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把成堆的报纸从印刷厂装卸口扔出来时,一群男孩像山狮攻击毫无戒心的绵羊般猛扑过去。
“滚开!”
“那是我的!”
散乱的《晚报》和《新闻报》(Yediyot)顷刻满天飞扬,让空气中飘荡着新鲜油墨的味道。
“走开啦!”
“小偷!还给我!”
前半个小时是关键时刻,一群小伙子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在最短时间内抓到最多报纸,接着设法领先群雄,在耶路撒冷市区找到一个繁忙的交叉路口卡位。接下来真正的考验才要开始:高声喊出新闻标题,向路人挥舞报纸,甚至还要走向那些理都不想理你的人,拉拉他们的衣袖,投以小狗般可怜的眼神,希望他们会生出一丝怜悯之心,伸手掏出荷包。星期四是报纸刊登彩券中奖号码的日子,这天大伙必定乱成一团。
约拿费力地设法跟上疯狂的节奏。他跳进一拥而上争夺报纸的少年人群,但是时机晚了些,态度也不够凶狠。他在街角努力喊着头条标题,但他的声音很快就变得嘶哑空洞,仿佛竖笛断了簧片。他知道自己应该在重要的十字路口抢占地盘,但当年纪比他小的男孩开始在他旁边叫卖,他就会让他。他知道这样会让自己的生意变差,但他无所谓,觉得有人陪在身边也不错。他在札胡会神勇地飞越屋顶,或向同学炫耀父亲从巴格达买来的新鞋,但到了以色列后,这种神气光彩忽然间没了。抢报男孩们各个尔虞我诈,不但动作神速,而且心狠手辣。约拿在这群人之间,无畏无惧的豪情逐渐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而梦幻的疏离。
札胡的工作似乎比较合乎情理。男孩子们不是在父亲开的店里帮忙管理存货,就是剪羊毛,再不然就当个打铁匠或修鞋师傅的学徒。但在这里,他们的工作却是打斗。约拿在札胡读过的传奇故事书把以色列描述成天堂,犹太人在那里情同手足地共同生活。这里确实没有要库尔德人免费提供劳务的穆斯林头目,也没有土匪割喉抢劫,没有警察会因为你是个忘了把三张邮票从口袋里清出来的犹太人而赏你耳光。
那为什么以色列的生活感觉上艰困得多?或者说,为什么对约拿而言,这份新生活比对其他男生要来得辛苦?
后来卡塔蒙区一家在地下室经营的小纸厂释出职缺,约拿听到消息便决定离开新闻业,转换跑道。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打卡,开始做工厂里最肮脏的工作:清理用过的水泥袋。他把袋子内侧的水泥尘粒刮除干净,用手动切割机将袋子切成两半,在切缘上刷过一层胶水,黏住之后袋子就以购物袋的面貌展开新生命。当一天九个小时的值班结束后,他已经膝盖虚软,咳嗽都会咳出一阵阵灰尘。他赶回家换衣服,免得接下来四个小时在夜校课堂里浑身发痒。
由于工厂实在是小本经营,老板札卡利亚·须玛雅(Zacharia Shmaya)不得不把部分基本业务外包。有一天他请约拿送一堆纸到印刷店去。“我要他们开始准备这个工作,”札卡利亚告诉约拿,“不要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就说我今天稍晚会过去给他们进一步的指示。”
约拿去到印刷店时,缺了两颗门牙的老板看起来一脸疑惑。
“这是什么?”
“是从札卡利亚的纸厂送来的,他要我把它交给你。”
“那我要用它来做什么?”缺牙老板问。
“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是做他交代我的事。”
“只是做他交代的事?”老板模仿约拿的语气说,“Ana Kurdi?”如果约拿没听错的话,那老板刚说了一句亚拉姆语: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是库尔德人”。可是老板的语气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句指责:“什么,你居然是库尔德人?”
约拿回到店里时,札卡利亚已经出门了。于是他走向老板的两个儿子齐安(Tzion)和鲁文(Reuven),他们年纪都比他大上几岁。
约拿把他去印刷店和老板那句奇怪的话转述给他们听,然后问道:“印刷店老板怎么知道我是库尔德人?”两兄弟爆笑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吗?”约拿问,此刻他感觉既有趣,又有一种不安。
“我想他在这里待得不够久,所以还不知道。”齐安恢复镇定后对他弟弟说。
“知道什么?”约拿问。
“小老弟,难道你真的没听过?他们都说,罗马尼亚人是贼,波兰人不爱干净,也门人——我们家就是也门来的——是乡巴佬,摩洛哥人是大老粗。库尔德人最惨,他们是一群白痴。”
“土包子喽。”鲁文接口道。
“笨鸭子,”齐安继续说明,约拿不禁红了脸。“无法自己思考,别人说怎样就是怎样。Ana Kurdi!”
“懂了吗,小库迪?”鲁文说,“印刷店老板不知道你是库尔德人,他那样说只是因为他觉得你做事的样子跟库尔德人一样笨。”
“以色列这地方挺不赖吧?”齐安说,“人家还以为犹太人应该还不至于彼此之间互相辱骂,天晓得噢!”
“哦,”约拿皱起眉头,一副天真好奇的表情,“挺有意思的。”
☆☆☆
我通过电话联络上住在多伦多的齐安时,七十五岁的他还记得对我父亲的最初印象。他说,他们两兄弟向约拿解释以色列人对库尔德人的刻板印象时,约拿一下子就听懂了,可是没有跳起来。齐安觉得,在他们这样刺激约拿之后,约拿如果冲回印刷店去揍那个既缺牙又缺德的老板,齐安也不会觉得约拿胡来。可是约拿的反应就像是科学家在思考某个与既有知识相矛盾的定理,而不像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听到自己的族群被抹黑时那样怒火中烧。
在那个年代,齐安是一个父母来自也门,但在以色列土生土长的年轻人。他高中被退学,留着一头长发,玩世不恭,有点披头族的味道,又有点像个自封为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克罗波特金(Peter Kropotkin)门生的文青。
约拿称不上叛逆,他的个性太过沉默,但齐安逐渐把他视为人生路上的旅伴,拥有足够的自由心灵,能跃升在市井尘嚣之上,从接近云端的高度静谧地俯瞰人生。他们在店里进行的有趣对话为粗重的日常工作添上轻盈的精神羽翼。约拿会问齐安一些在新闻里看到的事情:在梅察达(Masada)的挖掘工作让一座大希律王的宫殿遗迹重见天日;学者在死海西北岸的十一座洞窟中发现神秘的古代书卷;本-古里安总理辞职;政府废除杀人犯判死刑的决定有什么好处……齐安还带他踏进音乐世界,让他接触到莫扎特和贝多芬。
周末时,他会请约拿到街上的小咖啡馆坐坐。齐安那群恣纵不羁的朋友习惯聚在那里喝拿铁、吃波瑞卡斯(borekas,酥皮馅饼),喝啤酒畅谈。几杯下肚后,齐安会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读者文摘》,大声朗读起来,并用手指滑过读出的字句,确定约拿能跟上内容。齐安从没读完高中,但他服兵役时每天都会用心背诵一名军官帮他准备的英文单词表,就这样在约旦一座肮脏不堪的战俘营里熬过十个月。
“英语是未来的语言,”齐安跟约拿说,“你看看这些字母,听这些字发出来的声音,这可是个很有趣的语言呢,小兄弟。”
为了让齐安对他另眼相看,约拿试着用他那想必举世无双的诠释方式唱《哦,我的达令,克莉梦婷!》给他听。但也许齐安大哥没听过这首歌,或者比较可能的是,他听不懂约拿含糊不清的发音。“约拿,我不确定你说的话跟英国女王是一样的喔。”他说。
就这样,他们每个周末一页页翻阅当期《读者文摘》,读到眼睛睁不开为止。
“我懒得读书,没念完高中,”某个秋天的日子里,齐安在咖啡馆里坦白说道,“我还在摸索人生要怎么走,可是你已经找到你的路了。”
他用一只手指敲着头侧,接着伸手压在左胸前。“他们一定认为你要不是辍学,就是去念职校,”齐安说,“库尔德人就只能这样,对吧?你们这些原始人。可是你一定可以更优秀。相信黄道十二宫吧,它会指引你该走的路。”
两年之间,约拿的英语成绩从还不错变成特优。他参加巴古鲁特(bagrut,全国标准测验),结果英语科拿了接近满分十分的九分。他告诉齐安这个好消息,齐安买了一杯啤酒请他。
约拿喝了一小口,开口问能不能把酒退回去换成茶。齐安笑了起来。他才二十五岁,但他对待约拿的心情倒有点像是父亲对小孩。
约拿在十一年级时离开了小纸厂,因为齐安的父亲破产了,无法再支付员工薪水。但在卡塔蒙公寓那个尘埃飞扬的地下室度过的那三年里,约拿获得的不只是薪水:他遇到一个对他有信心的以色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