眼睛睁得圆圆的小朋友在哪里?没有听众,又怎么会有故事呢?他这么抱怨。
“在很久以前,”他说,“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跑来听。”
如今,约拿玛莫的听众只剩下一个人。“要不是我知道你就在那里,”他透过麦克风向我父亲耳语,“我想我恐怕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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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撒玛利亚希伯来语(Samirtan Hebrew)是撒玛利亚人使用的古典希伯来语变体,目前已不具日常使用功能,仅用于礼拜仪式中。犹德兹莫语(Judezmo)源自中世纪西班牙语的罗曼语系语言,大量融合希伯来语和亚拉姆语元素,并受阿拉伯语、土耳其语乃至希腊语影响,反映出塞法迪犹太人在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期旅居过这些地区的历史。意第绪语(Yiddish)是源自高地德语的德意志语系语言,含有大量希伯来语和斯拉夫语系词汇,是中欧及东欧裔犹太人的通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