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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隆隆的大山之内 深深的悲痛之中 九 满是梦境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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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业部长劳伦斯·戈尔本快要疯了,他耳边尽是各种疯狂、不靠谱的建议。钻机偏离目标,或还没打通钻头就坏了。已经打了不下十几个孔洞,每次都以失败告终。8月19日,矿工被困已经整整两周,一台钻机钻进了五百米,目标是两条通畅的隧道。戈尔本、安德烈·苏格雷特和其他人都很乐观,觉得这次肯定能有所突破。家属们被告知,钻机离受困地点已经很近了,“希望营地”里大家也积极地展开了夜间轮值。但是,钻机一直钻进,却一直没能打通,最后都深入七百米了却还是一无所获。“那名钻工太专心、太投入了,他根本就停不下来,我们都清楚,他肯定早就钻过头了。”一名官员说。

戈尔本对记者们说,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也暗示,矿主提供的图纸可能有误。救援总指挥苏格雷特也对《第三日报》(La Tercera)讲述了同样的情况:“信息有误,我们很难进行下一步规划。”另一匿名官员对该报说,可能整个矿井都坍塌了。这一悲观言论在亲属间慢慢传开。“当晚,他们就发动了抗议活动。”戈尔本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说。Codelco也不知道!我们知道!请听我们说!一小拨矿工宣称说,“即便是爬着”,他们也会爬进矿井,只要政府打开封锁的入口。

最终,在某些绝望家属的请求下,矿业部长同意会见几个“睿智”的人。他们觉得,这些人会对救援有所帮助。其中一位是巫师。在一个刺骨的寒夜,戈尔本会见了她。“我看到了十七具尸体,”她说,“其中一个的双腿都被压碎了。他在呼喊。”戈尔本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跟家属们转达这一“发现”。他们还坚持让部长跟一名“寻宝者”聊聊。这位寻宝者有一根神秘的神棍,可以用来探视山表,定位被困地点。

“这是什么技术?”戈尔本问。

“呃,这非常复杂。”寻宝者回答。

“我是一名工程师。给我解释下吧。这种做法的原理是声波、热量还是电压差呢?”

这位寻宝大师只是说,太复杂了,并拒绝继续解释。不管怎样,戈尔本还是批准他进入现场,更多是为了满足家属们的要求。他在矿山表面上铺了很多长毯,然后用一个戈尔本从未见过的设备开始了各种测量。结束后,他高傲地宣布说,钻探队找错了地方。还说,戈尔本、苏格雷特和其他人都是傻子,如果不听他的话,不按照他设备的指示行动的话,他们只能让底下的三十三人白白等死:你们必须得换个地方钻探,否则肯定找不到他们。

戈尔本当然没听他的建议。他走到下山,在一个靠卖点心维生的女人旁边坐了下来。这个女人赢得了矿工家属们的信赖,而他,也必须赢得她的信任。得让她相信,他们正想方设法、竭尽所能,动用一切资源寻找受困矿工。他找到了玛利亚·塞戈维亚,达瑞欧的姐姐、“希望营地”的市长,并跟她聊了起来。玛利亚已经听到消息,说钻机深入到五百三十米,五百五十米,六百米,每次深入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没有时间了。”她说。她不断重复这句话。没有时间了。还有其他钻机,满脸疲惫和担忧的部长说,我们还没放弃。

玛利亚·塞戈维亚觉得,跟部长谈话那段是她最为低落的时刻。“你必须得坚持、坚持、坚持,但与此同时,你会感到这种莫名的悲伤、担心、无助和无力。”她后来说。她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在听部长说话,他穿着红色公务夹克,上面印着白字:戈尔本-智利。部长经常来帐篷里,跟她和亲属坐下聊天、喝马黛茶,就这样,他慢慢赢得了她的信任。很奇怪,部长在她面前特别谦逊。他说,有一台钻机离目标大概还需两天。虽然一贯很怀疑这些特权阶层和他们的言论,这次,玛利亚却尽力地选择信任。

人的大脑平均每天需要一百二十克葡萄糖,可这三十三人平均连二十分之一的量都无法达到。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的话,身体就会将肝脏中存储的糖原分解为葡萄糖。再过两到三天,胸腹部的脂肪就开始燃烧,然后是存储于肾和其他器官的脂肪。但人的中心神经系统无法靠这些脂肪运行。大脑需要肝脏分解体脂过程中产生的脂肪酸或胴体。当身体内存储的脂肪耗尽时,体内的蛋白质,主要是肌肉,就成为大脑所需能量的主要来源。蛋白质被分解成氨基酸,肝脏再将其转换为葡萄糖。实际上,大脑开始消耗肌肉之时,就是饥饿开始之际。两周后,圣何塞这三十三人中较矮、较瘦的几个已经明显损失了很多的肌肉,大家都开始担心起来。

阿莱克斯·维加的锁骨突出得更厉害了。“嗨,自行车架子,看看你瘦的!”奥马尔·里伊加达冲阿莱克斯喊道。这小家伙来矿里工作是为了给家里多盖几间房子。后来,奥马尔又觉得自行车架太大太重,无法恰当地比喻光着膀子的阿莱克斯瘦弱的样子。他看起来很“干巴”,就跟晒干的肉干一样。他喊阿莱克斯是“干巴的蝴蝶”,“你可以想象下蝴蝶晒干后的样子,基本上就形同无物嘛。”

阿莱克斯接受了这个善意的玩笑,毕竟奥马尔自己看起来也不咋的。没人看起来精神十足。大家的新陈代谢都减缓了,连那些精力充沛的家伙也开始嗜睡,脑子里总像笼罩着雾气一般。有几个人开始出现长期饥饿引发的副作用。其实,只要禁食一周多,这种现象就会频繁出现:睡觉时他们会做特别长的梦,而梦境也会特别清楚、逼真。很多禁食主义者认为,这是身心得以净化的效果。没有了赖以生存的食物,大脑会带人进入回忆和欲望的领域,上演一部基于个人历史素材的戏剧,主角一般是家人和爱人。

多米诺骨牌游戏的新晋冠军卡洛斯·马玛尼发现,自己在潜意识里开始了一系列的旅程。“我睡觉,这样才不会觉得饿,”他后来说,“然后,睡着就会做梦。梦里,我去探望某个兄弟姐妹。醒一小会儿,睡一大觉,又梦到去见另一个。”他有十个兄弟姐妹,分布在玻利维亚各地:从瓜尔贝托·比利亚罗埃尔省(Gualberto Villarroel)的乔赫亚小镇(Chojlla)到拉巴斯(La Paz)、科恰班巴(Cochabamba)等大城市。他们兄妹都是孤儿,基本是大的带小的,一起成长起来。“就是没梦到我大姐,父母去世后,是她逼我继续学习。我梦见去他们家里,一家一家都去了。还去了阿姨和堂兄妹家。”梦里,他走在阿尔蒂普拉诺高原上,沿着小土路往下走,经过了养羊和美洲驼的栏圈,走到了大城市里,走进了兄妹们塞满家具的小客厅。或者,回到他成长的小城镇,远处可见伊伊玛尼峰(Illimani)白雪皑皑的山顶,人称“金雕峰”。他就在那片大草原长大,那里的人们种植土豆、燕麦、黍稷和昆诺阿藜。“我的故乡就在南美草原,”他说,“在乡下,人们说人快死的时候,就会在夜间行走。梦里,我就在走啊走。”醒来时,这些梦境的暗示让他十分悲伤:他还没准备好这么早离世。他记起以前在乔赫亚,还是学生的时候,在大姐的坚持下他走进了学校。放学回家的路很长,会经过那片大草原,他一般晚上八九点才能到家。在这样步行回家的夜里,他偶尔瞥见人的身影,可转眼就不见了。那就是将死之人的灵魂,他觉得。现在,自己也即将死去,他的灵魂也在梦里四处游走。在一系列的梦境中,他见到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可唯独没有大姐,那个母亲去世后将卡洛斯抚养成人的大姐。他模糊地记得母亲的葬礼,四岁的记忆中,那就是一次时间很长的聚会,孩子们四处跑跳玩耍。可跟大姐一起成长,被她逼着去上学的记忆却极其深刻。他还没有梦到大姐,也不会梦到她。“我觉得,如果梦里看到了她,就意味着我真的要死去了。”但是,卡洛斯又做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金属桶里,就跟他工作中用到的那个桶一样,被升到了地面上,就像坐电梯到了顶楼一样,他被送到了安全之地、阳光之下。

爱德华多·赫塔多奥和他带领的特拉钻探队摆脱了上次钻井失败的阴影,重整旗鼓,又开始了代号“10B”的新一轮钻探。这次,是他们的第三次尝试。8月17日,周二,天还没亮他们就开工了。每钻进一百米,他们就停下来,地形测量员桑德拉·哈拉将回转仪放到孔道里检测进度。随着钻杆的深入,他们将地形学知识和钻探技巧相结合,哈拉、赫塔多奥还有钻工们一起商讨,共同做决定:钻探进度很缓慢,但不求速度只求准确,钻机每分钟仅六转,不及平常转速的一半。钻探队里共有两名操作员,每人十二小时轮班,其中一人便是尼尔森·弗洛雷斯。他很理解慢速的必要性,虽然这有违他的本能,“会觉得很枯燥。想要加快速度,快点完工”。十二小时的轮班结束后,他和其他人一起走出矿场门口,那里的亲属们对他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夜里,钻探声越来越远,肚子也咕咕直叫,备受折磨的埃迪森·佩纳每次睡觉前都要呻吟几分钟,哀叹他即将到来的死亡。“我快死了。我快死了。”他说。马里奥·塞普尔维达在他旁边,也正费力入睡,听着这些哼哼唧唧,完全束手无策。够了,埃迪森,他心想。最终,马里奥实在受不了了,决定戏谑他一番。他学着埃迪森的样子,前后摇晃着头,张开嘴巴,发出窒息的啊啊声,好像突发饥饿引发的痉挛一般。接着,他说了一番生离死别的话,像影片中那样——马里奥是个影迷,尤其是有梅尔·吉布森的电影。“就这样了,埃迪森,”他虚弱地呻吟道,“我要死了。要死了。跟我……我媳……妇说……”

马里奥演完后,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埃迪森坐起身,趴到他胸前,开始疯狂地摇晃他。

“不,狗仔,不!”埃迪森哭喊道,“不!你别死!”

马里奥睁开眼,发出一串不怀好意的笑声,说了几句低俗的骂人话。他觉得,装死这一幕是他做过最搞笑的事情。埃迪森也开始以此为乐。稍后,他俩又合作演出了一次。这次,埃迪森先说台词:“狗仔,告诉我,你把钱藏哪儿了!在哪儿?”有人看到这一幕,说:“刚开始,觉得那肯定是开玩笑。但后来,他们演得越来越逼真。”你会觉得,如他们一般将死之人,怎么还能够这样开玩笑呢。但马里奥和埃迪森看法不同。埃迪森这么解释:“我觉得,能让人发笑的唯一办法就是,接受现实,接受无路可逃的残酷现实。”就在他们第一次愚蠢可笑的小演出之后,避难所里窒息压抑的气氛突然缓和了很多,因为马里奥嘲笑埃迪森那一幕实在令人忍俊不禁。还有谁会做出这种事儿呢?谁会嘲弄别人死亡的呻吟呢?也就这个“奇葩”塞普尔维达了:他号召大家一起祈祷;他跟饥肠辘辘的大家说,他要吃人了。

上面海拔一百零五米处,机修工们休息的地方,平头、好心的胡安·伊利亚内斯正用广播员般的低沉嗓音,继续给大家讲故事、说趣事儿,想调动大家的积极情绪。换作平常,他得超级烦人。但对这群被困地下、无事可做的人来讲,他滔滔不绝的说笑也是一种不错的消遣。他知道,有些人担心家人,如果钻机无法钻通,没有了他们的收入来源,妻子孩子会很难生活。劳尔·巴斯塔斯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理查德·比亚罗埃尔的妻子即将生产,他们俩尤其焦虑。于是,伊利亚内斯又开始跟大伙儿普及智利的劳动法。

“假如,我们没能获救,当然只是假设,”他说,“劳动法对社会保险和劳动伤亡的规定非常明确。我们会有保险赔偿,我不确定是多少钱,但是大概得有两千UF,或者三千。”

“真的吗?”

“有那么多?”

大家暂时忘记了当前的困境,都在头脑中打起了小算盘。UF是“发展单位”(Unidad de Fomento),是一种根据汇率变化而调整的利率,主要用在智利政府的某些金融交易中。当时,一个UF约等于两万智利比索,大概四十美元。所以,伊利亚内斯告诉大家的是,他们的家人会得到八万到十二万美元的补偿,几乎相当于十年的工资。

“还不止这些,”伊利亚内斯继续说道,“你们家的寡妇,当然了,又是假设,会在你事故死后继续按月领取你的工资,这是劳动法第1744号条款中的规定。”伊利亚内斯声称自己知道准确的法律编号(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他说这个数字时的感觉,就跟他绘声绘色描述烤羊肉和南美菌菇一样,让人不得不信。“根据这条法律,领取数额是个人过去三个月的平均工资。咱们的妻子可以一直拿这笔钱,直到三十五岁。如果孩子上学,还要读大学的话,这笔钱会一直发到她四十五岁。到那时,说实在的,”他坏笑着说,“她们会改嫁他人了。”伊利亚内斯怎么懂这么多呢?“法律规定,公司必须向员工普及这些知识,”他跟大家说,“我在很多矿场工作过,这些话反复听了好多遍,所以就都记住了。”

这个伊利亚内斯听起来像律师,完全不像是机修工。他对劳动法如此明确的解读让大家都平静了一些,因为现在他们清楚,即使葬身此处,他们也会给家人带去生活保障。

不说话时,伊利亚内斯的脑海里会浮现很多事情。他想象自己返回了地上,即将恢复正常的生活,枯燥的家务活正在等他。跟被囚禁于恶魔岛的法国囚犯巴比龙(Papilon)[1]一样,伊利亚内斯也幻想自己逃离了矿山的困囿,回到家中,回到那未安好的桌子旁。现在,他安好了桌子,还做了其他事情。“我得修好漏雨的屋顶。我得修修下水道,要买三个流水槽,两米长的排水管。这得花多少钱呢?”他在脑子里计算了好几次,还过了一遍需要用到的木螺钉、紧固件以及其他工具。他拿着钻机,爬上梯子,又爬了下来。完工后,又上下了一次。这些变得没意思时,他又回忆起十四岁时参加教堂唱诗班唱的那些赞美诗。在老家的教堂里,伊利亚内斯也还唱着。但现在他想唱一首很久之前的诗。他只记得开头一句,“我想唱一首美丽的歌……”其他的呢?整整三个晚上,他绞尽脑汁回忆剩下的歌词。慢慢地,一个词、一句句都出现在他脑海中,就跟组装东西一样。第四个晚上,他想起了全部歌词,全部四节,每节十六行,最后一句是:“从他身上,我找到了幸福。”整首诗了然于心。他走到一处偏僻的通道,只身一人,没人能听到。他大声唱了起来,跟十四岁那年一样,他一边唱一边哭,因为他意识到,年轻真好,能唱歌真好。

被困地下第十四、十五天,那些最忙碌和积极的人也开始感到疲惫和绝望。整整两周,二把手弗洛仁科·阿瓦洛斯一直开车上上下下,忙着运水、寻找出路、向地面发送信号;他也会到避难所里,给他弟弟里那恩(Renan)打气,因为他几乎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起来里那恩,他说,帮忙做点事儿。别总呆在这儿了,臭死了。有时,弗洛仁科也能让他弟弟起身,做点其他事情。虽然没说,但弗洛仁科害怕弟弟会走极端,像那些绝境中的矿工一样跳下深坑自杀。站在深坑边上,拿矿灯向下一照,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跳进深坑就跟跳进黑洞一样。一般矿里掉落十英尺就会死人,但这个深坑,你得降落一百英尺才行。有几个人曾坦白说,也想过这种死法儿,这样就不用整日备受落石隆隆之声的折磨了。

最后,不是弟弟,竟是弗洛仁科自己感到了彻底的绝望。弗洛仁科,轮班班头,是大家都很钦佩的几个人之一。“我们的班头虽然年轻,却很出色,”被困期间,马里奥·塞普尔维达就这么说过,“他总是在克服困难,具备很多美德。”但是,一个晚上,他从大橡胶管床上醒来时,发现水正流过他的双腿。那一刻,他突然很绝望,一下子就没了战斗力。他站起来,满身都是黏糊糊的泥巴,每一步都是艰难的跋涉。开车时,车轮也打转、打滑,根本爬不动。这更让他觉得,一切都是无用功,根本没法救出自己和大家。

当时,弗洛仁科正跟一队人开车上坡,车上拉着运水的水桶。突然之间,那种无力、无助之感让他难以承受。他觉得自己一步也走不动了,于是悄悄地离开了大家,走到了一辆停着的卡车那里。他钻进车厢,其他人走远了,光线也暗淡了下来。他的矿灯早就没电了,所以现在周围一片黑暗。他坐靠在座位上,精疲力竭。卡车的电池早被卸下来,安到避难所里照明去了。弗洛仁科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刻意让自己陷入这片黑暗和无助之中。就让饥饿把我带走吧,他想道,就在这软垫座位上,窗户紧闭,远离泥巴和隆隆声。彻头彻尾的黑暗中,只身一人,他败了,心想,就这么睡过去吧,别再醒来了。他想到了孩子们,没有父亲的陪伴,他们会怎么成长起来:塞萨尔·亚历克西斯,十六岁的亚历,他跟妻子莫妮卡少年时就生的儿子;还有贝伦,刚七岁。他们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没了他,时间依旧流逝,他们会长多高?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会娶妻成家吧?不难想象亚历成年的样子,因为他早就长成了一名男子汉,勤奋、负责。弗洛仁科遇难会确保一件事,那就是,他的两个儿子将来肯定不会再入这一行。

运水分队的其他人终于注意到弗洛仁科的消失。他们四处搜索,在通道里、避难所里、大家上厕所的地方,都没找到。

弗洛仁科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绝望不再那么难以承受。后来,他看到了光。他在车厢里坐了起来,很快,光线就打在他脸上。

“你在这儿呢,弗洛仁科。”

“我们很担心你。”

“我们以为,你从深坑跳下去了呢。”

第十六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外面等待的妻子、女友和孩子们也开始想象,如果救援不成功,他们的将来会是怎样。马里奥·塞普尔维达的妻子埃尔韦拉一直呆在科皮亚波的旅馆里。每天晚上,她都会跟女儿和儿子在床边祈祷。最近一次祷告后,儿子弗朗西斯科问她:“你确定,爸爸还活着吗?”他今年十二岁,但问这个问题时却像个大人,他需要诚实的回答。

是的,他妈妈说。但是,或许,她的声音里有那么一丝的疑虑,有那么一丝绝望的感觉,因为弗朗西斯科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没有呢?”

埃尔韦拉想了一会儿,回答说:“儿子,我们得做好各种准备,因为即使你爸爸离开了,那也是上帝的意愿。或许,他的一生就该到此结束,那我们得学着适应没有他的生活。不管这说不说得通,事情就是这样的。”

“该死,妈妈,我很心痛,”他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埃尔韦拉绝对不会也不能跟十八岁的女儿谈论父亲去世的可能,因为她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现在,斯嘉丽必须吃药才能入睡,而且总问母亲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爸爸那里有水吗?有灯吗?”对女儿,埃尔韦拉不能表现出丝毫的疑虑。但是,弗朗西斯科想知道真相,他想让自己坚强起来,坚强地面对没有了英雄父亲的未来。显然,弗朗西斯科有这样的意愿,是因为父亲从小就教导他要做一名“勇士”,要像男子汉一样去应对痛苦的现实。如今,埃尔韦拉从儿子身上看到了如父亲般的坚毅和力量,还有马里奥所缺乏的沉着和冷静。弗朗西斯科出生时仅有一点零九千克,曾在母亲臂弯里如此瘦小脆弱的孩子,竟然成长为这般坚强内敛的大人。他会让母亲振作起来,帮她迎接失去爱人的未来,这就是人类的伟大奇迹之一。

大概同时,矿山深处,马里奥·塞普尔维达正在配发每天的餐饮——就这么叫吧,虽然不是每天都有,也称不上一餐。早中晚三餐现在合而为一,每两天才吃一次,饼干也是一分为二。今天吃完后,会有甜点,一块罐头桃,拇指大小,是上次分完罐头后剩下的。这一块太珍贵了,必须得分成三十三份,简直跟做外科手术一样。马里奥操刀,仔细切着,旁边好几个人盯着。“嗨,狗仔,”一人说,“那块儿比别的都大了吧?”切完后,三十三人每人拿了指甲大小的一块。跟大多人一样,马里奥也把它含在口中不愿下咽,慢慢体味着糖浆和水果的香甜。后来,有人撞了他一下,那小块儿不小心滑了下去,他懊恼得简直想暴打那家伙一顿。

但是甜点不常有,通常也就是那块饼干,大约四十卡路里的热量和不到两克的脂肪。这根本没法维生,那个十五天前带头哄抢食物的家伙维克多·扎莫拉很清楚这一点。“太糟糕了,”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感觉:眼睁睁看着同伴在你面前死去。”

现在,每天的祈祷和聚会变成了越来越长时间的道歉会。对不起,我朝你大喊大叫。对不起,昨天我没去运水。今天,维克多·扎莫拉向前一步要发言,他那圆圆的脸蛋也不见了,一头卷发湿乎乎、脏兮兮地趴在脑袋上。

“我想跟大家说几句,”他开口说道,“我错了。我从应急箱里抢了食物。对不起。我很后悔。”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维克多带头抢食物的事情,有些人今天才第一次知晓。“我以为,咱们也就被困几天,”他继续说,“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现在,我很抱歉,对我的所作所为深表后悔。”他满脸的歉意,看起来很紧张,说话的声音很小,还颤抖着,奥马尔·里伊加达后来说,“我们都意识到,他确实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了。”

道歉结束后,又到了吃饭时间。今天轮到吃饭的一天。但是,阿莱克斯·维加上前一步。“我可以说句话吗?”他问。“阿莱爸爸”已经变成了“自行车架”,看起来越发瘦小虚弱,比其他人都需要食物。

马里奥·塞普尔维达转向奥马尔·里伊加达,悄悄说:“这家伙肯定是想多吃点。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分给他一点,你也分点儿,”奥马尔说,“我们再问问,还有没有人愿意帮忙……”

但是,阿莱克斯并不是要吃的。“这还得持续一段时间。”他开口说。一台钻机刚偏离了目标,很有可能,现在听到的这台钻机也没法打通。“只剩下一点食物了,我觉得,大家今天应该不吃。不吃了吧。明天再吃,这样,咱们就能多撑一天了。”

有人抱怨,摇头说:不,他们不想少吃一顿。吃吧!我想吃!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没吃。连续三天不吃饭,只喝水。好几个人为阿莱克斯这一高尚之举、奉献之心所感动。最瘦的他最需要吃饭,但他首先考虑的却是集体利益和大家的健康。

确认上一台钻机偏离目标后,好几个人都开始写告别信。跟维克多·塞戈维亚一样,他们希望有救援人员某天会找到他们临终的遗言。现在,他们都觉得万分虚弱,可能下次睡着后他们就不会醒来,或者很快,大家连提笔写字的力气都没了。有些人需要帮助才能站起身去厕所,两人相互搀扶着爬坡,走到石堆处,埋起身体排泄的坨粪球;或走到附近恶臭难闻的厕所小便。有人建议把上面水箱的水管接过来,因为再过几天,大家可能没有力气再上去把水桶装满再运回到避难所里来。这种终结感逐渐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写告别信,卡洛斯·马玛尼看着、听着,身边这群感性的智利人朝彼此大喊:“你写完了吗?给我铅笔用用。我需要几张纸。”有人边写边哭,马玛尼能听到哭声,感到很伤心,因为如果一名矿工能在工友面前流泪,那他肯定是绝望至极。在马玛尼看来,那些上岁数的工人们更是认命了。“事后,我听有人说,老人们才是力量支柱,但根本不是这样。”马玛尼回忆道。豪尔赫·加利古洛斯的脚肿了一只;马里奥·戈麦斯肺都要咳出来了。“唯一一个一直坚强的老人就是奥马尔·里伊加达。他总是说,‘别担心,他们会来的。会来救咱们的。’但是,大多数上岁数的工人都要疯了。”几天前,维克多·塞戈维亚就开始写到死亡。现在,大多数伙伴们都开始动笔了,他终于能将自己黯淡低落的心里话吼叫出来了。

“我们都必死无疑了!”

“闭嘴,老家伙!”

卡洛斯·马玛尼正在极力抵抗诱惑,他不愿就此跟亲人们道别。他还没梦到自己的大姐,他并不相信自己死期将至。“我不想写信……只有到临终之际我才会写告别信。”马玛尼感觉很虚弱,但这并非垂死之痛。而且,即使他想写,也没有灯光照明,因为他把矿灯落在更衣间里了。

马里奥·塞普尔维达一如既往的坚强,他警觉地注意到,避难所里大家都变得十分颓废。他看到瘦小的克劳迪奥·雅尼兹一动不动,尤其可怜。雅尼兹很瘦弱,棱角分明,两边的脸颊都凹陷进去了,表情忧愁、眼神迷茫。马里奥的大嗓门能把别人喊起来,但是克劳迪奥就躺在那儿,纹丝不动。

“嗨,站起来!你必须站起来,你再那么躺在地上,就真的死了,我们会把你吃了。你这么懒,我们要吃了你。”对三天未吃东西的人来说,这话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啊。“所以,你最好站起来。如果你不站的话,我们会把你踢起来。”惊恐万分的克劳迪奥颤巍巍地想爬起来,与此同时,大家看到,他真是瘦骨嶙峋、脆弱无比了。他慢慢站起身,膝盖发抖,双腿弯曲。“就像一匹小马驹,刚生下来就要试着跑一样。”奥马尔·里伊加达后来说。最终,这匹“小马驹”站直了身体,往前走了一步。

其实,像克劳迪奥这样的年轻人状态也很糟糕,他们每人大概都轻了三十磅。阿莱克斯·维加站起来要去厕所,突然眼前一片模糊,竟失明了好几秒钟,这是饥饿带来的常见症状之一,因缺乏维生素A导致。很多年龄大点、更强壮些的工人腰部还有一层肉,可上半身却凹陷得厉害,光着膀子时看起来跟小男孩的身板一样。他们现在清楚了,自己结实的胸部可真不是肌肉啊,只不过是吃饭过多带来的脂肪层。但是,大家的脸庞和面部表情的变化最为夸张。乔尼·博瑞斯眼睛都快陷进去了,他那略带悲伤的棕色瞳仁如今仿佛战斗疲劳了一般。干了一辈子的老矿工、曾举报说矿山移位的加利古洛斯,一开口说话就像咀嚼一样。为了让虚弱、脚肿的豪尔赫远离泥巴地面,大家帮他用木板搭了一张床。他在那儿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瞪着天花板发呆。豪尔赫全身都变灰了。实际上,大家都灰突突的,他们的脸和胳膊不再是肉桂色,也失去了南美日光照射下的古铜色。相反,每个人看起来都是蘑菇般的灰白,像浇了水的烟灰。

这些“蘑菇”工人们都不忍直视彼此,似乎为自己的模样感到羞愧,当然这并非虚荣所致。这是大家内心的感受:瘦小、破败,像被踢的狗一样,或像遭受百般凌辱却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的小男孩。

地下第十七天,大家又听到了钻机声。砰砰砰,梆梆梆,声音越来越大,又一次解放的希望,抑或是失望。

维克多·塞戈维亚不允许自己相信这次钻机会打通。相反,他问马里奥·塞普尔维达:“你觉得,死亡是什么感觉?”

马里奥说,就像睡觉一样。平静。闭上眼睛,就永久休息了。所有的担忧和顾虑也结束了。

上面海拔一百零五米,劳尔·巴斯塔斯已经睡着,越来越近的钻探声让他做了一个奇怪却充满希望的梦。他一直在想念孩子们,尤其是六岁的女儿玛利亚·帕斯(Maria Paz)。她是个聪明、争强好胜的小姑娘,跑步总想得第一,考试也要拿满分。在梦中,女儿正操作着钻机前来营救他们。“她一直很好胜,性格很要强。”劳尔说。于是,他请求说,“玛利亚·帕斯,请你快来救救我吧。你一定可以。”她回答:“爸爸,我会胜利的。我会把你救出来。”玛利亚·帕斯不喜欢失败。在梦里,劳尔也相信,他六岁的女儿、开钻机的小姑娘,一定会找到他、救出他。

旁边睡觉的阿莱克斯·维加也做了个梦。梦中,他正在向外爬着。他从挡道的巨石缝里爬了出去,爬到了深坑的矿洞里,然后就攀岩爬行,一直爬到了出口那饱经风霜的绞车所在之处。他走到地面上,看到整个城市的救援人员和钻探工们都在进行援救。“我们还活着,就在下面,”他说,“我带你们下去。”

特拉钻探队快要打通了。8月21日早上,他们的第三次钻探已经钻进五百四十米深:目标是避难所附近的一条通道,或者,就是位于六百九十四米深处的避难所。尼尔森·弗洛雷斯负责白班,他站在烧烤架形状的钻探平台上,平台与雪姆T685型卡车相连接。他正在监控两个测量表,一个显示钻机的扭矩,另一个指示卡车传输给钻机和钻头的气压。闪长岩很适合钻孔,弗洛雷斯心想,不会出现裂缝,钻出的孔洞跟橡胶一样平滑。每钻进六米,他们就停下来,安上一截钢管,然后再继续。弗洛雷斯双手摸了摸钻杆,然后抬高了控制杆,逐渐加压,直到钻头钻进。随着钻机的深入,钻头通过桅杆传上来的脉动越来越弱,最后弗洛雷斯只有闭上双眼,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感受到它的运作。他一直钻探到日落才能回家。经过亲属们所在的“希望营地”时,他和其他完工的钻工们会被报以热烈的掌声。

玛利亚·塞戈维亚还在营地帐篷里,离大门最近处,她一家子和维加一家都在附近,大家又开始了满是期待的一夜。在每日的信息发布会上,戈尔本和苏格雷特通知家属们,其中一台钻机正在逼近目标,第二天早上有望打通。一般,杰西卡·维加会在午夜过后入睡,但今晚,她要跟另外几个亲人熬夜守候:有阿莱克斯的姐姐普里西拉和男友罗伯特·拉米雷兹,两人都不到三十岁,都是歌手,罗伯特还组建了自己的墨西哥街头乐队,并特意蓄起了流浪歌手的标志鬓角。他带来了吉他,想给大家助兴打气,也是为了庆祝,因为今晚过后,他们或许就能知道阿莱克斯的消息了。罗伯特能感受到,这将是个“特别的夜、神奇的夜”。他精神很振奋,开车来这儿途中所见的景象让他很意外、很兴奋。几天前,沙漠里袭来一场风暴,地球上最干旱的地方难得洒下了小雨。科皮亚波市平均年降水量不到半英寸,但今年是厄尔尼诺年,所以雨水提前润泽了这片干旱的土地(阿塔卡马沙漠里的风暴一般到九月才出现),营造了如此美好的“鲜花之漠”。途中,往常山丘遍布、沙尘飞扬的黄褐色景象不见了,满眼全是突如其来的花儿,星形的小花、黄色的喇叭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夜幕降临了,维加一家的帐篷外篝火熊熊燃烧着,微风拂过,罗伯特开始弹拨吉他。旁边帐篷里塞戈维亚的家人出奇的安静,拉米雷兹和维加家人觉得,他们得“喧闹”起来。凌晨两三点钟,他们已经唱了一两个小时了。罗伯特跟杰西卡说,他专门为阿莱克斯写了一首歌。他从钱夹里拿出那张写有歌词的纸。跟多数拉美民谣一样,这首歌也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讲述了维加和家人们的生活史。歌曲开头,节奏很舒缓、很悲伤,它描述了科皮亚波矿工居住区里弥漫着的哀恸之情。

当我穿过郊外的街道,

看不到亲人幸福的脸庞。

在巴尔马塞达和普拉特的街角,

没有你的世界如此萧条。

接下来,歌曲讲述了矿山的坍塌,以及为了救出儿子,乔斯·维加以身涉险进入矿井的英勇之举。

矿山的巨石塌陷,

矿工们很快能出来。

通道塌了,

爸爸会救你出来。

合唱部分用到了阿莱克斯的昵称——“鸭仔”,他孩提时的绰号。然后,节奏加快,开始了一段抗议。这种吟唱的调子常见于千人街头示威游行时。

鸭仔会回来,

他会回来!

矿工会解放,

他会回来!

不管是郊外还是海洋,

他会回来!

抑或是城市,

他会回来!

然后,歌者请求阿莱克斯回来,回到他与妻子营建的温馨小家,在那斜斜的街道上,夫妻二人闲暇时一起垒砌的围墙之地。

鸭仔,快回家,

妻子和家人正在等待,

快回来吧。

鸭仔定会回来,

他会回来!

维加一家人和罗伯特·拉米雷兹唱了好几遍,直到很晚。最后,大家都睡着了,因为政府派人传话来,钻工们今晚不会打通了,会推迟到明早晚些时候。

8月22日凌晨,就在维加一家人齐声高歌之时,马里奥·塞普尔维达一反常态,没有像过去几天一样失眠、焦虑,反而是沉沉地睡了一大觉。身心的紧张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饥饿引发的超现实的逼真梦境中,他回家了,回到了他爱恨交加的生命之地,回到了帕拉尔,睡在家乡的地板上。他醒来,抬起头,看到了奶奶布利斯特拉(Bristela)和爷爷多明戈(Domingo),“他们盛装打扮,漂亮极了”。他们去世好多年,在梦中,马里奥感到一种重生的喜悦。他们是至亲之人,是给予那个失去妈妈的小男孩最多关爱的人。奶奶带着一篮子好吃的:豌豆玉米炖排骨。“快起来,小家伙,”爷爷用老人那种粗犷、质朴的声音说,“你不会死在这儿的。”

钻机操作工尼尔森·弗洛雷斯刚回家大概两个小时就被电话召回到了工作现场。值夜班的钻工家里出事——他奶奶去世了。于是,尼尔森又回到了圣何塞,继续钻探10B号钻孔。他工作了一整晚,钻机的轰鸣声盖过了山下维加一家人的歌唱。刚过凌晨五点,冬日的太阳已将地平线染成了靛蓝色,钻机以每小时六到八米的缓慢速度钻进。他停下来,有工人又安上了一节六米长的钢管,它与下面的一百一十三节钢管相连。钻进孔洞已有六百八十四米深,距离目标仅有十米远。等安装完毕,弗洛雷斯闭上双眼,抬起了操作杆,慢慢地对钻头施加气压。这一百一十四根互连的钢管开始转动,旋压着钻杆尾部硬质合金的钻头。碳化钨合金比跟花岗岩类似的闪长岩还要坚硬,在旋转摩擦之间,硬质合金取胜,将闪长岩磨成粉末,由气压将其推送到两千两百英尺上的地面,形成一股铅色的尘雾云,钻工们称其为“旋风云”。烟囱上,尘云吞吐,这台雪姆T685钻机就跟一辆石磨推动的火车一样。弗洛雷斯的老板、钻探工作负责人爱德华多·赫塔多奥就坐在附近的一辆皮卡车里。从缓缓升空的旋风云看来,地下的钻机正在正常钻进中。

凌晨五点过后,塞普尔维达在去世爷爷的命令下醒了过来。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一直沉浸在梦想成真的欢欣之中,尤其是听到钻机砰砰梆梆的巨大声响后。

准爸爸理查德·比亚罗埃尔也在费力入睡。他在海拔一百零五米,躺在皮卡车座位上,距马里奥垂直距离为四十五英尺。钻机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这点确定无疑,但还是没法判断能否如希望那般打通下来。他一直在背诵《天父经》和《圣母经》,朗诵了大概不下一百遍。除此之外,他还不断向上帝发出各种各样的祈求。凌晨五点,砰梆声短暂地停下了,他祈祷说,“主啊,请帮钻工调整钻杆方向,请引导他朝这里钻进吧,拜托了……”他还是没法入睡,于是起身走到避难所里。那里,一群失眠的家伙还在玩乌尔苏亚制作的多米诺骨牌。理查德跟乔斯·奥捷达玩了一局。钻机又响了起来,声音更大了。

“快打通了。”秃头矮小的老矿工乔斯煞有介事地说道。

早上六点左右,钻工尼尔森·弗洛雷斯身边的几个工人都已入睡,没人以为会很快打通,怎么也得几个小时后。可是,弗洛雷斯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带动下面一百一十四节钢管旋转的最上面这节钢管有些抖动。钻头肯定进入了不同质地的岩石。突然间,雪姆钻机烟囱里的尘云消失了,气压表指针也猛地回零。出于本能,弗洛雷斯立刻降下了控制杆,发动机转为空挡,停止了推入桅杆中的气压。之后,钻机安静了下来,几乎同时,他的老板和同事们都欢呼雀跃着朝他跑来。

地下深处,弗洛雷斯脚下六百八十八米,避难所上方的通道里发生了一次小爆炸——“砰!”——紧接着,就是碎石滚落的声音。大家耳中充斥的旋磨声响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空气嗖嗖流动的声音。理查德·比亚罗埃尔和乔斯·奥捷达跳起身,朝着爆炸声跑去,理查德还顺手抓起了四十八毫米规格的大扳手。他们俩最先赶到。一段钢管从墙壁和顶部连接处的石头中钻通下来,理查德看到,钢管里的钻头降下又升起,然后又降下:地面上,尼尔森·弗洛雷斯知道,钻机进入了真空区,正在“清洁”钻头。然后,钻头降到了地面,停了下来。理查德拿起扳手,朝这个从顶子上闯进来的大管子狠劲地敲了起来。

理查德已经等了好几天,就等此刻将大扳手派上用场。这扳手有两英尺长,是箱子里个头最大的铬钒合金工具。现在,他正疯狂、欢欣地敲击着露出来的钢管,这反复的叮当声像是对地上的钻工宣告: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他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脑子里想的全是他能见到即将出世的小儿子了;还有,上帝听到了他的祈祷,让钻工钻通到这里了。理查德就这么敲打着,直到他的头儿卡洛斯·安吉拉来到身后,让他停下来。他们必须保持冷静,拿出矿工的专业精神,首先得加固一下钻机打通的通道顶子,这样才不会被松动的落石砸伤。

很快,三十三人都聚集到了钻头和管子周围,这个入侵者闯入了他们的黑暗,很可能会带他们返回光明之中。钻头上有两排珍珠大小的碳化钨钢珠,看起来就像亚述人(Assyrian)[2]的雕像,一个来自异域的幽灵。大家充满敬畏和喜悦地注视着它,他们相互拥抱、大声痛哭。对跪倒在地上的卡洛斯·马玛尼而言,“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从石头里突围了出来,对我们伸出了仁慈的援助”。

乔斯·安立奎,之前的大钻机操作员,如今光着膀子、饥肠辘辘的先知,看着这钻头,道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上帝临在。”他说道。


[1]1973年美国上映的经典逃狱电影。——译者

[2]主要生活在西亚两河流域北部(今伊拉克的摩苏尔地区)的一支闪族人。上古时代的他们军国主义盛行,战争频繁。战争给他们带来了财富,那时,亚述的首饰设计精巧,家具雕琢精致,并嵌有金银珠宝。——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