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的生活
请转告它们:我向往它们的生活
阳光、雨水和空气,大自然的仓库
就是这顶圆形的小礼帽
当你们以为它沉重,就会变得轻松
——《蜗牛的问题》(节选)
张执浩
1965年生于湖北荆门。著有诗集《苦于赞美》、《撞身取暖》、《动物之心》,随笔集《时光练习簿》,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水穷处》等。现居武汉。
1993年,南野主编的湖北诗人诗选《把青青水果擦红》出版。该书收有张执浩的近十首作品,那首关于积雪的诗歌所展现出来的典雅与坚决,让我至今难忘。正是从那时起,张执浩进入了我的阅读视野并持续至今。
一
张执浩的诗美,这是所有读者的第一印象。每一次读他的诗,我都会惊叹于他驾驭文字的高妙。像《槐花开放》这样的作品,在张执浩的笔下并不鲜见:
槐花开放,一位母亲坐在树丛中打盹
她有一个年迈的儿子
她有偏头疼,还有自言自语
可是,槐花在开,像春燕
在归来,像反复强化的梦境
取代了孤零零的现实
一位母亲,她力所能及的是回忆
那时,儿子还小,她也还没老
那时,槐树刚栽下,栽树的人
刚刚钻进了新坟
可是,一位母亲,她力所能及的
只是不断地给树苗浇水
正午的阳光一过头顶就向山下滚去
蜜蜂却不愿撤离花蕊
嗡嗡声不绝于耳,仿佛多年以前
儿子吵闹着,向她要一位父亲
那时,她给了他一瓣槐花,并许诺
他满园春色。她兑现了,而他……
一位母亲在力所能及的视野里
告诉儿子幸福的方位
“他幸福了吗?”她问自己,也问槐花
夜色在临近。艰难的母亲把自己从梦中
唤醒,她需要折断现实中的一截树枝
她决定拄着它,作最后一次努力
像这样优美的句子在张执浩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但张执浩的优美不是为优美而优美,优美只是诗人精心挑选的一种传递深刻内涵的文字手段,优美的另一端,是对自然万物深入骨髓的爱和悲悯。他向往蜗牛的生活,因为蜗牛那顶“圆形的小礼帽”是“阳光、雨水和空气,大自然的仓库”(《蜗牛的问题》);他愿意与蚂蚁赛跑,因为肩上可以扛“一棵树苗,而非骨头”(《体力活》);他兴致勃勃地邀请读者参与“在苹果上面堆放苹果”的游戏:“哦,这是怎样的劳动/在苹果上面堆放苹果/天堂有多高,大地就要有多高/纯洁是其间的梯子/秩序是握在一起的手。”(《苹果堆》)天堂是心灵的栖居地,而大地是身体的寄寓点,在天堂与大地之间连接梯子和手,也即在身体与灵魂中建立“纯洁”和“秩序”,这种看似传统的观念因为诗歌的巧妙表达而显现出了崭新的魅力。看看下面这首《倒塌的花架》:
站在昔日春天的位置,昔日的繁花
都去了哪里
这简单的怀旧,如今只残留
一截断壁、三两根枯枝
喔!墙头晾衣的小妇人
在西风中露出过去的一小段处女地
我记得,她站的地方曾经是
一首情歌的地皮
从前是春天,花架是平步青云的梯子
从前是百花,歌声是招风唤雨的布匹
喔!这简单的怀旧,如今我照样
生活:在西风中打开衣橱
看书,做爱,无中生有
面对这样的作品,我习惯于说“好”,或者“我被打动了”,以表示赞赏。我并不认为这样的行为肤浅或不负责任,相反,“打动读者”——说得准确些,是“感动读者”——是诗歌成功的标志之一。优秀的诗人之所以值得尊敬,正是因为他写下的文字源自内心,表达了人对自然的真诚和谦卑。因为真诚和谦卑,人与人之间有了关怀,人与世界、个体与环境之间有了依靠。爱与悲悯紧密相连,一首好诗,常能把爱提升到悲悯的高度。于是,有限的诗句蕴藏了无限的光荣。“爱既是一种表达对象,又是创造的源泉。爱蕴含着善、义和智慧,始终陪伴人的精神流浪,关注人的命运……爱的大量参与介入,赋予神性诗学优质的、情怀性的品位。”(陈仲义:《扇形的展开》,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优秀的诗人深知诗就是“人”,对诗歌的真诚就是对人生的真诚。张执浩无疑体悟到了这一点,在“或者”论坛上,他给我留了这样一些话:“最近几年我写得少,不是写不了,而是不敢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在白纸面前变得这么胆小。后来我试图弄明白个中原因何在,我发现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原因是自己过分认真——生活认真,于是写作不敢轻率。现在,有才华的人比比皆是,但真正能够担当起‘诗人’这顶‘礼帽’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当我怀疑他们的时候,我一直在怀疑自我:离诗人还有多远呢?”自省的存在,使得张执浩自觉地从“诗人”的身份引退到“人”的形象的背后,诗歌由此焕发出新的魅力。1995年后,《内心的工地》、《时光问答》、《美声》、《悲伤奏鸣曲》等更为厚重的作品的出现成为了必然。而2005年出版的诗集《苦于赞美》可以说是新世纪以来中国青年诗人推出的最优秀的诗集之一。
二
很少有诗人像张执浩那么注重诗歌的形式,也很少有诗人比张执浩更善于设计文字效果。张执浩的许多作品都有一个精心布置的场景,在这个场景中,诗人像一个工程总指挥,一一安排各种事物和词语的位置,直到它们达到最贴切的程度。短诗《三个小女孩和一只雏鸡》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缓慢的走动。进入正午
我要腾出一座花园来唱歌
三个小女孩和一只雏鸡
我要腾出一只手来搀扶路边的花束
比大的更大
比小的更小
这是我灵魂中形同虚设的一幕
这是我摆放在阳光里的事物
三个小女孩和一只雏鸡
她们缓慢的走动,如同甜美的字词句
在自由组合
却又走不出春天的内容
却又不能不热爱这白日之梦
我唱着这支歌
直到她们步入天幕
诗人将一个小女孩与雏鸡安置在一起,配以花园、花束、食物、阳光等“零件”,让它们自由组合。最后,人们发现,无论它们如何组合,都“走不出春天的内容”。人与物之间的种种融洽之情跃然纸上。对于诗歌中字词的结合、分行、断句、分节等技巧上的尝试,张执浩毫不忌讳和隐瞒,他甚至告诉读者:“三个小女孩和一只雏鸡/看似巧合,其实是我精心建构。”我不认为张执浩对文字的装配有什么不妥,相反,我十分欣赏这种方式。从某个角度说,诗歌是一门技艺,既然是技艺,那么先天不足的就可以在后天锻炼,同时也表明一首诗写出来后,可以被反复修改。成熟的诗人和诗歌是经过经年累月的文体尝试与经验积累磨炼出来的。唯有如此,“僧敲月下门”和“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才能显出其意义。当然,要精雕细琢出一件好工艺品也不是简单的事情,一个毫无天分、对生活缺乏洞察力和辨析力的人,即使再勤奋,所获得的结果与他的估计可能也要打一个不小的折扣。
2001年秋天,我在一个刊物上读到了张执浩的《亲爱的泪水》:
有多久了?我在寻找亲爱的泪水
生活仿佛沙子,我可以哭,但
这不是泪水,不是,不是
我所熟悉的滋味、颜色和气息
我在寻找亲爱的泪水,在小说
与诗歌之中,在雷雨前夕的蚁穴旁
在火葬场的烟囱下,在哭声的海洋里
有多久了?我想顺着眼睛往体内挖……
为什么没有亲爱的泪水
刀子捅进去,为什么没有血
我找不到我的心藏在了哪里
也看不见掩埋她的尘土和岩石
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亲爱的生活,你把我磨炼得无情无义
也将我击打得麻木不仁
但我是坚强的,就像这亲爱的泪水
绝不肯为我淌下一滴
我顺着喉咙往体内挖掘,碰到
黑暗和地狱:这里空无一人。哪里有
感动啊,哪里有激情
说实话,让我惊讶的倒不是诗歌本身,而是标题的构成。我忘不了这个别致的题目,于是生起了好胜之心,借用这个标题,另起炉灶,写了一首《亲爱的眼泪》虽然内文无任何相同之处,但我还是在诗后注明了“本诗标题得之于张执浩的《亲爱的泪水》,本人不敢掠人之美”等文字,以表达对张执浩的敬意。
令我意外的是,张执浩同样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隐秘联系”,在一封信里,张执浩谈到了对我近期作品的关注:“我注意到了你的作品,因为我觉得里面有与我近似的悲悯情怀。这是一个作家的根本。我很反感时下诗坛一些人的做派,过于张狂。写作总是使人越来越谦卑和审慎,现在在我们一些人眼中却适得其反了。”张执浩的目光是锐利的,对小事物的关注贯穿了我自开始创作以来的几乎所有作品,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就有诗友做过分析。而张执浩对于“时下诗坛一些人”的“过于张狂”的反感也深得我心。的确,张狂的人太多了,某些诗人仅仅因为别人没有“重视”他的大作,就万分不高兴,对别人冷嘲热讽,殊不知他的“有探索性”的“大作”早在十五年前就不新鲜了,只是他和他的捧场者不知道而已。现在,许多诗人都是匆忙上阵,上了诗歌速成班,写了几段分行文字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把诗坛当作自家后院,“想咋的就咋的”。成了流氓还沾沾自喜,也算文坛一景。这些诗人即使有一两首优秀之作,但以后呢?要知道,在诗歌中最终起作用的不是灵气,而是作者的品质。
三
张执浩的诗美,这是所有读者的第一印象,每一次读他的诗,我都会惊叹于他驾驭文字的高妙,比如这首《糖纸》。但张执浩的优美不是为优美而优美,优美只是诗人精心挑选的一种传递深刻内涵的文字手段,优美的另一端,是对自然万物深入骨髓的爱和悲悯:
我见过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有一双甜蜜的大眼睛
我注意到这两颗糖:真诚和纯洁
我为那些坐在阳光里吃糖的
孩子而欣慰,她们的甜蜜
是全人类的甜蜜
是一切劳动的总结
肯定,和赞美
镶嵌在生命中,像
星星深陷于我们崇拜的浩空
像岁月流尽我们的汗水,只留下
生活的原汁
我注意到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在梦中长大成人
在甜蜜波及的梦中
认识喜悦
认清甘蔗林里的亲人
认定糖纸上蜜蜂憩落的花蕊,就是
欢乐的故居
我在糖纸上写下你的名字:小女孩
并幻想一首终极的诗歌
替我生养全人类最美丽的女婴
《糖纸》简洁而干净,无需进行太多地阐释。它透过一张纸,把人类的真善美展现在你面前,让你感受到字里行间浓浓的关爱,诗歌里流露出来的对“真诚和纯洁”的热爱,令人刻骨铭心。张执浩对这首创作于1990年的诗歌也喜爱有加,在一篇文章里,张执浩认为,他虽然从开始写到现在已经有了二十多年时间,“但是真正进入写作状态还是应该从《糖纸》那首诗开始,也就是1990年。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感觉到在此之前的写作还仅仅处于练笔阶段,因为那时候我总以为自己还会去干别的什么事情,甚至在《糖纸》得奖之后,我仍然没有那种非写不可的意识,我拿着五百元奖金跑到了海南,在一家股份制公司干了大半年,以为自己也能够像许多人那样‘投笔从戎’呢。有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住在海口府城的公司大楼里面,身边都是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大家都有一颗发横财的心,我没有在那家公司里结交到一个朋友,晚上守在电视机前看被翻译成客家话了的节目,心中一片茫然。冬天到了,海南依然灼热,我每天昏昏沉沉。就在这时,第二次海湾战争爆发了……这一幕至今仍然深刻地映现在我脑海里面。因此,我始终觉得我真正的写作应该是从《糖纸》前后开始的”。
四
与几乎所有的诗人一样,张执浩的作品在赢得读者喜爱的同时也无法避免受到批评,理由是“飘”、“软”、“太华丽”。事实上,华丽得有深度是极需功力的写作。写一两个优美的句子不是难事,难的是每一篇都优美;每一篇优美也不是难事,难的是不重复;即使不重复也不是难事,更难的是诗里有没有“干货”——思想,如果没有强大健全的人格作基础,再花枝招展也只能是一个空空的架子,一个奶油小生,无论表面怎么光鲜,也是草包一个。自然,这样的写作是站在刀刃上舞蹈,随时都要百倍警惕,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卖弄辞藻的泥潭。张执浩明智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的大多数作品避免了华而不实的弊病,使优美的文字不仅没有阻挡诗意的传达,而且锦上添花。诗坛是千奇百怪的,有的人武断到只要一看到优美的句子,就自顾自地将诗歌降低一格,而没有细细琢磨那华美的背后是否蕴涵深意。因此,当一个诗友表情很有些不屑地询问我为什么“竟然喜欢张执浩的作品”时,我也照着他的表情和语气反问道:你知道什么?
张执浩的近作《高原上的野花》可以说是对某些质疑的回答,也是对《糖纸》中的诗意的延伸: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糖纸》中“人类最美丽的女婴”到了《高原上的野花》,已经成长为“众多的小美女”。“小美女”、“祖国”、“小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这些简单而直接的比喻无一例外地指向了爱与崇高,诗人立誓般的排比句则强化了内心的坚定。这是张执浩最动人的作品之一,我曾经在多个场合听朋友朗诵过,每一次朗诵完毕,场内都会响起如雷的掌声。
“我想抒情,但生活强迫我叙事。”(张执浩:《岁末诗章》)自1995年,小说处女作《谈与话》在《山花》第10期发表之后,近几年,张执浩把主要精力转移到小说创作上,发表了一大批中短篇和《试图与生活和解》以及《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长篇小说,成为“后先锋小说家”的代表人物,诗歌产量锐减。但小说并不能影响他对诗歌的感情,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收到张执浩的邮件,他很兴奋地告诉我他刚刚写下了一首题为《我在变》的诗,贴在“或者”论坛上,要我去提提意见。十分钟后,我在那首诗的下面张贴了如下文字:“在诗歌的结构和语言对诗意的传达方面,张执浩兄是我们的榜样。”我不提及这首诗的内容是因为我知道我还没有活到那个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