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拿上了大学以后,又重新做起服兵役时离开的那份工作:帮工会收会费。重返这个工作岗位后,他在前几个星期四处观察,发现一些高中时期不知为何似乎没注意到的东西。比如那个统筹收费事务的红发年轻人,他会不留情面地恫吓那些欠缴会费的员工,让他们各个像只挨过鞭子的狗,乖乖拿着钱来缴。他又把他们狠削一顿后,就把脚翘在办公桌上,接着一整天都在看报。还有一些人的职务内容不清不楚,只看到他们每半个小时就泡一杯咖啡喝,其他时间全在聊天扯淡,吹嘘一些泡妞儿的事。当暑假来临时,工会旗下老板们的年轻儿子名字突然间纷纷被列入薪资名单,偶尔人倒也确实会出现一下。他们做的都是一些只挂名不做事的工作,约拿再怎么观察,也只看到他们把一些纸张从一个文件堆拿到另一个文件堆,而后再摆回来。
在外面跑工厂时,约拿看到一些拥有高中学历的伊拉克移民被安排做低阶的粗活。他看到辛勤工作的库尔德裔拼死拼活也仅能领到微薄的薪水,有权有势的欧洲裔犹太人却能把自己的小孩安插到舒服的工会办公室,做闲差事领高薪。他在工厂里、工地上一张张眼神悲伤的脸孔中看到自己父亲的身影:他们的表情中写满挫败,屈服于过去无法想象竟会出现在圣城耶路撒冷里的卑贱生活。
有些时候,约拿觉得自己是个变节者。他究竟有什么资格享有自己现在的工作与人生?他获得什么特别的权利,晚上可以坐在精英大学的讲堂里思索各种抽象概念?倘若他本是另一种性格,他这种自责及对社会不公义的感受可能会投射于外在,让他决定竞选议员,或成为抗争运动的领导人物。但他出身自一群向来为求生存必须低声下气的人们,这种背景让他更趋向朝内在追求解答。他要为他的族群争取发声,不过是透过另一种方式,一种虽然比较安静,但他希望依然能有效发挥作用的方式。
如今约拿在早上离开工会办公室到各个工厂跑勤务以前,会先在桌旁的纸篓里翻拣,挑一把废纸片塞进口袋。旧账册、薪资单存根、没写好的信封——什么都行,只要其中有一面是空白就好。在堵在半路的公交车上、在工厂的等候室里,他会抽出纸片,从上衣口袋掏出笔,写下小时候说过的一些字。一种狂热的情绪灌注在这个工作中,各式各样的字词陆续从意识中奔涌而出。某些日子他会特别想到与动物有关的东西,有时则是居家物品,再则就是颜色、感情等。他从来不曾书写亚拉姆语;札胡没有人曾写下这个语言,因为这是口说的语言,因此他是以希伯来文字标注,尽他记忆所及,写下字词的发音和意义。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宿舍房间桌上的纸片也越堆越高了。
拉宾教授在上课开始前将批阅过的期中报告发还给学生。约拿双手发抖地一页页翻着自己的报告,看教授在页缘写下的数十个问题。教授看起来急切狂乱的笔迹将他的报告淹没在一片红色墨海中,他忐忑不安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标注的成绩后,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甲上”。“约拿同学,你现在正踏在一片处女地上,”拉宾的评语写道,“报告中有些关联性是我过去未曾想到的。你还没有足够的工具可以较为宏观地掌握其中意义,你需要更加努力探讨这些关联能以什么方式帮助我们理解亚拉姆语的流变,以及它从希伯来文借用的元素。你是否想过在语言学领域继续深造?你身为亚拉姆语的母语使用者,可以为一个极少有人深入研究过的领域做出显著贡献。在此同时,我也希望你拿这份报告去找波洛斯基教授。我已经告诉他你会过去。”
如果说哈伊姆·拉宾是每一位学生的良师益友,那么汉斯·雅各布·波洛斯基(Hans Jacob Polotsky)就是神祇,从高耸直入苍天的王座上俯瞰底下的芸芸众生。在他1991年去世当时,语言学界的同僚们毫无保留地献上他们的崇高敬意。拥有一百六十年历史的剑桥大学《皇家亚洲学会学报》(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登出一长篇讣闻,内容写道:“埃及学、闪米语族研究及普通语言学失去了这些领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学者,他的学识之渊博、探究之深邃、思想之精辟,让他宛如巨人般雄踞于整个世代之上。”这则讣闻的标题言简意赅:“波洛斯基:语言学天才”。
波洛斯基是一个气焰嚣张的人,他蓄着海象般的八字胡,经常被拿来跟斯大林相比,不过这恐怕不单纯是因为两人的胡髭样子很像。他会残酷地训斥缺乏思考力的学生,对闲谈八卦之类的话题明显不耐烦,并且极其吝啬于称赞他人。朋友圈子习惯以他的姓名缩写HJP称呼他,这个冷冰冰的代号仿佛象征他是一台先进的语言学机器,而不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类。当他非常优秀的弟子伍伦朵夫(E.Ullendorff)准备离开希伯来大学前往牛津深造时,波洛斯基写的推荐信只有短短两句话:“伍伦朵夫先生是我从某某年到某某年的学生。我对他没有怨言。”
伍伦朵夫后来成为伦敦大学教授以及埃塞俄比亚专家,他将他敬佩的“师父”欠缺社交风度归诸他不爱出风头且内向害羞的天性。不过大多数学生还是认为波洛斯基高高在上,难以亲近。就连他写给朋友的信也经常掩不住狂妄。伍伦朵夫在为波洛斯基写的讣闻中引述了他某封信的内容:“我之所以偏爱埃及学而对亚述学无感,绝对与我的美学品味有关。象形文字会触动我的美学感受,楔形文字则令我厌恶。”
新亚拉姆语是一种会让波洛斯基兴奋的学术处女地,它相当于学界术语中所谓“亚拉姆语发展史的最后阶段”。这个语言最早的形式是“上古亚拉姆语”,时间是公元前一千到公元前七百年,也就是最早以该语言书写的文字记录出土的年代;而后是“官方亚拉姆语”,在公元前七百年到前两百年间,也就是它主宰近东地区语言版图的时代;接下来是公元前两百年到公元后两百年的“中期亚拉姆语”,其中涵盖耶稣基督生存的年代;之后是“后期亚拉姆语”,始于公元两百年左右,亚拉姆语文学此时迈入百花齐放的年代;最后在公元七百年,亚拉姆语终于因为中东地区被阿拉伯语系穆斯林征服而骤然式微。所谓“新亚拉姆语”则是伊斯兰征服中东后这个语言落入的苟延残喘的濒危阶段,一些居住在偏远山区的犹太人和基督徒虽然继续使用它,但因为他们太过贫穷,而且教育程度极低,因此新亚拉姆语长期处于一种有音无文的状态。
新亚拉姆语与耶稣时代的亚拉姆语之间的关系,大约相当于现代英语和公元五世纪到十二世纪间的古英语之间的关系:拼音、字汇、发音随着时间推移有了相当的演变,但基本上还是相同的语言。但两者间的模拟仅止于此。如果要让现代英语真正能与新亚拉姆语相提并论,我们必须想象美国被外来强权主宰,新统治者的语言成为美国的主要语言,英语遭受严重侵蚀,后来只剩下少数居住在阿帕拉契山脉偏远村庄的山地同胞会说这个语言,而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受到语言同化,是因为他们居住的地区与世隔绝,即便物换星移,数百年过去,异族的语言依然无法深入那化外之境。
随着库尔德斯坦的两万五千名犹太人移居以色列,波洛斯基忽然发现亚拉姆语人口中最重要的社群之一霎时出现在他的身边。这时新亚拉姆语在闪米语族语言学中还是一块几乎未经探索的边陲之地,对波洛斯基饥渴的知识欲而言,这无疑成了完美的研究目标,同时也可望为他带来更大的学术荣耀。但他采集到的大多数新亚拉姆语素材——母语使用者的录音、一箱箱的词汇数据、堆积如山的文法笔记——都还没正式发表。在他的部分门生看来,亚拉姆语最晚近的发展阶段依然是个缺乏坐标的研究领域,就连伟大的波洛斯基也难免裹足不前;何况他是个人尽皆知的完美主义者,更不敢在胸有成竹之前轻易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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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有拉宾教授的鼓励,约拿还是没胆量直接与 HJP接触。他的个性太害羞,而且又听过各种传言,知道波洛斯基经常对过度躁进的学生大泼冷水。约拿心想,这位大教授只可远观而不可亲近,最好还是先隔着一定距离膜拜,期望随着光阴流转,他会逐渐变得较具人间样貌。于是他选修了波洛斯基的阿拉伯语句法学。这门课无疑是博学的典范,波洛斯基从十多种他似乎全都精通的语言撷取材料,说明句法学如何能用来解密乍看之下毫不相干的语言间潜藏了什么样的关联。就像一名译码专家能在看似随机组合的字母串中发现重要密码,句法理论仿佛波洛斯基的滤网,各式各样的语言经过巧妙筛滤后,便清晰浮现出互相呼应的组构形式与隐含在语句中的文法规则。
“请容我冒昧举例说明新亚拉姆语中的分裂句型,”有一天上课时,波洛斯基教授说,“‘妻子生病的是这名男子’,这样说对吗,萨巴尔同学?”
约拿听到这话霎时愣住,哑口无言。波洛斯基几乎从来不曾请大学部学生发表意见。
“萨巴尔同学?”波洛斯基又问了一次,他的声音开始显得不耐烦,“这是你的语言,没错吧?你是库尔德人?你不能跟我说明一下‘妻子生病的是这名男子’这个句子是不是分裂句吗?”
几位同学发出咳嗽声,听起来应该是勉强压制不成、依然爆出的笑声,好几个人转头看着约拿。他忽然觉得血液仿佛正在从他脸颊上散去。
“我不知道,教授,”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我不清楚这名男子……”
一阵笑声回荡在讲堂里。
“我是说,如果教授说这个句子是对的,那……想必它应该就是对的。”
讲堂忽然笼罩在一股尴尬的寂静中。所有人动也不动,连翻书都不敢,就怕自己被教授注意到,成为下一个质问的目标。波洛斯基舔了一下手指,慢条斯理地翻阅讲桌上的文件,仿佛忽然忘记自己应该要接着讲课。时间继续过去。
而后他清清喉咙,“萨巴尔同学,一点钟到办公室找我。”波洛斯基脸也不抬一下,凶巴巴地说。
约拿冲回宿舍房间,系上领带。他来到斯普林札克(Sprinzak)楼,分秒不差地在一点整时敲了标有“H.J.波洛斯基”的那扇门。
“哪位?”里面传来粗嘎的声音。
约拿将门打开一个缝,看到一张大办公桌的桌角。“教授刚才说要我来见您。”约拿说。
“你是谁?如果我看不到你,你怎么看得到我?”
约拿打开门。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几乎完全遮住坐在后面的教授。但约拿能分辨出那头往侧边梳得整整齐齐的银发,以及垂在蓬乱的花白眉毛底下那双眼睛。
“教授,今天课堂上的事,真对不起。”约拿支支吾吾地说,“我……我问过我父亲了,‘妻子生病的是这名男子’这个句子,教授说对了。札胡人确实会用这种分裂句型,所以我想这个句子是对的,至少我父亲这么认为。”
“可以了。”波洛斯基边说边以指关节敲着桌子,“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需要你帮助我理解吧?”
“对不起,教授。”
“我找你来是因为我有工作要你做,”波洛斯基说,“我有太多研究经费了,这些钱我不知道该怎么花。你帮我这个部分吧。”
“我不太确定,教授,因为我白天其实得到工会上班。”
“这样好了,”波洛斯基开口打断,仿佛根本没听到约拿说的话,“你去找一些住在耶路撒冷的库尔德裔讯息提供者,会说亚拉姆语的,比如住你父母家附近的人。把人请到语言实验室来,请他们说一些话,民间故事啦,小时候妈妈唱的催眠曲啦,以前的生活多可怜多凄惨啦,什么都可以。还有他们最喜欢的希……希姆须塔做法……是叫希姆须塔吧,那种饺子汤?”
“哈穆斯塔。”
“管它叫什么。总之就是请他们说话,不停地说话,直到他们哀求你让他们回家。用开盘式录音设备做。录好后把内容誊写下来。一个月后来找我。”
“谢谢教授。可是因为我另外那个工作是全职,我是说,一个月的时间,又还有别的功课,这样会……”
“再见,萨巴尔同学。”波洛斯基从一堆文件上头拿起一沓手稿,让稿子重重摔放在桌面上,“我现在得忙别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