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无法控制的世界相处。
一
我们现在养孩子的很多概念,包括专家那些观点,都是以过去的人类社会为参照得来的。但我们知道,人类正处在一个重大的转折时期,不管是科技、经济,还是哲学和文化,二十年后跟二十年前相比,可以说是两个世界了。大部分的经验都会变得不适用。以前说英语很重要,跟国际接轨。但是再过几年,机器的翻译会越来越多地取代人工翻译。你花很多精力培养孩子的英语能力,学习从句啊、时态啊、语法规则啊,现在看这些知识超有用,但是二十年后可能没有那么大的价值——除非你走到了金字塔尖。
我还记得小时候,爸爸从菜市场买活鸡、活鱼回来,自己杀。我在旁边看,我记得他烧一锅水煺那个鸡毛。他说你学着点儿,长大了这些事你都要做的。可是这才多少年呢,我们完全用不到这些技术了。去超市里买鸡肉,每个部位一块一块的都分好了,冷链配送,方便,也不贵。现在还有多少人自己杀鸡?
我们再想一想,高中学过的那些知识,现在还记得多少?如果跟你的专业关系不大,你还记得双曲线的方程是什么样的吗?它影响到你现在的生活质量了吗?又比如唐诗,现在还有家长吹他们家孩子能背几百首唐诗,有多大意义呢?如果说孩子确实天生对诗词感兴趣,他喜欢背这些东西,那是很好。但我见到更多的情况,就是家长扭着孩子去背,每天背两首、三首。这些在二十年后能有多大用呢?甚至都不用二十年,过几年孩子自己都忘记了。
很多人,包括专家会说:有意义啊!孩子可能忘了这些诗,但是通过背诗的过程,陶冶了他的情操,培养了他的美感,锻炼了他的记忆力。这些东西是真正重要,是他一辈子丢不掉的。这些东西叫什么呢?叫心理品质。所以对孩子真正重要的不是增长知识,而是培养他的心理品质。
二
未来社会,孩子最需要的心理品质到底是什么?
从现在发展的趋势来看,今后我们的物质生活会极大地丰富,成本也会越来越低。通过规模化也好,技术革命也好,机器的参与也好,未来我们的生活会变得越来越便利,同时又不需要那么多人力的投入。那个时候我们面临的最大危机,可能跟今天很多人想的不一样。我认为最大的危机是价值感。
在物质匮乏的时代什么最重要?生存,竞争,获得资源。那种环境下,人们不太去思考价值的问题、意义的问题。摆在你面前的现实就是,你必须变得更高、更快、更强,你没有工夫去思考:我为什么要变得更高、更快、更强?你不怀疑这些东西,它们是确定的,甚至是唯一的价值。我们动力十足。
现在你让孩子学习,他就会问:我为什么要学习?不要小看这个问题,其实你不好回答。你说,因为你要考清华。他说,我为什么要考清华?你说要挣更多的钱,他说我不需要更多的钱。我们这一代人,自己没有这种问题。我小时候要是敢问“我为什么要学习”,一巴掌就过来了。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
事实上,我小时候根本没问过。我好像一直就知道。那个生存压力,它就是弥漫在空气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就是一个竞争的年代,你奋斗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也关系着整个家族的出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活得好辛苦。我们这一代,这就是很多人奋斗的动力。我把它叫作“生存驱动”。
那你想一想,如果生存压力解除了,你还做事情吗?
要因为什么,才会继续做很多事呢?
很多人只会在心里给自己施加压力,强化这种压力,因为我们这一代只会靠压力去做事。今天已经不是匮乏的时代了,没有那么多非做不可的事情。但我们在心里还是会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为什么今天很多人抱怨自己有拖延症?说白了,就是我们做的事情很少,没有那么多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但是我们心里的危机感又很强,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到,或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用什么来驱动自己呢?想一想。
我们再想一个更加极端的情况。机器人帮我们解决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生存所必需的条件,从农业到制造业,到一部分商业、服务业、交通运输业,我不是在讲科幻,这些真的有可能就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实现。换句话说,如果你只想活着,几乎可以什么都不用做。生存的门槛会比今天低很多很多——这就是人类未来进步的方向。你的孩子有很大概率进入到那个时代。他每天干吗呢?
他可以每天看剧,每天打游戏,每天用VR技术环游世界。这几乎就是你我梦想的生活了。但是这种生活过半年一年可以,很爽,但如果是十年二十年呢?如果是一辈子呢?如果这辈子还可以被延长到一百五十年呢?想想有一点儿可怕,对不对?一个人活一百年有什么意思?他的价值在哪里?他做点儿什么事才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有一点儿意义?事实上,今天有人已经开始有这个苗头了。以前有一个心理学家叫罗洛·梅,他说:心理疾病的患者其实是一个预测风向标,今天个别人的心理问题,往往预示着下一个时代人类整体的心理特点。我在一所名校当老师,给学生做心理咨询。其中有一些非常优秀的学生,常常感到空虚,不是因为成绩不好,或者担心以后的生计问题。他都考上名校了,他真正的问题是:我考上名校有什么意义?我来了,我达到目标了,我之后干吗呢?
几乎可以肯定,二十年以后的文化是我们这一代人完全没法理解的。那时候的艺术、音乐、娱乐,包括年轻人思考的问题、追随的文化,很大概率是以存在为主题的——空虚、颓丧、迷失、死亡、失去价值感。你看那个蓝鲸游戏,青少年会追随那个去自杀。我没法理解,但是十几岁的青少年他们理解。
这时候你怎么办呢?你跟孩子说:我是你爸,所以你要听我的!你要奋斗!你要积极!你不要那么颓废地什么都不做!你要像爸爸一样活着!这些说法显得越来越虚弱。他根本就不会听,就算是听也听不进心里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是需要权威的,会自然地统一思想,采取整齐划一的行动。但是未来权威会瓦解,没有一套思想是可以不被怀疑的,年轻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应该信什么。
面对这样的未来,你和我都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我们是管不了下一代的。我们认为好的、对的、重要的那些东西,下一代有他们自己的看法。
三
据说北大门口的保安会问人们三个终极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干什么去?在今天看来是一个笑话,但这可能是下一代绕不开的问题。
以前要是有人总思考这种问题:我是谁?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我要干吗?我们会说他有病,读书读傻了。但是下一代的孩子是会思考的。
父母恨不得一个巴掌呼过去:你是谁?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女儿。你从娘胎里来,你要往成功的道路上去,去跨越阶层!别问那些乱七八糟的!
但是趁早把这个想法收起来,因为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你管得了他一时,管不了他一世。我建议大家的是,趁现在还有机会,好好培养孩子的心理品质,让他早一点儿去适应一个每个人都在思考“我是谁”的未来社会。
我是谁呢?我是我。那么“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喜欢做什么?为什么我喜欢做这样的事?我们很不习惯讲这些问题。孩子说:“我不喜欢吃蔬菜,我喜欢吃饼干。”我们一般怎么说?“你少吃饼干,饼干对身体不好。”
你注意到了吗?在我们通常的说法里,并不强调个性化的差异。其实“你”喜不喜欢吃饼干这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是饼干。饼干对身体不好,这是一个普适性的结论,不管你是小明还是小红,反正少吃饼干。
我们不太重视个体的感受。你对饼干有感觉,that means nothing,不重要,反正我告诉你饼干不好,这就是规则!你喜不喜欢,都要遵守这个规则。在一个集体主义的文化下,这种思维方式尤其盛行。想一想我们是不是这样教孩子的?“爸爸,我不想起床。”“不行,宝贝儿,你必须起床。”“我不想上学。”“你必须上学。”“为什么必须上学?”“因为每个孩子都必须上学。上学是你必须遵守的规则。”
这种方法很管用。但是越往后,“必须”这个词对人的震慑力就会越小。孩子会问:为什么必须?那我不上学,你能拿我怎么样?有朋友当老师的话,就会知道,现在有种心理问题叫“厌学”,初中,甚至小学就开始了。孩子就是不来学校了。二十年前也有这种情况,但是第一比较少,第二基本还镇得住。那个时候叫“逃学”,逃学是要处分的,处分还是可以吓到学生的。老师去游戏厅抓那些逃学的学生,学生吓得抱头鼠窜,他很皮,但他知道自己错了。今天的话,他不来就不来了,你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说:我不想上了,我觉得上学没意思。你处分我?来吧,处分吧,我学都不上了,还在乎处分?
你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所以那些结论性的东西、规则性的东西,在未来社会越来越没什么用了。你说现在还有什么东西是普适性的,人人都必须遵守?越来越少,真的是越来越少了。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这是真理吧?现在也有人不吃饭了。
如果不能接受这一点,这个人在社会生活中就会遭受很大的挫败。表现出来就是他没法应对跟自己不一样的人,他会抱怨:“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怎么可以那样做呢?”在这些抱怨的背后,他的焦点是那个规则,而不是对方这个人。只能通过规则去要求这个人,一旦这个规则被打破了,他就只能一直抱怨,但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在以前,你用规则要求别人就够了,“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句话是很有分量的。可是现在已经变了。这方面,我推荐大家看我的一篇文章《“怎么可以有这种人?”“就是有啊”》,里面有更详细的论述。
一个东西好吃,是这个东西好吃吗?不是的。是“我”觉得它好吃。你呢,你觉得它好吃吗?你可以有不同的感受。你和我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个东西好不好吃,就不存在了,存在的是你和我的差异,是我们的关系。一个孩子尽早接受这种教育,他就会更容易适应未来社会的挑战。可是这不容易,一旦承认了我们不一样,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唯一确定的了,我就是可以有我自己的想法,跟爸爸你的想法不一样。这要求我们父母有很好的灵活性,你首先要学会怎么跟有不一样想法的孩子打交道,而不是靠你身为父母的权威性去简单镇压他。
用一句话概括:别人跟我想的不一样。我认为是这样,别人认为不是这样。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它就是不一样。这句话,很简单,但是真正接受这句话,很难。
这个事情,我可以说,今天百分之八十的人还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这个问题会在十年以后,甚至可能五年以后浮现出来,会越来越凸显。
四
当然了,在今天,有人仍然可以说:“费那个事干吗!哪有那么多不一样!你一巴掌打过去他不就一样了吗!”这是最简单的方法,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都没必要放弃这种最简单的方法。问题是时代在发展,你不变,世界却在变。就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会遇到“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人呢”那种难题。你如果想让孩子早一点儿面对这一点,就要早一点儿改变你跟他相处的方式。
如果再说深一点儿,这其实是一个放弃自恋的过程。我不再具有掌控感了,在我们的世界里,甚至是我们的家庭里,我不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角色。我的感受很重要,但它替代不了你的感受。谁愿意打破这样的自恋呢?
但是未来的孩子必然要打破这种自恋,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为什么?因为世界很大,而个人的力量会越来越渺小。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失控。你掌控不了世界啊,你甚至都掌控不了自己。堂·吉诃德没有办法跟风车对抗,你的规则也限制不了整个世界。你认为对的东西,必然不是唯一的。
但这是对的。失去控制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趋势。
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不断失控。这方面有儿童发展心理学的研究,比如皮亚杰的认识发生论,它研究我们把脑子里主观的概念转变为客体存在的过程,也就是失控的过程。小婴儿觉得我只要一哭,全世界都要来满足我。我只要闭上眼睛,全世界就不存在了。但是他长大几岁就会发现,世界有世界的规律,我脑子里的东西只是在我脑子里而已。这方面要讲起来,又是一个很大的话题。简单说吧,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就是变得越来越失控的过程,有越来越多的东西独立于“我”之外,不以“我”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我”越来越渺小了。
但这个渺小不是坏事。因为你先承认了客观上的渺小,才可以发展出跟更大世界相处的办法。就像一个人骑在大象的背上,他可以跟大象和谐相处,让大象带自己去想去的地方。但他不会认为自己可以“掌控”这头大象。他的力量跟大象相比太悬殊,如果互相较劲,他一点儿胜算都没有。那他靠的是什么呢?是发展跟这头大象的“关系”,是跟一个不在控制范围内的野兽如何“相处”。
如果一个人以为自己可以靠蛮力控制什么东西的话,他是在自恋的幻想当中自嗨,在今天这个时代是这样,更不用说在未来。你早一点儿打破这个自恋,承认失控,承认我们跟世界的关系,我们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样有助于我们早一点儿学会跟那些控制不了的东西相处。就像一个在海上冲浪的人,他不能靠蛮力搞定风浪,但可以学会享受风浪。他知道,风浪是必然存在的。
我以前觉得我爸就是一个靠蛮力搞定事情的人。他什么问题都能搞定,收音机、自行车坏了他都会修,电视他也能试一试。但是电脑一出来,他就晕菜了。那你想一想吧,在未来社会,无限多的知识,不断更新迭代的技术,你能搞定多少呢?还有多元的文化,多种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想在各个方面都成为专家、成为通才,什么事情都靠自己搞定,怎么可能呢?
所以啊,风浪是免不了的,我们都会被它抛来抛去。趁早承认这一点吧。谁承认得早,谁就更有可能在被抛起来的时候摆一个更帅的pose。
我想说的就是,未来社会,最重要的一种心理品质就是“相处”。跟别人相处,跟技术相处,跟风险相处,跟不确定性相处,但本质上是跟我们无法控制的世界相处。对孩子来说,他需要接受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统一的规则的支配。对爸爸来说更惨,他要接受这个家庭也没有统一的规则的支配。以后并不是动动拳头和嗓门,就可以当好爸爸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