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黑色的想象,我们改变的是一个人在现实中的心态。
一
给女儿讲《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女儿忧心忡忡地问我:“爸爸,你会死吗?”
我说:“会,但是在很久以后。”
她确认了,那一天她早就长大了,不再像现在这样需要我。尽管她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情况,但她还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又担心起来。
“爸爸,万一我还没长大呢?”
她的意思是,她害怕自己还没有独立能力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她。我的第一反应是告诉她:别瞎想,不可能的。但我转念一想,这样就够了吗?
我说:“你是不是担心爸爸死了,会发生很不好的事。”
女儿点了点头。
我说:“你最担心的是什么?”
女儿说:“没人给我买好吃的和玩具了。”
“妈妈会给你买。”
“可是你买的东西比较大。”
我不由得想笑,但还是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还没长大爸爸就死了,这个可能性很小很小很小。万一发生了——记住,我说的是万一哦——爸爸也会留下一些钱。这些钱可以一直给你买好吃的和很多玩具,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嗯!”
她开心起来了,跟我玩贴纸。玩了一会儿,又有新的担心:“可是,那样就没人陪我玩了。”
我哭笑不得:“那你想想,爸爸出差的时候,你是跟谁一起玩的?”
二
这是我和女儿前几天的一场对话。从传统观点来看,女儿的想象有一些“大逆不道”。了解精神分析的人,大概还会扯到“弑父情结”之类的潜意识。过得好好的,凭空设想这些坏事的发生,何必呢?但是这些黑色的想象,对女儿的内在世界形成所谓的安全感和可控感,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女儿还想过,父母离婚她会怎么办,也是让我们哭笑不得。总的来说,成人世界很避讳这样的想象,即使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能公开说出来,最好能从脑子里把它甩出去。所以遇到这些想法,很多人会让自己的孩子闭嘴,或者简单地回应他们:“不可能的。”有的人可能还要骂:“整天胡思乱想什么!”
但,不是不可能,是有可能。
只是我们不愿意承认那微小的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罢了。
这里有一些文化上的迷信。有时候我们会担心,思考这些事情会增加无端的噩运。逢年过节的时候,有人甚至忌讳听到“死”“病”这样的字眼。而本质上是因为我们自己难以面对那些可能性,想到它们会心烦意乱。
但你不面对它,不等于它不存在。
越是心烦意乱,说明那些可能性越在暗暗地侵扰我们。我们知道每个人都会死,每天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而今天恩爱的夫妻有很大比例走不到最后。这才是我们心烦意乱的根源。我们知道那些黑色的想象并非空穴来风。这是我们自己最无法面对的,所以我们只能甩甩脑袋:“别瞎想了,我的运气不会那么差!”
有时候,想一想它,跟别人谈论它,也许是有帮助的,它会让我们觉得有些事就算发生了,不见得就是世界末日。生活还会继续,而且常常没那么难。女儿在跟我谈过之后就知道了,原来父母离婚了,她还可以跟一个人住在一起,还可以去找另一个人玩(“万一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呢?万一他不欢迎我怎么办?”女儿问。“不会的。”我们告诉她,这一点是我们绝对能保证的)。
那些事虽然痛苦,但也不是不行。
三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不行”,那就必须设法应对。否则,带着“一旦发生,后果不堪设想”的想法,人们没有办法踏踏实实地活下去。就像一个人如果不敢设想离婚之后的生活,TA往往就会受制于这段婚姻。只有当TA相信分开也是可以承受的,TA才可能以平等的姿态与对方相处,而这反而会让一段关系更加安全。通过黑色的想象,我们改变的是一个人在现实中的心态。
《基督山伯爵》里,瓦伦蒂娜的爷爷预见到孙女会被继母下毒,于是他花了很多年时间,让孙女持续服用小剂量的毒药,以培养耐药的体质——这最终帮助瓦伦蒂娜扛住了致命的一击。“黑色的想象”有时候就是小剂量的毒药。它不是反反复复的、没有建设性的焦虑:“千万不能这样,千万不能这样……”而是通过想象,把焦虑的“后果”补完:“如果真的这样了,我可以怎么办。”在想象的最坏的可能性之下,把故事继续下去,并且最终相信:不过如此。
我们的安全感并不来自“糟糕的事永远不发生”——虽然我们也希望如此。更现实的安全感,是我们相信糟糕的事就算发生,我们也能应对。黑色的想象是一个友好的忠告,提醒我们有些事情要准备好。你有没有想过它,并不会改变它未来出现的概率,而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却足以影响你当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