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威带来的服从力量之强，足以让我们背弃自己的道德原则，这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期。服从实验告诉我们，服从是情境特质的函数，环境条件的影响超越了人格的变异性。
1961年5月，在收到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批准通知后，米尔格拉姆立刻投身于实验细节的准备工作中。6月和7月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都在招募被试、制作电击器道具、敲定实验程序、写台词、排练、成立研究小组等。预备实验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也得到了妥善解决。8月7日，实验终于正式开始了。
服从实验正式开启
研究人员与被试约好时间，周一至周五下午6点到11点，周六、周日全天，每隔一小时约一名被试。实验室位于耶鲁老校园高街的霖斯利-齐藤登大楼，附近有一个巨大的大钟拱门，横跨高街和礼拜大街。这个拱门让外表平平的礼堂显得更加逊色。礼堂唯一让人多看一眼的原因恐怕就是它那难以界定的建筑风格，算是哥特和罗马风格不可思议的混合体。
米尔格拉姆于6月18日在《纽黑文纪事报》上刊登了招募被试的广告。对外公布的实验目的是研究记忆。每名被试的报酬为4美元，外加50美分的车费。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的美国，一小时4美元已经高于国家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而50美分足够坐着车绕纽黑文兜一圈了。但在刊登广告之前，他先通知了系主任克劳德·布克斯顿，确保广告不会招来批评。
被试年龄从20岁到50岁，来自各行各业，但有一个特点，都是男性。为了保证实验结果具有普遍性，米尔格拉姆寻找的被试职业跨度很大，从没有多少技术的工人到专业人员。这些人参加米尔格拉姆实验的原因多种多样，有的人是因为对心理学实验感到好奇，有的人想了解自我，有的人对记忆这个主题特别感兴趣。当然，每小时4.5美元的报酬也是很多人来这里的理由。
在实验室门口迎接被试的是一位假扮的主试。他个头矮小，面容瘦削，看起来比较严厉。他穿着灰色的实验外套，自称是威廉姆斯先生。之所以选择灰色而不是白色的实验外套，是不希望被试将威廉姆斯先生看作一名医生，进而感觉这是一个与医学有关的实验，这会影响实验结果。接下来，威廉姆斯向被试介绍华莱士先生，一个笑嘻嘻但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人。威廉姆斯告诉被试，华莱士是记忆实验的另一位参与者。
从1961年8月到1962年5月，“威廉姆斯”和“华莱士”都是米尔格拉姆实验中的主要助手。威廉姆斯先生的真名是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而“学生”的扮演者华莱士，真名叫作詹姆斯·麦克多诺（James McDonough）。两个人都不是职业演员，但都有这方面的天分，加上反复排练，效果十分逼真。
威廉姆斯是一位31岁的高中生物教师，职业背景使他能够表现出技术人员的那种干练严谨。而“受害者”麦克多诺是一位身材矮胖的爱尔兰裔美国人，47岁，有着一种令人愉快的谦和气质。他是纽约的铁路稽核员。他的上司对这位资深员工从事“第二职业”很不满，但作为9个孩子的父亲，他需要这笔额外的收入。此外，每天晚上和周末到这个实验室里工作让他感到很有意思，是从日常工作中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米尔格拉姆似乎也对他很满意。他在面试记录上写道：“这个男人如果作为受害者再完美不过了。他的举止温和，谦逊低调，没有一点儿学究气……很容易相处。”
服从权威实验
彼此介绍之后，威廉姆斯向两个人开出一张4.5美元的支票，还告诉他们，无论实验发生什么，这笔钱都不会收回。之所以无条件提前支付，是为了防止被试只是为了钱才服从命令。
威廉姆斯（此后称为主试）接下来对被试和“华莱士”说：“现在我要向你们两人介绍这个记忆实验。关于学习知识的问题，心理学界目前有一些理论。”他指着附近桌子上的一本书说：“其中一些比较知名的理论就写在那本书中，书名是《教学过程》（The Teaching-Learning Process），作者是康托（Cantor）。其中一种理论认为：在学习的过程中，如果在犯错的时候接受惩罚，学习效果就会更好。这种理论在现实中就有应用：父母在孩子犯错的时候会打孩子的屁股。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惩罚方式让孩子们记住错误，使他们的学习更有成效。但是，这种惩罚方式对学习的具体效果到底怎样，我们知之甚少。几乎没有在人类身上对此进行过真正的科学研究。比如，我们不知道何种程度的惩罚对学习最有效，我们也不知道，如果惩罚的施加者不同，是否会带来不同的结果。成年人接受更年长或更年轻的人的惩罚，是否比接受同龄人的惩罚更好，诸如此类的问题。因此，我们正在进行的这个实验项目就是将不同职业和年龄的人放在一起，其中的一些人作为教师，一些人充当学生。我们想了解的是，不同的人担任教师或者学生的角色，会对彼此产生怎样的效果，还要找出在不同的情况下，惩罚会对学习产生怎样的影响。下面，你们两个人中有一个人将是老师，另一个是学生。通常用抽签方法决定角色……”他的手中有两张折好的纸，让被试和“华莱士先生”进行抽签。
他接着说：“请打开纸签，告诉我你们的角色。”被试说：“我是教师。”麦克多诺说：“我是学生。”
20世纪60年代，社会心理学家在实验的过程中经常会使用欺骗的手段，这一点让其他领域的社会科学家既嫉妒又厌恶。在很多颇具影响的社会心理学实验中，除了科学方法之外，一些类似编剧和表演一样的戏剧因素也功不可没。
在这次“记忆实验”中，被试走进实验室几分钟后，实验的设计就会让他完全相信几件并不真实的事情。事实的真相是：第一，实验目的并不是关于惩罚和学习；第二，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华莱士先生并非是一名实验参与者，他其实是詹姆斯·麦克多诺，一名举止温和的会计，在这里扮演学生的角色；第三，那两张折纸不过是道具而已，上面写着的都是“教师”，这样才能确保被试总能分配到教师的角色，麦克多诺总能做学生；第四，实验过程中的核心物品电击器，其实是一个精心制作的道具，看起来特别真实，但它无法向学生发出电击。
米尔格拉姆在申请通过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电击器进行完善。他联系了一些工厂，但这些工厂要等到12月之前才能交出成品，根本来不及。为此他决定自己动手。他的脑海中有清晰的构图，知道需要哪些零件，此外，他对电路电线方面也比较熟悉，因此可以从不同的供货商那里买到零部件。但在实际制作的过程中还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忙，比如，最后的接线工作就是由耶鲁雇来的技术人员完成的，电击器的面板由一名专业工业雕刻师制作。米尔格拉姆还找来两位电子工程师对电击器进行检测，确保被试不会察觉到这只是一个道具。
这个全新的改良版电击器道具外形像个大盒子。长约91厘米，高约39厘米，宽约40厘米。左上方的角落有一个商标：电击器，型号：ZLB，生产商：马萨诸塞州沃尔瑟姆蒂森设备公司，输出功率15 ~ 450伏特。这个大盒子有一个金属面板，上面有一排开关，共30个，每个开关上面都标出了伏特数，从15伏特起，以15伏特为增幅递增至450伏特（见图4-1）。此外，这些开关每4个一组，每组下面从左至右写着：轻度电击、中等电击、强电击、超强电击、重度电击、超重度电击、危险：剧烈电击。最后两个开关下面只写着XXX，令人产生可怕的联想（见图4-2）。
图4-1 电击器道具
按下电击器的一个开关，盒子就会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开关上面的红色电流灯发亮，“通电”的蓝色指示灯不停闪烁，各种继电器咔嗒作响，右上方边角处的圆形指针盘上的指针跳到右侧。有一个自动记录设备与电击器相连，记录电压强度、每次电击时长和被试的心理潜伏期，精确到0.01秒。
米尔格拉姆还加入了其他一些细节，确保这个道具使用起来更加逼真，让被试产生预期的效果和感受。比如，每组实验开始之前，主试都会通过电击器的电极对被试（教师）进行45伏特的电击测试。
图4-2 控制板图解
实验正式进行之时，会按照事先设计好的正确-错误答案模式播放录音磁带，被试每次进行电击都会听到学生发出的痛苦喊叫，喊叫的程度与电击强度相对应，学生还会不断要求离开房间。
听从命令还是坚守内心
服从权威实验
主试说：“好吧，现在学生就位，他将接受一些惩罚。学生，请你跟我来。教师，你也可以一起来看看。”威廉姆斯领着华莱士来到实验室中隔开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个操作台，台子上有4个开关。威廉姆斯让学生（华莱士）坐在操作台前的金属扶手椅上，挽起右手的衬衫袖子，然后把华莱士的手臂绑在椅子扶手上，这是为了“防止他在实验过程中出现剧烈动作”，并将一个电极贴在学生的右手腕上。威廉姆斯煞有介事地在华莱士的手臂上涂了些导电膏，解释说，这可以确保电极和身体保持良好的接触，防止皮肤起水泡或灼伤。他还说，电极与旁边实验室中的电击器连接在一起。
这是主试在整个程序中第一次清楚地告诉被试，前面所提到的“惩罚”就是对学生进行电击。被试也会意识到，一旦教学任务开始之后会发生什么。这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联想。毫无疑问，大多数被试都会觉得电击惩罚将是一件令他们很苦恼的事情，他们完全可以在实验开始前放弃，但是没有人这么做。之前的承诺好像是胶水一样把他们黏在原地不动，他们站在那里，继续听威廉姆斯向“华莱士”解释实验过程。
主试：学生，我详细解释一下实验过程以及你该做什么。教师会向你读出一组词组，比如STRONG arms（强壮的手臂）、BLACK curtain（黑色的窗帘）等。你要尽可能记住这些单词组合。接下来教师会重复这些词组，但是只读这组单词的第一个词，比如STRONG，然后读出4个备选单词，比如back（后背）、arms（手臂）、branch（树枝）、push（推动），你的任务就是从中找出与“STRONG”搭配的正确单词。然后按下4个开关中相应的那个。你的手能触到开关吗？好。那么，如果你认为听到的第一个词“back”是正确答案，就按下1号开关，向教师表示你认为正确答案是第一个单词。如果你认为第二个单词“arms”是正确答案，就按动2号开关，第三个第四个也是如此。好，如果教师最开始读出的正确单词搭配是“STRONG arms”，接下来读出“STRONG：back，arms，branch，push，你应该按动哪个开关？
学生：第二个。
主试：正确。
学生：按下这个开关，代表“arms”。
主试：对。每次教师读词组的时候，都遵循同样的程序……如果回答正确就继续，如果回答错误，你就要受到电击惩罚。当然，这对你尽快记住所有的单词配对有好处。在实验开始之前，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学生这时会沉默片刻，有些担忧地看着连接在他手臂上的电极，缓慢地转向威廉姆斯说：“是这样的，几年前，西黑文的V. A．医院检查出我有轻度的心脏病。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是如果我接受电击，电击强度是多少？会不会危险？”
威廉姆斯立刻用带着自信又有些轻蔑的口气说，电击可能会带来点儿痛苦，但是不危险。
威廉姆斯转身带着被试回到了旁边的大房间，让他坐在电击器面前，学生则留在旁边的小房间中，两个人看不到彼此。
主试：好吧，现在仔细听一下实验说明。首先，这个机器会产生电击。
被试：嗯。
主试：按下任意一个开关，学生都会受到电击。
被试：嗯。
主试：推上开关，电击就停止了。就像这样。
被试：嗯。
主试：电击结束后，开关会停留在中间的位置，显示出你曾使用过哪些开关。
被试：嗯。
主试：好，机器已经打开了。为了让你这个教师的角色了解学生被电击的感受，咱们公平点儿，你也要亲自接受电击测试。你同意吗？
被试：好的。
电击测试是为了给被试一个心理强化，相信电击器的真实性。这是实验过程中唯一一次真正的电击。威廉姆斯将一个电极放在被试的手腕上。
主试：请你闭上眼睛，估计一下这次电击测试的强度。我让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再睁开。
被试：嗯。
威廉姆斯拨下第三个开关，然后让被试睁开眼睛。
主试：好，现在请你估计一下刚才接受的测试电击强度，可以用伏特表示，也可以用文字的方式：轻度、中度和重度。
被试：我想，可能是195伏特。
主试：不，事实上，是45伏特（实验员指着刚才按动的开关）。
被试：哦！（笑）
主试：由于使用了导电膏，因此身体感觉可能比较强烈。这种软膏可以让电极和皮肤保持良好接触。你看……
被试：哦。
主试：好了，让我们接着介绍实验。在接下来的学习任务中，你要按照列表依次读出每对词组，只读一次，直到读完整个表。
被试：嗯。
主试：朗读的时候要对准麦克风，因为这个房间特别隔音。
被试：好的。
主试：读完这张表格之后就继续读下一张。
被试：好。
主试：在这里，从A行开始，你先读出大写单词，然后将这一行其他的单词顺序读出来，比如，第一行，你会读出“STRONG，back，arms，branch，push”。
被试：嗯。
主试：读完4个备选答案之后，学生会找出他认为正确的答案，按动相应的开关，这个盒子将发亮，显示出对应的数字，1、2、3、4。（实验员指着在电击器上面的答案盒。）
被试：哦，我知道了。
主试：如果他给出的答案是正确的，你就说“正确”，然后继续下一行。正确答案下面画着线。
被试：哦，好的好的。
主试：如果答案错误，你要说“错误”，然后说出你将要对他进行惩罚的电击瓦特数。
被试：嗯。
主试：对他进行惩罚之后，读出正确答案，然后继续下一行。比如，如果他指出3是正确答案……（3所对应的是“branch”，这是一个错误答案，正确答案是2“arms”。）
被试：嗯。
主试：你就说“错误，15伏特”。按下开关，读“STRONG arms”，然后继续下一行。
被试：好的。
主试：每次答案错误，都要按下一个电击器开关。
被试：好的。
主试：好了，重要的是要完全按照程序走。
被试：好，我会尽力。
主试：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被试：我想没有了。没有。
主试：（对着被试面前的麦克风说）好了，学生，请注意，教师将进行几个模拟练习。请努力记住单词搭配。准备好，开始。
当被试按下第一个开关，电击器好像忽然有了生命，就像一只终于抓到猎物的骄傲的猫。开关上的指示灯红光闪闪，电流嗡嗡作响，“通电”的蓝色指示灯也闪个不停。“电压刻度”上的指针一下子跳到右侧，继电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如果被试在这个过程中想放弃，实验在设计的时候还准备了4句语气强度不同的话，催促他继续。最轻的是“请继续”，最重的是“你没有选择，必须继续”。如果说出最后这句话之后，被试依旧拒绝进行，那么实验就结束了。
模拟练习中有10组单词配对，主要是为了帮助被试适应程序。
主试：（在模拟练习结束之后说）好了，练习已经结束，
我们开始正式课程。
被试：嗯。
主试：正式学习任务的程序和之前的一样。
被试：好的。
主试：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会使用一个新的单词配对表。
被试：嗯。
主试：当然，每次他回答错误，都要按下开关。
被试：嗯。
主试：准备好了吗？请开始。
被试：BLUE girl（蓝衣女孩），NICE day（美好的天气），FAT neck（肥硕的脖子），GREEN ink（绿墨水），RICH boy（富有的男孩），FAST bird（疾飞的小鸟），BLUNT arrow（磨钝的弓箭），SOFT hair（柔软的头发），COOL cave（冰冷的洞穴），GOLD moon（金色的月亮），HARD head（坚硬的额头），WET duck（湿漉漉的鸭子），BRAVE woman（勇敢的女人），WHITE horse（白色的骏马），SAD face（悲伤的面庞），SHORT time（短促的时间），SHARP needle（尖利的针头），SLOW dance（缓慢的舞蹈），RED sunset（红色的落日），LOW noise（低沉的声音），NEW book（崭新的书本），QUIET evening（安静的夜晚），TAME bear（驯服的熊），SWEET taste（甜美的味道），TRUE story（真实的故事）。
接着被试开始读测试部分。
被试：BLUE：boy，girl，grass，hat，正确。NICE：day，sky，work，chair，正确。FAT：man，lady，tub，neck，错误。嗞——（被试拨动电击开关发出的声音），15伏特。FAT neck。GREEN：grass，hat，ink，apple，错误，嗞——GREEN ink。RICH：boy，cake，man，girl，错误，45伏特，嗞——RICH boy。下一个，FAST：bird，car，train，plane，正确。BLUNT：knife，stick，word，arrow，错误，嗞——BLUNT arrow。SOFT：rug，pillow，hair，grass，错误，75伏特，嗞——SOFT hair。
学生：哎呀！
被试：COOL：day，shade，water，cave，错误，嗞——COOL cave。
学生：啊！
被试：GOLD：dollar，necklace，moon，paint，正确。HARD：stone，head，bread，work，错误，嗞——
学生：啊！（声音更大）
被试：HARD head。WET：night，grass，duck，cloth，错误。嗞——
学生：啊！嘿！太疼了！
被试：WET duck。BRAVE：woman，soldier，dog，horse，错误，嗞——
学生：啊！
被试：BRAVE woman。WHITE：cloud，horse，stone，house，错误，嗞——
学生：啊！！！实验员！结束吧！让我出去，我告诉过你我有心脏病！
被试：WHITE horse。
学生：我的心脏开始感到不舒服了，请让我出去！我的心脏开始感到不舒服了！我不要继续了，让我出去！
被试：（转过头看实验员）继续吗？
主试：继续进行，请继续。
被试：SAD：face，music，clown，girl，正确。SHORT：sentence，film，skirt，time，错误。嗞——
学生：（高喊）啊！让我出去！
被试：SHORT time。SHARP：axe，needle，stick，blade，错误，嗞——
学生：哎呀！
被试：SHARP needle。
学生：（高喊）我受不了，太痛苦了！让我离开这里！
被试：SLOW：walk，dance，truck，music，错误，嗞——
学生：啊！让我离开这儿！
被试：SLOW dance。
学生：让我离开这儿！我的心脏受不了了！让我离开这儿！
主试：请继续。
学生：你们无权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出去！让我从这儿出去！
被试：RED……
学生：让我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我的心脏受不了了！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被试：brick，rose，sunset，wagon，错误，嗞——
学生：啊！
被试：RED sunset。
学生：实验员！赶快让我出去！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做实验了。
随着电击强度不断增强，学生的抱怨声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强烈，被试明显表现出紧张情绪，但是他们基本上都对这种痛苦的喊叫采取了忽视的态度。他们一副坚决的表情，脸仿佛凝固了一样，似乎不愿因为自己而让实验半途而废。
为了让实验程序更加标准化，学生的抱怨声已经事先录在磁带上。每个强度的“惩罚”都有相应的“抱怨”。在实验过程中会配合被试的朗读播放磁带，录音机对着学生房间中的麦克风。
被试：NEW：house，pet，book，name，正确。QUIET：song，party，child，night，正确。TAME：wolf，bear，dog，cat，错误，嗞——
学生：啊!
被试：TAME bear。SWEET：candy，girl，taste，pickle，错误，嗞——255伏特。
学生：啊！让我从这里出去！
被试：SWEET taste。TRUE：story，hero，lecture，report，错误，嗞——270伏特。TRUE story。
学生：喂！喂！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出去，听到没有？让我从这里出去！
被试：我应该从头再来一遍吗？
主试：是的。
被试：BLUE：boy，girl，grass，hat，正确，NICE：day，sky，work，chair，错误。嗞——
学生：（极度痛苦地喊叫）
被试：285伏特。NICE day。FAT：man，lady，tub，neck，错误。嗞——
有时候，被试会在说出下一个词之前犹豫片刻，好像感觉这个任务让他很为难。但是当学生给出错误答案时，他却会毫不犹豫地按下电击器开关。有时候他会求助于主试，但是当主试让他继续时，他还是立刻遵守了主试的指示。
被试：FAT neck。
学生：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让我出去！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被试：他不会有事的，是吗？
主试：请继续。
被试：GREEN：grass，hat，ink，apple。
这时候，学生开始停止回答问题。教师再也听不到按答案开关的声音了。回答器上的数字不再闪烁。
主试：如果学生在规定的5秒钟内不回答问题，就视其为错误。
被试：嗯。
主试：处理方式相同，就像你对错误回答所做的反应一样。
被试：315伏特。嗞——
学生：（更加强烈地痛苦喊叫）我说过了！我拒绝回答问题！
被试：RICH……
学生：我已经退出实验了！
被试：boy，cake，man，girl。（没有回答）330伏特。嗞——
学生：（强烈地、持续地、撕心裂肺地喊叫）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我的心脏受不了了，我说了，让我出去！
被试：FAST：bird，car，train，plane。
学生：（歇斯底里地）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你们无权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被试眉头紧锁，好像他自己也身处痛苦之中。
主试：请继续。
被试：继续吗？
主试：是的。
被试：FAST bird。SHARP：knife，stick，word，arrow。（没有回答）嗞——360伏特。SHARP arrow。SOFT：rug，pillow，hair，grass。（没有回答）嗞——SOFT hair。COOL：day，shade，water，cave。嗞——他不再回答问题了。
主试：请继续。
被试做了一个鬼脸，好像表示他并不情愿这么做。但还是继续进行。
被试：GOLD：dollar，necklace，moon，paint。（没有回答）嗞——GOLD moon。HARD：stone，head，bread，work，（没有回答）嗞——HARD head。WET：night，grass，duck，cloth。（没有回答）嗞——WET duck。BRAVE：woman，soldier，dog，horse。（没有回答）嗞——BRAVE woman。我现在该做什么？已经读完了。
主试：继续用最后一个开关。
被试：我听不到他任何动静了。
主试：请继续。
如果被试按下450伏特的开关，主试会让他重复使用450伏特电击两次，以确定他完全服从。
被试：WHITE：cloud，horse，stone，horse。（没有回答）嗞——WHITE horse。SAD：face，music，clown，girl。（没有回答）嗞——SAD face。SHORT：sentence……
主试：好了教师，实验结束了。
实验结束之后是对被试进行的评估和心理辅导程序，包括下面几个项目：获得个人资料，包括年龄、职业、婚姻状况、宗教信仰、教育背景、是否在军队服役等。此外，还会让被试描述在实验中的感受，包括：你在实验中的紧张程度有多大？你认为最后几次电击给学生带来了多大程度的痛苦？最后会将实验的真实情况告诉被试，并让他与“华莱士”见面，表明学生并没有受到伤害。下面是对上述被试进行心理辅导程序时的一个片段。
主试：告诉你实情吧，那个男人并没有真的被电击。事实上，我们真正感兴趣的是，你在不得不伤害别人时的反应。你知道，伤害一位你并不认识的人。
被试：哦。
主试：他其实是为我们工作的。
被试：哦。
主试：他并没有真正被电击。
被试：哦，我知道了。
主试：我们想要研究你的反应。现在，我们不想再愚弄你了。
被试：哦，我知道了。
主试：我们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表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看出人们真正的反应。你刚才真的认为自己正在电击他吗？
被试：是的，我真的这么想。当我听不到他的反应时，我感到很担心。
主试：哦，当你什么都听不到时，你在想什么？
被试：我想，也许他只是希望在停止回答之后，我能停下来。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也许他昏倒了或者其他什么的。
主试：你认为他昏倒了吗？
被试：我不这么想。我只是担心他可能会昏倒，我只是担心。
主试：好吧，你能理解我们为什么必须这么做吗？你看，这很像护士必须给病人打针。她可能并不愿意这么做。她可能并不想伤害病人。但是医生让她这么做，因此她必须听从命令给病人打针。这里的情况也类似，你不得不伤害另外一个人。
被试：哦，我不喜欢这样。
主试：很多人都不喜欢。总之，这个实验几个月后会完全结束，你将收到一份实验报告，但在那之前，希望你不要泄露实验的细节。
被试：好的。
主试：因为你可能认识其他将要参与这个实验的人……如果他们提前知道了实验细节，实验就难以进行下去了。那么，你对到这里做这个实验有什么感受？现在你已经知道了……
被试：现在我知道了真相……我可以释怀了……
主试：詹姆斯！来跟“XX”先生打个招呼吧。这是麦克多诺先生。
被试：都已经结束了。
学生：你现在感觉好些了，是不是？
被试：是的，我感觉好多了。
学生：那就好。
主试：好吧，十分感谢你参加这个实验，真的十分感谢。
被试：你看，一包烟就剩下三根了。
主试：（笑）我们真的很感谢你的参与。相信你会喜欢我们的实验报告的。
四段距离，四个结果
服从实验呈现给我们的是人类行为中令人忧虑的一面，权力显示出了如此巨大的力量，即使不采取强制手段，也可以迫使一个人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权力的这种力量令米尔格拉姆和他的同事们深感震惊，后来在公众中也掀起了巨大波澜。尽管米尔格拉姆的服从实验没有一个全方位的指导理论，但是有些实验的确为某些问题提供了启示性的答案。
1961年8月至9月间，米尔格拉姆进行了系列实验的前4个情境实验。实验目的是为了检验一个问题：改变教师和学生之间的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是否会影响服从的程度。米尔格拉姆之所以想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因为在1960年秋季学期末所做的预备实验中，他发现了一个普遍的现象：学生和教师分别坐在镀银玻璃的两边，教师可以隐约察觉到学生的动作。被试基本上都不愿意正视受害者，经常把头转向一边，避免看到因为他的行为而带来的“痛苦”结果。
这种不断出现的行为让米尔格拉姆意识到，教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可能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被试的行为。“四段距离系列”（four-part proximity series）就是为了系统地验证这个观点而设计的。这个实验包括4个变体实验，随着教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被试越来越难以忽视他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的角色。
四段距离系列
学生和教师之间距离最远的实验是“远距离情境”。整体安排以及对外宣称的实验目的如前所述：实验是为了研究惩罚对学习效果的影响。教师坐在一个电击器前，学生坐在旁边的屋子里，看不到彼此。主试告诉教师，如果学生在单词搭配任务中出错，教师就要对学生进行不断增强的电击。但是，在这个变体实验中，学生不会发出声音上的抱怨。学生回答的模式已经提前设计好：每三个错误答案后给出一个正确答案。在电击器上方有一个盒子状的答案显示器，每当学生给出答案，答案板上就会亮起相应的数字。
电击强度达到300伏特的时候，学生进行第一次抗议。他不说话，只是大力敲击墙壁，教师完全可以听到。之后，答案显示器上就不再出现任何反应。这个时候，被试通常会求助主试接下来该做什么。主试告诉他们，没有回答即为错误答案，要继续增加电击强度。315伏特的时候，学生再一次敲击墙壁。然后就是完全的沉默。
在300伏特之前，即学生第一次敲击墙壁之前，没有任何一名被试拒绝主试的命令。事实上，300伏特已经超越了“超强电击区”的范围，进入了“重度电击区”。这个情境的40位被试中，5人在300伏特的时候放弃。在最后的450伏特前，有14名被试停止了实验。但是，40名被试中有26人完全服从了主试，从“剧烈电击”区一直坚持到最后那个看上去很毛骨悚然的“XXX”。
人类的服从权威倾向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天性，这一点不需要用实验证明。米尔格拉姆的发现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实验显示出这种倾向令人震惊的强度。它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可以超越我们自儿时起就知道的一个道德信条：违背他人意愿伤害别人是错误的。
远距离情境实验只是四段距离系列实验中的第一个，米尔格拉姆于1963年将其单独发表在《变态和社会心理学期刊》（Journal of Abnormal and Social Psychology）之中，这是服从系列实验中第一个公开发表的实验。米尔格拉姆的发现非凡而独创，仅就这个发现自身就可以大书特书。但是他更希望先详细描述实验的细节。
为了强调这个发现中所蕴含的力量，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向世人展示这种力量有多么出乎意料。在没有公布结果之前，他曾向不同人群描述详细的实验过程，这些人中包括耶鲁的高年级学生、中产阶级中年人以及一组精神病学家。他让这些人预测，如果换作他们或者其他人参加这个实验，结果将会怎样？这些人给出的猜测与实际结果相差甚远。比如，耶鲁高年级学生预测，只有1.2%的人会坚持到最后使用最强电击。1962年2月，米尔格拉姆又让一组哈佛精神科住院医生对这个实验进行了预测。他在写给社会心理学家E. P．霍兰德（E. P. Hollander）的信中说：“这些精神病医生表示，他们对自己的预测准确率十分有信心，但是他们的结果与事实相差了500个系数。我相信，即使是一组女佣人做这个测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四段距离系列
第二个实验叫作“声音回馈情境”。学生依旧在另外一个房间中，教师看不到，但是在提前录制好的抱怨声中，加入了越来越强烈的尖叫。抗议出现的模式如上一节所述的实验实例。只是这一次，学生不再提及心脏病的问题。加入了声音抱怨，服从的比例比远距离情境略有降低，40名被试中有25人（62.5%）坚持到最后使用450伏特电击。
第三个实验叫作“接近情境”，教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缩短。这一次，学生不再与教师身处两个房间，而是坐在距离教师几米远的地方。在这个实验中，学生需要进行表演，每次受到“电击”都要做出痛苦的反应。学生抗议的模式如前一实验，但是教师在这个实验中将亲眼目睹学生越来越痛苦的身体反应，他既可以听到，也可以看到学生的痛苦。教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拉近使服从的比例大幅度减少到40%，40名被试中只有16人坚持到最后。
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实验情境叫作“接触情境”。教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变成零。就像第三个实验一样，学生坐在教师身旁，但是有一个重要的不同：学生在这个情境中必须将手放在电击盘上接受电击。电击达到150伏特时，他开始拒绝合作，不肯伸出手，主试命令教师强迫学生把手放在电击盘上接受惩罚。
前三个情境已经让米尔格拉姆不断领教了人类服从的底线，但在最后这个实验中，由于教师需要使用身体接触的方式迫使学生就范，他估计最多只有一两名被试完全服从。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40名被试中有12个人（30%）坚持到了最后。米尔格拉姆说：“那是一副令人困扰的景象，受害者拼命挣扎反抗，发出痛苦的哀号。”
米尔格拉姆详细描述了一位被试在这个情境中的表现。这是一名37岁的电焊工，米尔格拉姆称之为“布鲁诺·巴塔”（Bruno Batta）。根据主试的指示，巴塔将学生的手强压在了电击盘上。
学生就坐在他身边，哀求他停止。但是他一脸冷漠，像个机器人一样继续实验。这个场景中最令人侧目的就是他对学生明显的漠不关心。他几乎不把学生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但是与此同时，他在主试面前的表现却温顺而谦恭。
到了330伏特的时候，学生不仅拒绝将手放在电击盘上，而且还拒绝回答问题。巴塔很恼火，斥责学生：“你最好赶快回答，结束实验。我们不能整晚待在这里。”……这个场景显得野蛮而压抑。当他制伏了大声喊叫的学生，并对其进行电击的时候，那张冷冰冰的没有表情的面孔，显示出一种彻头彻尾的冷漠。他似乎并没有从这个行为中获得快感，他只是满意自己正确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对学生施加了450伏特电压之后，他转头问主试：“我们接下来怎么做，教授？”他那谦卑的语气显示着他是一名合作的实验参与者，不像学生那么顽固不化。
图4-3直观地向我们展示出，服从比例自远距离情境到接触情境呈递减的趋势。
图4-3 四段距离系列的平均最大电击
判断被试服从程度最主要也最清晰的量化指标就是他最后施加的电击强度。但是米尔格拉姆的设备还可以提供两个辅助指标，测量被试对权威人物命令的反应。电击器自动记录了每次电击的时长和心理潜伏期，精确到0.01秒。心理潜伏期测量的是被试在实施电击之前犹豫的时间，这个指标没有产生有价值的信息。但是电击时长指标却得出了两个有趣的结果，可以对实验的发现起到补充作用。图4-4用折线图的形式描述了这个指标的结果。但是只能得到前三个实验的数据，在第四个接触情境中，由于电击盘被缠绕在电击器之中，因此无法测量电击时长。这个图显示出两点：第一，电击时长随着教师和学生之间距离的缩短而相应变短；第二，在所有的实验情境中，服从度高的被试施加电击的时间要比服从度低的被试长。
图4-4 距离实验中的电击时长
1961年夏天，阿兰·艾尔穆斯（Alan Elms）开始在服从实验中担任米尔格拉姆的助理。这位身材瘦削的小伙子来自肯塔基州，当时刚刚结束耶鲁心理学系第一年的研究生学习。他第一次遇到米尔格拉姆是在1960年秋季学期末。耶鲁规定，研究生在第一年要参加每星期举办一次的研究班，一到两名教师会在研究班上讨论他们所从事的研究。艾尔穆斯对米尔格拉姆的服从实验计划很感兴趣。但是激起他兴趣的不仅仅是研究本身，米尔格拉姆对这个课题的热情也让他深受感染。当时，另外一名叫作劳伦斯·科尔伯格（Lawrence Kohlberg）的初级教员在道德发展方面的研究也让他很感兴趣，但是与米尔格拉姆的热忱激情相比，科尔伯格对自己研究的陈述显得过于沉闷无趣。
在第一学年的暑假，艾尔穆斯回了肯塔基州的老家。他打算先休息一个月，然后在7月回学校协助米尔格拉姆的工作。6月底，他收到米尔格拉姆的来信。这封信的语气很戏谑，但是字里行间却可以看出，米尔格拉姆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他即将从事的研究具有重大意义。
亲爱的阿兰：
压力重重的第一年的研究生学习终于结束了，希望你这一个月过得舒服愉快。《纽黑文纪事报》上刊登的广告反应寥寥，令人很失望。但是目前还没有太大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有300名合格的应征者。但是不久之后，你这个“募集总指挥”就要想方设法把更多的人“运送”到实验室来。这是实际研究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不得不说，你的角色有点像艾希曼先生。但是至少，你应该不会误会我们将要对这些“每日配额”做的事情。我们将给他们机会反抗来自邪恶权威的命令，从而彰显他们的道德水准……
米尔格拉姆在同一天，即7月27日，也写了一封信给所罗门·阿希，信中表达的是同样的感受，只是语气更严肃。他在信中向阿希介绍了服从实验的最新进展：“当然，您可能会问，人类的服从特性有很多创造性功能，为什么我偏偏关注其破坏性潜力？也许是因为，服从在我们这个时代所展示出来的正是这个最震撼、最痛苦的一面。”
这封致阿希的信可以看出两人关系不断发展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高等研究院那段压抑的经历已经慢慢淡出了米尔格拉姆的记忆，他对阿希又恢复了去普林斯顿之前的尊敬。米尔格拉姆在信中征询阿希对实验的建议。几天前的周末，他曾带着萨莎来到斯沃斯摩尔，将她介绍给阿希和他的妻子佛罗伦丝。他一直认为，在自己的整个学术生涯中，阿希对他的影响最大。
1967年，美国心理协会（APA）授予阿希“杰出科学贡献奖”（Distinguished Scientific Contributions），米尔格拉姆写了一封贺信，告诉阿希：“您是最应该获得这个奖项的人，您对学生和同事们的启迪无人能及。”1969年，他受邀在加拿大心理学会（Canadian Psychologicial Association）的年会上演讲，演讲题目是《阿希主题的10个变体》（Ten Variations on a Theme by Asch），在演讲中他表达了对阿希和从众研究的敬意。他甚至致信美国心理协会，提名将该协会的一个特别奖项“金牌奖”颁给阿希。
在实验开始之前，他在与同事朋友往来的信件中传达出来的是对实验的热情期盼。但几个月后，他的期盼却得出了清晰但是阴暗的结论。1961年9月21日，他写信给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社会科学主任亨利·瑞肯说：
结果令人恐惧而沮丧。实验结果显示，人性，或者更准确地说，美国社会所创造出来的人的性格并不那么可靠。当邪恶的权威发出指示，美国性格也无法让民众避免暴行，美国人同样也会对他人做出非人之举。之前我曾经有一些天真的想法，我曾经设想，如果美国出现了一个邪恶政府，它是否能在美国全境找到足够多的道德白痴，帮助它将整个国家体系变成一个死亡集中营，就像德国一样。但现在，我开始觉得，即使只在纽黑文这个小地方就能找到足够多的人选。大多数人只是做他们被要求做的事情，根本不在乎做的事情是什么。他们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只要他们认为这个命令来自一个合法的权威。
四段距离实验揭露了人性中一个不受欢迎的真相：
我们会轻易地服从权威，这种强烈的倾向超过所有人的预料，其强度足以让人违背道德标准。但是，这个实验还有另外一个重要意义。从20世纪60年代末起，人格和社会心理学家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即特质/情境之争。这场辩论源自沃尔特·米歇尔（Walter Mischel）(7)的著作《人格与评估》（Personality and Assessment）。争论的焦点是：哪个因素更能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是人格还是其所处的环境？米歇尔认为，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行为主要建立在个人特质的基础上，但这是一个错误的方向。个人行为更多的是其所在情境的产物，而不是情境中个人特质的产物。
这场争论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不断深入，“情境主义者”经常使用米尔格拉姆的四段距离实验支持他们的观点。实验中有一个现象：服从随着情境特征，即教师与学生的距离的变化而变化，而不是随人格的不同而变化，这是对情境主义的有力证明。米尔格拉姆自己也赞同情境主义的观点。他写道：“20世纪的社会心理学家揭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决定一个人行为的因素通常不取决于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取决于他处于一个怎样的环境。”
边叹息边服从
可以这么说，有多少被试，就有多少种服从的方式。在上文所呈现的那段实验室实例中，被试并不喜欢主试要求的事情。他的一些躯体行为也显示出了他的心理冲突，比如经常艰难地吞咽口水和舔嘴唇等。尽管如此，主试只是偶尔用语言催促他，他就会继续有条不紊地执行规定的任务。
大多数被试在抗拒权威命令或表达巨大的心理压力时，会以语言的形式说出来。比如，有一名工具设计师，从实验一开始，他就只是机械地不断增加着电击强度，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偶尔会停下来，但是既不表达想法也不问问题，一直到390伏特。
服从权威
被试：COOL：days，shade，water，cave，（没有回答）错误，嗞——390伏特。GOLD：dollar、necklace、moon，paint，（没有回答）错误，嗞——405伏特。HARD：stone，head，bread，work，（没有回答）错误，嗞——420伏特。
主试：接着来，请继续。面板上还有2个开关。
被试：我要对这事儿负责吗？
主试：什么？
被试已经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这似乎对他产生了影响。在之前的实验过程中，他的声音一直坚定而平稳。但是在询问主试的时候，他的声音却有些颤抖。
被试：会不会有什么后果？我要负责吗？
主试：实验要求你继续，教师。
被试：是的，但是我怎么知道他在那边是不是还好？他不说话了，甚至都不再喊疼了。
主试：我们不得不继续，直到学生正确学习所有的单词配对。
被试：（说话有点含糊）也许他在那边已经没办法学这些单词了。
主试：实验继续进行是最重要的。
被试：（声音断断续续）是的，但是万一那边已经没人回答问题了呢？
主试：我之前说过，尽管电击可能会痛苦，但是不危险。请你继续好吗？
被试：HARD：stone，head，bread，work，（没有反应）错误，嗞——435伏特。WET：night，grass，duck，cloth，（没有回答）错误，嗞——450伏特。继续吗？
主试：是的，请继续。
被试：怎么继续？
主试：用面板上最后一个开关。
被试：继续？
主试：正确。
被试：BRAVE：woman，soldier，dog，horse，（没有回答）错误，嗞——450伏特。WHITE：cloud，horse，stone，house，错误，嗞——450伏特。SAD：face……
主试：好了教师，实验结束了。
另外一名被试是制图员。他虽然坚持到了最后，但在实验中途也进行过反抗。下面的对话发生在使用195伏特电击之后。
被试：RED：brick，rose，sunset，wagon，错误，210伏特。嗞——
学生：啊！
被试：正确答案是RED sunset。
学生：（声音很绝望）我不想再参加实验了。
被试：下一个，LOW：noise，cloud，bridge，voice，错误，250伏特。嗞——正确答案是LOW voice。下一个是，NEW：house，pet，book，name，正确！
趁着这个难得出现的正确答案间歇，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威廉姆斯说：
被试：我快撑不下去了。
主试：（对被试这种压抑的沮丧采取漠视态度）请继续。
被试服从了主试的要求继续进行实验，不再说话或反抗。几次单词配对之后，他叹了口气，表示了他的绝望，很显然他不愿意继续伤害学生，却无法将这种不情愿变成实际行动。
但是当电击加强到300伏特时，他努力在内心积聚支撑自己的力量，至少表现出他内心对这件事情深深的厌恶。
被试：下一个是，FAT：man，lady，tube，neck，错误，300伏特。嗞——
学生：（痛苦地喊叫）
被试：我做不下去了。（他开始在椅子上扭动）
学生：我绝不再回答了！让我从这里出去！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
被试：我不能再这样了。对不起。我感觉你们好像要做什么事儿。
主试：实验要求你继续。
被试：是的，我知道，但是我无法随便伤害人。哎，这已经让我无法忍受了。我感觉我做得太过分了。
主试：继续进行实验特别重要，请继续。
被试：（在椅子上扭动）我快受不了了，我感觉就像是和他一起被电击一样。（叹息）下一个是，GREEN：grass，hat，ink，apple……
他经常叹息，每次进行电击之前都会犹豫很久，这表明他内心备受折磨。但他还是坚持到了最后，完全服从。
什么样的人会反抗权威
那些没有坚持到最后的不服从被试中，行为表现也是多种多样，其中最重要的不同点就是，被试第一次反抗出现的时间。心理学家安德烈·莫迪利亚尼（Andre Modigliani）和弗朗索瓦·罗查特（Francois Rochat）对其中一个实验情境的录音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他们发现：
在实验过程中，被试做出反抗的时间越早，坚持到最后的可能性就越小。此外，被试第一次反抗时的电击强度越小，结束时的电击强度就越小。莫迪利亚尼和罗查特这样解释这种现象：
这与认知失调理论相符，被试在完成一件特别不愉快的合作任务时，他顺从的时间越久，就越会在内心说服自己，为眼前的一切做出合乎情理的解释，并相信这种解释是真实的。比如：被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电击并不那么危险，学生没有什么问题，实验必须继续……在实验前期进行口头反抗可以有效减少心理压力，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并进行更多消极野蛮的同谋行为。
反抗权威
有一位反抗的被试是47岁的大型工厂检察员。在实验前的练习过程中，他有点儿手忙脚乱，但在正式实验中，他已经熟悉了程序，而且进行得有条不紊。当电击强度达到120伏特的时候，他已经使用了7个电击开关，听到学生发出三次轻微的“哎呀”。
被试：WET：night，grass，duck，cloth，错误，120伏特。嗞——
学生：啊！喂！真的很痛啊！
被试：这个强度不会伤害他吗？
主试：请继续。
被试：BRAVE：woman，soldier，dog，horse，错误（叹息），135伏特。嗞——
学生：啊！实验员！
被试：答案是woman。
学生：够了！让我从这里出去！我说过我有心脏病！我的心脏开始受不了了！让我从这里出去！我的心脏不舒服！
主试：请继续，继续。
学生：我拒绝继续，让我出去！
被试：他在那边真的很难受。
主试：实验要求你继续，教师，请继续。
被试：可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去那边看看他怎样了。
主试：一旦实验开始，你就只能通过麦克风与他联络。你继续实验很重要，继续。
被试：我不知道，我想，我肯定不愿受他的这种痛苦。
主试：你没有其他的选择。
被试：（嘲笑）如果可以，我会把支票还给你。
主试：不，支票是你的，支付你报酬是因为你来到实验室。那不是问题的所在。问题是，如果你不继续进行，我们就不得不终止整个实验。
被试：好吧，他就在那边，我不能继续进行实验了。我的意思是，他说他有心脏病。因此我……
主试：好吧，那么我们的实验就结束了。
这名被试之所以能挣脱权威的束缚，可能有如下几个原因。首先，他体会到了学生的感受，在心理学上称之为共情。他将自己摆在学生的位置上，切身感受着他的痛苦。“我肯定不愿受他的这种痛苦。”对于大多数被试而言，抗拒主试的命令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这种反抗其实就是在质疑主试的“能干的”“科学权威的”形象。通过对学生共情，这名被试做出了主观判断，而这种判断并不意味着质疑主试的形象。
促使他反抗的第二个因素可能是：主试漠视他提出的问题或抗议。当他要求去看看学生的情况时，主试忽视了他的问题，只是唐突地命令他继续，不给出任何让他安心继续实验的回答或解释。主试在此时催促他继续，结果事与愿违，令被试很恼火，变得更加顽固，不再合作。
反抗权威
另外一名反抗的被试是一位39岁的销售员。他是反抗行为出现在实验后期的被试代表。他曾在实验早期表示了数次相对温和的抗议，但都被主试忽略了。被试继续进行实验，没有出现更多的反抗信号。直到他开始施加315伏特的电击。
学生：（极其痛苦地喊叫）
被试：RICH：boy……
学生：我告诉你了，我拒绝回答。
被试：cake，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