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德斯坦中部的犹太人……外表上鲜有巴格达犹太同胞那种富裕之感。
——英国空军部,《伊拉克军事报告(第九军区)/库尔德斯坦中部》,1929年
同样是在一九四〇年代末期,某天约拿跟着父亲来到摩苏尔火车站,搭乘夜车前往巴格达。
火车开动后,约拿蜷着身子倚靠在父亲身上,试着保持清醒。他用心瞧着头顶上的一弯眉月,很想问父亲为什么月亮会从札胡一路跟着他们,而且在这里看起来变得比较小。但很快地,摩苏尔的城市灯光逐渐远去,四周笼罩在底格里斯河谷平原一片漆黑的暗夜里,他的眼皮逐渐重得张不开了。他在梦里看到自己变得好小好小,顶多像颗沙粒,被一阵风吹过空寂的原野。
他逐渐清醒时,起初听到一些很模糊的声音,感觉胸旁有人用手肘碰他。他睁开眼,看到三个身穿卡其制服的男人正以阿拉伯语对他父亲叫喊。他们指着他的包囊,示意要他打开给他们检查。约拿注意到他们挂在身侧的手枪,本能地将膝盖拉向胸膛前,心跳猛地加速。
这些制服男子粗鲁地把手探进父亲在走私土耳其织品时习惯用来当作掩饰的胡桃。这次他的伎俩失效了,身材最魁梧、说起话来犹如野狗咆哮的那个海关警员从袋子里拉出一条条丝巾,让胡桃在走道上散落一地,这一阵骚动也吵醒了邻近几位乘客。
“这是什么啊,小矮子,你当我们是笨蛋?”他叫道,他的徽章在车厢上方那一排小走道灯的照射下发出朦胧闪光。“你是想进牢里去是吧?这些东西的海关税单在哪儿?”
约拿从没见过父亲这么害怕,他也不禁开始全身颤抖。他们会把爸爸带走吗?
“巴爸?”
拉哈明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膝盖。他试着用阿拉伯语和警察沟通,但他的嘴唇因为恐惧而绷紧,想说的话在嘴边兜了几圈,但就是转不出来。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后笑了起来。转瞬间,他们已经把父亲的货品全倒在走道上,明目张胆地瓜分那些美丽的丝绸和毛料——这些东西的价值可能不止他们一个月的薪水。
“库尔德蠢蛋,”小队长抱着一堆织品走开时说,“我们已经把你的名字登记在册了。下次就送你去坐牢,听到没?坐牢!”
车厢一下子静了下来。约拿抓着父亲的手臂,但手臂主人的样子让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父亲目光空洞,整个肩膀往前垂坠。一部分的怒气已经离他而去。那是一种遭遇失败、自尊受伤后的表情。随着时光流转,他在接下来的年月里将再度看到——更清晰地看到——那样的表情。不过在这个当下,他只是觉得恐惧、孤独。那些人为什么那样对父亲吼叫,仿佛他是只动物?约拿跟着做买卖的父亲走这趟旅途,本来是为了亲眼见识巴格达这座伟大城市,但他现在一心只想像流动商贩用缰绳拉住驴子那般,设法将火车反转,让他能够快快回到札胡,走上他熟悉的街巷,吃他母亲做的库贝,读他的诗篇书,准备以后可以进到伊甸园。
他伸手摸父亲的肩膀时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巴爸……”
但拉哈明整个人已经缩进自己的躯壳深处。火车继续摇啊摇,嚓咔、哒嚓、咔嗒地掠过黑暗的大地。
☆☆☆
巴格达火车站里人潮杂沓,太多肉身过度贴近的结果,让整个车站飘散着一股浓浓的酸臭味。约拿紧拉着父亲的手,拉哈明则左推右挤地穿越汹涌的人流,往出口走去。
车站外公交车和汽车熙来攘往,不是像札胡那样只有偶尔一两辆,而是成百上千的车子,喧噪的喇叭声四起,废气扑鼻而来,让种了成排棕榈树的林荫大道显得杂乱不堪。拉哈明伸手招来一辆马车。
马匹披着华丽无比的紫色饰条,让约拿看得目不转睛。“我们要去哪儿,巴爸?这些马是要载我去结婚吗?”
拉哈明笑了。“这里不是札胡,约拿。有些地方很远,走路是到不了的。”
约拿倾听马蹄敲叩在砌石街道上发出的声响,嗅闻着夏日微风吹来的橙花香气,整个人不禁雀跃起来。他们穿越一道横跨底格里斯河的长桥,驶进阿尔拉希德(Al-Rashid)街喇叭声鼓噪的车阵中,通过喧嚷杂闹的阿尔薛雅(Al-Shorja)市集。不久后,马车来到市区东北角的巴格达犹太区,蜿蜒在这一带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地耸立着整洁优美的两层楼房、气势宏伟的犹太会堂,还有一座外墙贴了漂亮马赛克砖的犹太高校。
“你看看我们在巴格达的同胞们盖的这些东西!”拉哈明说,“他们生活得就跟以色列王一样。”
他们提着空空如也的囊袋步下马车时,约拿心头一沉。“巴爸,那些货的事,你打算怎么告诉埃兹拉(Ezra)?”他忍不住问道,“他会不会对你发脾气?”
埃兹拉是个仪表干净清爽、喜欢穿体面的英式西装,举手投足颇有上流社会人物架势的生意人。他在台面上经营的是酒类专卖店,但他经常把店面丢给儿子们照顾,自己则埋首在他真正喜欢的事情上面:把拉哈明和其他犹太裔库尔德商人从土耳其走私进来的丝巾、地毯、寿衣等货品拿去销赃。拉哈明可以抽成,而且待在巴格达时可以免费获得膳宿。但埃兹拉总是向他施压,要求他多冒些风险,再多带点儿货进来。
“这些货在市场上的销路是没有上限的,”拉哈明上一回到巴格达时,埃兹拉在深夜里和他一起喝着亚力茴香烈酒时这样告诉他。埃兹拉边说边笑了起来,“特别是寿衣。拉哈明,你没法相信巴格达人对这东西多么疯狂,他们非得在自己死前买到好货不可。现在他们可不是只有在活着的时候要光鲜亮丽,连走的时候也要穿得漂漂亮亮。”他又倒了一杯亚力茴香烈酒,丢了几颗冰块进去,原本色泽澄透的酒体立刻呈现奶雾状。“我跟你说真心话,老兄,”他对拉哈明打包票,“我们可以狠狠地赚上一笔。”
拉哈明感觉埃兹拉似乎不太能体会他为了他俩的生意得押下多大的赌注。如果土耳其或伊拉克海关发现未登记的进口货品,要承担被捕风险的人是他。他还得冒着生命危险,到无法无天的边境地区和供货商见面取货。很多札胡的商贩因此被盗匪枪杀或砍死,当地犹太人甚至有句俗谚:札胡男人从不死在自己床上。
可是拉哈明最后只是告诉埃兹拉,“下次我会跟我儿子一起来。他长得很强壮,可以帮我多背一袋。”
“现在你说起话来可真像个巴格达生意人了,”埃兹拉回道,“绝对不要低估小孩子的价值。”
☆☆☆
一名女仆领着约拿和他的父亲走向一座挑高露台,从那里能俯瞰中庭。中庭里绿树成荫,庭中有一座沁凉的喷泉。约拿心想,这些墙可真漂亮啊!没有斑驳掉落的泥巴,没有黏土发霉的气味,完美无瑕的墙面洁白干净又光滑。不多时,女仆又走了进来,手上端的托盘里摆着镶金边的茶杯。一名男子在她身后走了进来,他的头发往后梳理得油亮有型,身上穿着一套白色条纹西装,浑身散发自信与威严。
“拉哈明,我的朋友,你好吗?”埃兹拉拍着拉哈明的背说。
“真不能算好啊,埃兹拉。”拉哈明回道,目光随后低垂地说起半夜在火车上发生的事。
“好了,就别说了吧,”埃兹拉听了一阵子后打断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拿去吧,就当成下次你来以前的贷款。以后多小心点,好吗?我们都得小心。法胡德发生后,巴格达全都变了样了。懂吗?”
约拿觉得非常羞耻,仿佛因为某种原因,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后来埃兹拉请他们到餐厅用午餐,约拿这时忽然像麻痹一样,整个身子僵住不动了。
看来札胡的孩子出了札胡以后,会失去在屋顶上冲刺飞越的勇气。离开了札胡,他甚至可能动弹不得。
“来吧,约拿,吃饭了吃饭了。”埃兹拉叫道,同时伸手指着一张桃花心木餐桌。餐桌上已经摆好华贵的银质餐具,他打扮高雅的妻子和小孩都已经就座。
“不吃不礼貌喔,”拉哈明对约拿说。他带着难为情的表情拉出一张椅子,“过来吃饭,约拿。”
可是约拿的双腿就是无法移动。
“我闻得到鱼料理香喷喷的味道传进鼻子里,还有欧芹的香气和美味无比的面包,”父亲最近告诉我,在超过半个世纪之后,他的记忆依然清晰鲜明,“我饿极了,真的很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一直定在那里不能动,仿佛什么东西把我控制住了,或许我觉得自卑,还是不属于那里。只听到他们一直说,‘约拿,来吃饭吧,我们都在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