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4月12日,一封信送到七号学生宿舍,收件人是约拿·萨巴尔和亚伯拉罕·齐哈。信封上印着《以色列民俗学会学报》(Journal of the Israeli Folklore Society)的标志。
约拿和那位酷过头的朋友这时已经成为室友,他们在几个月前写信给学报编辑,询问是否有机会撰写一篇探讨库尔德犹太人某个面向的文章。两个大学在校生提出这种请求着实大胆,但他们认为反正没有什么损失,至少两个人可以一起做个研究。况且,由于约拿习惯在一些不可思议的时间——例如凌晨三点,转译约拿玛莫的录音资料,两个人争执了好几个星期,现在如果能一起工作,倒也算是重修旧好的机会。
“当年我的确相当困扰,”2005年我到德州拜访齐哈时,他这么告诉我,“我想要好好睡觉,但他老是前后反复播放录音带。这个约拿玛莫老先生甚至害我女朋友都不想来了。我曾经带过她到宿舍一两次,之后就不了了之。”后来我向父亲描述齐哈这股忍了四十年的怨气,父亲突然出乎我意料地尖酸起来,“他有什么好气的?我还记得我经常向他抱怨他脱掉袜子时那脚有多臭呢。”父亲停顿片刻又说,“还有,他超会打呼!”
约拿的手指伸进封口下方,划开信封,齐哈把头凑到父亲肩膀上,两人一起读起信来。
“两位好,”约拿大声念着,两人相视而笑,“竭诚盼望你们能惠赐一篇文章,探讨库尔德斯坦或伊拉克的民俗,长短不拘。什洛莫秘书谨上。”
如同他按拉宾教授吩咐他撰写报告时的情况,约拿花了一两个晚上努力挖掘自己的记忆深处。别人会对他在童年时代听过、但已记忆模糊的鬼故事和各种民间传说感兴趣吗?那些在他梦里咆哮的恶魔?还有依蜜玛雅,那个会让倒霉小孩溺死在哈布尔河的水中女妖?就算是现在,每次到了河畔或海滨,只要想到依蜜玛雅,他都还会双脚发软。如果他要让读者认真看待这些事物,他必须去除记忆中的情感成分,透过一面放大镜严肃地检视它们。他必须将自己的记忆与父母和其他成人的记忆进行比对,因为他们可能对札胡的各种鬼故事有不同的诠释方式。
齐哈随后因为其他事情而转移了注意力,但约拿非常专注于这个研究。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之后,他终于将文章投进邮筒。1962年秋天,以色列民俗学报登出他的第一篇文章。文章长两页,标题是《库尔德斯坦犹太人关于魔鬼和恶灵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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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拿的弟弟妹妹们几乎在各方面都达到他这位大哥的期待。莎拉读完高中后急着脱离家庭的枷锁,很快就进入师范学院就读,随后在服役时被派到距离耶路撒冷一个半小时路程的凯尔耶特盖特(Kiryat Gat)教导移民家庭的小朋友读书。阿夫拉姆逐渐长成魁梧少年,不难看出来日加入以色列陆军精英伞兵队——一个成员几乎全为欧洲裔犹太人的精锐部队——的模样。沙洛姆荣获全耶路撒冷学术比赛冠军,得到的奖品是刘易斯·洛马克斯(Louis E.Lomax)著作《黑人反叛》(The Negro Revolt)的希伯来文译本。他疯狂喜爱披头士,卧房内贴满了乐团成员约翰、保罗、乔治和林戈的照片。尤里十二岁时参加一项文学知识比赛得到冠军,代表耶路撒冷参加全国决赛。不久后他将获准进入耶路撒冷最好的中学就读,在这所希伯来大学附设的学校中,和以色列顶尖知识分子及商界领袖的子女们同进同出。年纪最小的艾雅拉是个早熟的女孩,一头美丽的黑色卷发,个性非常聒噪,脸上漾着小酒窝,可爱的模样让他们家的理发师和其他一些熟识者忍不住写出逗趣的儿歌,就献给她一个人。
这五个孩子都在清晨离开小区,到好学校读书。他们沉浸在西方的音乐与文学中,与家境优渥的同学朝夕相处,而且透过这些同学看到了全新的世界。他们将自己对过去的否定转化到近乎艺术表现的境界,而他们认为自己的大哥也是这么做。
“我们有好多年都没办法说自己是库尔德人,”我的姑姑莎拉最近告诉我,“我们必须说谎。似乎有某种讯息告诉我们,以色列那个国家存有阶级之别。阿什肯纳兹等于是神,其次是摩洛哥人或伊拉克人,排在最底下的是库尔德人。库尔德人被视为人间渣滓。就连中东各地的犹太人之间也有阶级之分,而库尔德人也是最低下的。”
他们在卡塔蒙住处的邻居是个中年女人,姓氏听起来颇有阿什肯纳兹的味道。每当萨巴尔家的小孩犯了什么小错,碰触到她极度敏感的心灵,她就会忍不住抛出带着种族歧视意味的咒骂。“Kurdia masrecha,primitives——臭库尔德人,原始人种。”莎拉姑姑回忆道,“她这样叫我们。后来我们发现,她自己居然是半个库尔德人。”
在这样的情境下,有一天当约拿对艾雅拉发起牢骚,大家都非常诧异。艾雅拉正以亚拉姆语跟母亲说话,但约拿发现她的发音充满阿什肯纳兹式的语尾转折。她说“密哈”(mirra,她说)的时候,发音变得像“密嘎”(mee-gha),这种发音让约拿听得很不舒服,好像那些造访哭墙的美国人以黏腻的半吊子希伯来语问最近的厕所在哪里。
“你为什么这样说话?”约拿不悦地问。
“我怎样说话啊?”她咯咯笑道,一边绕着约拿转圈跳起舞来。
“我说不上来,像雷哈维亚区那些有钱人家小孩吧。你的het和ayin跑哪去了?”他的意思是指希伯来语中那些喉音很重的字母,中东背景的人在说希伯来语时这样的发音特别多。
“唉噢!我认识的人根本没有人那样说话。”
约拿看着自己的妹妹,接着又看着其他手足,他发现,他们朝西方迈进的每一步其实也同时远离了自己的东方原乡。这真的是他希望弟弟妹妹们变成的样子吗?这又是他自己想要的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