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柴门,一段绿苔小路,迎面一棵硕大的桂树,没想到这就是酒店的客房入口。杭州安缦隐没在灵隐寺附近的一个山谷里,其前身法云村,是一个有着七百年历史的古村落,据说明清时期就是落魄官人和隐士的藏身之地。我入住的时候是个雨夜,山谷里一片静寂,这雨好像下了不止七百年。
第二天早上,被一股异香弄醒,香氛时淡时浓,沁甜、幽眇,游走在整个房间。这味道太熟悉了,想起昨夜那棵桂树,这就是传说中的“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吗?
在所有有关植物花香的记忆中,对桂树情有独钟。还在幼年,桂花就开启了我对植物味道的最早记忆。那时还小,五六岁,有几年被放养在农村。祖屋院子里有棵五十多年的桂树,树分五六株,覆地五六十平米。每年中秋前后,总有那么一两天,它会在一夜之间爆开一粒粒花芽,先是月白,后为淡黄,一团团,一簇簇,顶开茂密的枝叶,释放出秋水般沁凉的花香。
每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奶奶就会拿着把大扫帚,去院子里归置那些头天夜里坠落的桂花。那些花蕊经过清洗、挑选、曝晒,收进铁罐,制成花卤,泡茶、入药、做糕点,来年享用。幼时生性敏感,睡眠不好,很容易被奶奶扫地的声音吵醒。细密的竹梢一下一下,划扫在秋天清晨干硬的泥地上,那声音好远,现在想来还是飕飕的冷。
后来读大学,住武大桂园。珞珈山下,东湖水岸,宿舍窗下围着上百株桂树。新学年开学不久,就是桂花时节,正好饱享“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的盛景。南方多雨,每次雨后,总有浓郁而盛大的桂香弥漫,那种苦凉的草香让人胡思乱想。
桂花是冷香型,轻,有飘浮感,有风才有香,你专门凑近闻可能闻不到,它是你周围的一个场,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微风一过,香飘而来。有次我拧了几枝放进书包,带到图书馆去看书,结果整个下午阅览室花香四溢,周围不断有同学吮吸疑惑,不知香从何来,只有我淡定自若,书中自有香如桂,很是得意。现在想起年少时的那些小清新小伎俩,只剩唏嘘了。
后来到北方生活,回南方也不在季节,渐渐远离桂树。今年国庆回家,去了一趟武大。和朋友在樱园老斋舍散步,经过一截环山路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猝不及防地闻到一缕久违的幽香,整个人蓦地怔在那里了:好大一片桂树林。只是一刹那,那些二十多年前的少年心肠,和着桂香,还魂似的叠印在脑子里,就像二十年前的我穿越时空,在这一刻附体,两个我面面相觑,虽近在咫尺,其间却已是流年似水,让人心惊。
记忆和味道都是神秘的东西。嗅觉是人最早形成的感觉,甚至早于大脑形成思维。嗅觉和记忆的关系往往神使鬼差,纠结缠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和记忆,平时它们被锁闭和封存,在时间漫长的流逝中经历着变形和磨损。我们害怕时间冲走那些对我们很重要却难以名状的瞬间,幸亏有一首歌,一种表情,一段文字,或一种味道,把它们瞬间还原到我们的生活,提醒我们曾经拥有,使本来短促的人生不致太空洞。
前些天去三里屯,发现一家店,叫“香味图书馆”。展柜、墙壁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是通过现代工艺对花草植物进行晒制、榨干、提取,收集而来的各种香味,买来置放家中,可作香氛使用。看目录,林林总总上百种植物花香:小苍兰、栀子花、玫瑰、玉兰、茉莉、梅、菊、兰、白桃、巧克力、印度咖喱……一行行看过去,我心里只是在找桂香。没有。咨询师解释:桂花为木樨科植物,性温却味辛,桂花的香,与其天然体液密不可分,在它刚刚离开枝头的时候清新馥郁,但也只有短短一小会儿,随后散发的味道就马上深沉而混浊了,把桂花的味道留下来非常困难,以致无法提取。
这个解释让我怅然,也对桂花多了一分敬重。“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这“湿”既体现了植物本身的矜贵和丰润,也表达了生命的脆弱与伤怀。原来桂香是不可以被圈养的,色淡香浓,迹远品高,真正的桂香只能去自然中找。所以王维说桂树有“桂魂”,“魂”怎能锁在屋子里?它只能游荡在山川田野之中,那就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