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枪响了。
那是一管猎枪,枪膛里装的是铁砂,持枪的是东关帮的人。上次在树林里的时候,他们持枪对准了洪哥和周公子,然而投鼠忌器,他们不敢开枪,因为周公子的五四手枪对准了三角眼的脑袋。如果他们开枪,在铁砂还没有打中周公子的时候,三角眼的脑袋就已经被周公子打爆了。周公子的数理化非常好,他给他们出了一道算术题,还告诉了他们答案,他们胆怯了,他们退却了。
然而,今天没有周公子,没人给他们出算术题;也没有五四手枪,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枪响了。
楼道口没有人倒下。铁砂全部打在了棉被上,棉被是千户拿来的。
七子出去后带上了门,让千户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出病房,然而,千户坐在病床上,听着外面的呐喊声、床板破裂声、铁器相撞声、涂料泼溅声……他怎么能够坐得住?听到打斗声却不能参与的千户,就像看到了咸鱼却不能吞食的老猫一样,实在是一种折磨。
千户从声音中听出来对方人很多,他在房间里寻找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找来找去,只找到了一床棉被。床板太沉重,他搬不动;桌子太笨重,他拿不起。他刚才从门外楼梯口的对话中已经听到了前结巴和后结巴珠联璧合的说话声,他知道门外是西郊帮,而西郊帮的随身武器是钢管,对付一尺多长的钢管,棉被不失为一种武器,棉被可以当成盾牌使用。
这场战争结束后,德子他们曾经问过千户,当时怎么就能够想到用棉被做武器?千户自负地说,这是他丰富的抗日知识积累沉淀的。
千户自小喜欢看打仗电影和打仗连环画。在一本他已经忘记了名字的连环画中,他看到这样一些八路军进攻日军据点的情节,日本鬼子把八路军都叫土八路,意思就是八路军都是与黄土打交道的农民,服装土,武器土,打仗的时候想到的办法更土,然而就是这些土办法骚扰得日军昼夜不宁、寝食不安。在抗战后期,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高唱凯歌,中国远征军也扬威异域,连战连捷。在冀中平原上,日军再也不敢走出碉堡一步,因为碉堡之外已经完全在八路军的控制之中,谁敢走出碉堡一步,谁就尸横旷野。那时候的日军尽管处在强弩之末,但是八路军仍然拿日军没办法,因为八路军没有攻坚武器,他们的汉阳造和老套筒打在碉堡的砖墙上,连粉末都不会溅起。八路军和碉堡中的日军就像两个摔跤摔累了的村夫,谁也拿谁没办法,谁也把谁扳不倒。
后来,冀中的八路军在一些农民的建议下,把厚厚的木板钉在一起,木板上铺着被子,被子被水浸湿了。两个八路军举着这样的特制木板慢慢地走近日军碉堡,日军的子弹打在棉被上,厚厚的棉花阻隔了子弹的速度,所以子弹无法穿透木板,木板成了一面巨大的盾牌。八路军靠近了碉堡后,就把炸药埋在碉堡下面,点上火,又举着特制木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接着,一声巨响,碉堡就飞上了天。那时候的土八路把这叫“轰”字诀。
然而,八路军真是穷啊,穷得几个人才有一杆枪,而一杆枪也配发不到几粒子弹。枪弹都这么少,更何谈炸药。能不能用土法熬制炸药呢?就像我在《暗访十年》第四季中写到的初期黑娃那样,用硝铵、木屑、柴油熬制,当然可以,但是这样的土炸药威力太小,只能制作喜庆时候燃放的爆竹。
八路军那时候真是土八路。
没有大炮,没有炸药,但是还要打鬼子,怎么办?“轰”字诀不能用,就用“挤”字诀。
还是用特制木板,还是两个人,不过这次拿的不是炸药包,而是死猫死猪,散发着恶臭。他们头顶着特制木板,靠近碉堡,把死猫死猪用竹竿挑着扔进碉堡,或者就放在碉堡下面,然后全身而退。死猫死猪的恶臭在炙热的阳光下兴致勃勃地蒸发弥漫,散发在碉堡的每一寸空间里,让碉堡里的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如果有谁胆敢走出碉堡,想把死猫死猪扔远点,那就成了土八路的活靶子,土八路尽管穷得缺枪少炮,但是他们的枪法都不赖,“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最后,没有办法,日军只好悲怆地离开炮楼,缴械投降。
千户决定仿效这些土八路。
千户把脸盆里的水洒在被子上,然后抱着湿漉漉的被子走出去了。千户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刚好看到东关帮的小喽啰举起了猎枪,长长的猎枪在乱纷纷的钢管中显得异常突出,千户举起了被子,就像土八路举起了特制木板。
枪响了。
铁砂打在了湿漉漉的被子上,被子里的棉花因为被水浸泡,纤维纠缠在一起,变得坚韧。湿漉漉的棉花消解了铁砂的滚烫,并减缓了铁砂的冲击力。然而,即使这样,还是有更大颗粒的铁砂冲过了棉被的重重阻挠,像喷嚏一样喷在了千户的身上。倔犟的千户屹立不倒,白色的绷带和破烂的衣服外露出了血液的鲜红。
德子看到千户二次负伤,悲愤不已,而且,千户是为了掩护他而负伤的。德子从千户手中抢过千疮百孔的棉被,抡起来,大喝一声,楼道间回声隆隆。破棉被像巨大的降落伞一样覆盖在了西郊帮和东郊帮的头顶上,阻挡了他们瞭望的视线。毛孩和七子一边一个,伸长腿脚,一下一下踹向破棉被下露出的胸膛。西郊帮和东郊帮像被割倒的麦捆子一样,整齐划一地倒向后方,像被推倒了的多米诺骨牌。
突然,远处响起了警笛声,声音像破开的竹篾一样刺耳。西郊帮和东关帮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像潮水一样乱纷纷地退向下一层楼道。大头在人群里大声喊着:“快跑!”没有了三角眼,东关帮失去了依靠;没有了三角眼,东关帮听到警笛声就像老鼠听到了猫叫声。而西郊帮,全是工人子弟,他们见到警车,更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德子扶着全身受伤的千户,对着毛孩和七子说:“快跑!”毛孩和七子站立不动。德子又说:“快跑!”毛孩和七子还是不动。德子说:“别傻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是不是想都被抓进去?”毛孩和七子互望一眼,还是没有迈动脚步。德子非常生气,他对准他们一人踢了一脚,他喊道:“不跑还等什么?没见过你们这样的闷!”闷是关中方言,意思就是傻得要命。
毛孩和七子看到德子满脸的着急,终于顺着楼道跑了下去。
德子看到他们的身影在楼梯口消失后,便背起快要昏迷的千户走进病房。他将千户放在病床上,然后走进医务室,对几位满脸恐惧的白大褂说:“把我弟兄身上的铁砂取出来。”
几分钟后,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走进了病房,德子站在千户的病床边,一动不动。
穿制服的人问:“刚才是你在打架?”
德子说:“是的。”
穿制服的人说:“跟我们走一趟。”
深夜,在外面躲避了半天的毛孩和七子,偷偷地溜回了县城,来到了洪哥家中。
洪哥和升子都没有睡觉,他们商量着怎么承包工程。那时候,改革开放也给县城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有钱的单位筹划着怎么修建办公楼。几个月前,我回了一趟老家,看到全县最好的建筑,就是这些有钱的单位。
当年,全县最有钱的单位不是工商税务,不是交通土地,不是城建房产,不是计生教育,而是糖业烟酒公司和生产资料公司这样的现在已经日渐没落的单位。因为这些公司统管着全县的商品物资,统购统销;而刚刚从计划经济时代走出来的人们,最缺少的就是物资。生产资料公司因为统管着全县的农药、化肥、种子等农副产品,把持着全县农民的命脉,所以属于最先富起来的单位,也是当年最炙手可热的单位,很多回到县城的大学生都放弃了政府机关,哭着喊着想进生产资料公司。他们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年,市场经济彻底放开,这些当年县城里凤毛麟角的大学生,就成了下岗职工。
老家人每回说起这些事情,总会做一番哲理性的总结: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
当年,最先富起来的生产资料公司,要盖一座占地几百平方米的三层办公大楼。
洪哥和升子嗅到了商机,然而,南关帮也照样嗅到了商机。
县城的南关是富人区,那里居住着县城各个单位的领导,他们一家一座独门独院。而南关帮的成员,则多是这些官宦子弟。
没有任何官场背景的洪哥,要和这些官宦子弟抢夺生意,其难度不亚于同老虎争食。
那天晚上,洪哥听说了下午医院里的大战,他对升子说:“你快去医院照看千户。”
升子说:“我这就去。”他转身看着毛孩和七子问:“德子呢?德子不是和你们在一起?”
毛孩说:“德子留在医院里,照看千户,说不定被抓走了。”
洪哥从身上掏出钱交到毛孩和七子的手中说:“你们赶快去山下躲一躲,得到消息再回来。”
每逢打架闯祸了,洪哥就倾其所有,让弟兄们去平原躲藏,等到风声过后,再让他们回来。而当时的洪哥很贫穷,口袋里的香烟也都是六毛钱一盒的金丝猴,现在这种香烟早就不生产了。我想,这些年来,洪哥之所以让手下弟兄心服口服,除了他过人的功夫外,更因为他讲义气、仗义疏财的性格。梁山上那么多的好汉,各个都有一身惊人武功,可就是敬佩一个外号叫“及时雨”的黑胖子。黑胖子没有武功,但是那么多的兄弟就是服他,为什么?因为这个名叫宋江的黑胖子仗义疏财。所以,想当江湖老大,就不能把钱看得太重。
洪哥安顿了毛孩和七子后,又对升子说:“你先去医院,我随后就到,想办法花钱托关系也要把德子弄出来,花多少钱都行。”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抓走德子的,不是公安,而是保安。
德子他们在医院里与东关帮和西郊帮大战的时候,有护士叫来了保安。保安为了制造声势,拉响了救护车上的警报,而所有打架的人都没有听出警报的不同声音。
德子被几名保安带到了医院保安室。
在保安室里值班的是一个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保安,他大概觉得医院的保安能够管到医院的一切,他目空一切,得意忘形,用一根貌似警棍的皮管子不断地敲着桌面。
小胡子一看到德子被带进来,就用故作恶狠狠的目光看着德子,他严肃地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想给德子一个下马威。
德子轻蔑地看着他:“不知道。”
小胡子得意地说:“这是保安室,进了这里,你就得乖乖的。”
德子看也不看他,鼻孔里哼了一声。
多年后,德子说,如果当时不是考虑到千户还在这里住院,他早就一拳打翻了这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狂妄小子。
小胡子看到德子轻蔑的表情,心中无名火升起了三万丈。此前,从来没有人敢于这样蔑视他,他穿着这身衣服,带着威严的大盖帽,来到这里的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惶恐不安,而这个大个子居然这样狂傲,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小胡子恶狠狠地瞪着德子,想用眼睛秒杀德子;可是德子也用眼睛看着他,眼睛里依然是轻蔑的表情,好像在笑话他不知道天高地厚、饭香屁臭。
小胡子想用他严肃紧张的眼神让德子屈服,让德子低头求饶,可是德子偏偏不屈服,偏偏不低头。
小胡子踹了德子一脚,他骂道:“你小子牛个锤子。”
德子依然轻蔑地看着他,说:“你不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嘛,你不就是在医院上班嘛,有什么可吹牛皮的。”
小胡子拿起了警棍,他威胁道:“信不信老子今天打死你?”
德子斜睨着他说:“你最好打死我。如果你打不死我,我活着出去,会卸掉你一条腿。你不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吗?你牛的是这身衣服,牛的是这块地盘,脱了这身衣服你什么都不是,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我们老家穿制服的人都有一种共性,自以为高人一等,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他们对没穿制服的老百姓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穿着制服的人来到了黑娃的矿井口威胁黑娃,黑娃这样反击过;穿着制服的人在保安室威胁德子,德子也这样反击。
小胡子又说:“老子让你活着走不出这里。”
德子讥笑他说:“你最好让我别活着,我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了,遇到你,你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我就不信你天天待在医院不出去,医院是你的天下,出医院就是我的天下。我让你今晚死,你就活不到明天。”
小胡子被吓住了,他举起的警棍始终不敢落下来,此前他从来没有见到像德子这样的一个人,面对着这身衣服还如此刚硬。他以为穿着这身衣服就可以横行霸道、为所欲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见了都要恐惧万分。他没有想到德子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
小胡子犹豫了一下,虚张声势地说:“别以为老子不敢打死你。”
德子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有电警棍,可是你不会一天24小时身上都带着电警棍。你总有回家的时候,总有睡觉的时候,总有吃饭的时候,你信不信老子卸掉你一条腿,想什么时候卸掉就什么时候卸掉?你的腿就是给我准备的。”
小胡子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恐慌,他强作镇静地说:“你以为老子害怕你?”
德子平静地说:“你小子才有几斤几两?老子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你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在我面前敢称老子的人,除过我爹,再没有第二个人。”
小胡子不知道德子有多大的来头,他胆怯了,恐慌了,了。
那年的德子,早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县城大街小巷在道上混的人只要一听到德子的名号,都会敬畏三分。德子是一个拼命三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他的坚硬程度还要超过千户。一个刚刚穿上制服的小保安,德子哪里会放在眼里。
小胡子把德子关在了保安室里,自己走了出去,他想了解这个人为什么这样气壮河山,胆壮如牛。
小胡子叫来了一名老医生。老医生隔着铁栅栏门向里望了一眼,就悄声问小胡子:“你咋把这个人给抓来了?”
小胡子不明就里,他问:“咋了?他咋了?”
老医生说:“年轻人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是县城有名的德子,洪哥手下最有名的打手。洪哥,你知道吧?”
小胡子茫然地摇摇头。
老医生带着诧异的语气说:“洪哥你都不知道?特战队回来的,他在特战队训练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洪哥手下很多弟兄,各个都是好手,能不惹他们最好别惹,你惹不起。”
小胡子还不服气:“我们是保安,和公安有联系,难道保安还怕这些黑社会?”
老医生说:“保安维持治安,不怕黑社会,道理对着哩,可是黑社会要报复你,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你出了这个门,能不害怕吗?”
小胡子挺着鸡胸,仰着头说:“我是保安,我就不害怕黑社会,邪不压正,我有电棍。”
老医生说:“年轻人哪,不要以为你是保安,就谁都害怕你,你有电棍,可你总有电棍拔不出来的时候。”
老医生说完之后就转身走了,只留下满脸羞赧的小胡子。
小胡子确实有点害怕,他害怕他有“电棍拔不出来的时候”,老医生说洪哥手下各个都是好手,如果没有电棍,洪哥手下随便拨拉一个就能打得他落花流水。保安室里这个威风凛凛的大个子,面目狰狞,看起来就绝非善类。但是小胡子又不想善罢甘休,因为他是医院保安,医院怎么能够害怕病人家属?
既然不敢打他,那就另外想办法整他。
刚刚穿上这身制服的小胡子,正处于自我膨胀的年龄,他真的忘记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畏惧是因为它不知道老虎的厉害;如果知道了老虎的厉害,再给它几个胆,它也不敢去攻击老虎。
小胡子再次走进保安室的时候,神色平静,他问德子:“门诊室有一个医生昨晚丢失了钱夹子,有人说是你偷盗了,是不是?”
德子正义凛然地说:“你瞎了眼,老子从来不干鼠窃狗偷的事情。”
小胡子一本正经地说:“有人看到是你偷盗的,你必须承认。”
德子说:“你把那个人叫来,当面对质。”
小胡子边向外走边说:“你不承认,我就把你在这里关半年,我有这个权力。你啥时承认了,啥时放你出去。”
德子轻蔑地说:“我如果想什么时候出去,就凭你们,能够挡住我?我现在心情好,不想出去,就陪你们扯咸淡。”
小胡子威胁说:“你不承认偷盗钱夹子,我现在就给公安局打电话,让他们把你带走,说你既偷盗又打架。”
德子说:“请便吧。”
小胡子本来想着把德子交给公安,少说也会关上一周两周,因为他扰乱社会治安,打群架,尤其是在医院打群架。可是他没有想到,他的电话还没有打,院长的电话就打来了,院长让他放人,放德子走。
小胡子很生气,可是只能把气装在肚子里;对于比自己高了好几个级别的院长,小胡子唯一的选择就是言听计从。
下级面对上级,要牢记两条:第一条,上级的话永远是对的;第二条,如果上级说错了,请参照第一条。如果和上级作对,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所以,多少年来,中国人都是这样,只对上级负责,不对下级负责。只要上级心满意足,哪管下级心态炎凉。
刚刚当上了医院保安的小胡子,哪里懂得我们家乡盘根错节的纽带关系,哪里懂得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潜规则”。德子说他脱了这身衣服就什么都不是,其实就算他穿着这身衣服也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沐猴而冠的跳梁小丑。
洪哥第一次和官场打交道,就救出了德子。
洪哥和官场没有来往,但是洪哥认识的人和官场有来往;洪哥不知道官场那些人的名字,但是官场那些人都知道洪哥的名字。
洪哥带着手下弟兄征平山,败东关,战西郊,所向披靡,血染征袍。洪哥七兄弟各个武功了得,以一敌十,义字当先,县城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当然,小胡子这样的无知小儿除外。
那天晚上,毛孩和七子躲到了山下平原,洪哥来到医院里陪千户,他和升子商量如何营救德子。他们还以为德子已经被关在了派出所里。
升子说:“大城市办事讲原则,我们这种小地方办事讲关系,只要把关系理顺了,再难的事情也能轻易办好。”
洪哥说:“可是我们在公安局里没有关系。”
升子说:“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找关系。”
洪哥说:“怎么找?我一见穿制服的人就心里不是味,不知道说什么。”
升子说:“你以后事业要扩大,离不开他们,你要改正自己这种心态。”
洪哥说:“我们能认识哪个当官的?都不认识。”
升子说:“我们不认识当官的,但是我们认识能和当官的说上话的人,比如那个警卫员。”
洪哥恍然大悟:“哦,你是说老旅长的警卫员?他刚刚到单位,听说是给局长开车,能有什么本事?”
升子说:“是的啊,他在计生局里给局长开小车,你可别小看一个开车的,领导在单位有两个最亲近的人,一个是单位会计,另一个是司机。领导贪污,会计清楚;领导受贿,司机清楚。领导的什么事情都逃不脱这两个人的眼睛,所以都要视他们为心腹。”
洪哥说:“上次警卫员来家里找周公子,我看到他很机灵。”
升子说:“只要警卫员能够跟计生局长说上话,只要计生局长答应了,这事情基本就算成功了。”
洪哥疑惑地问:“为什么?”
升子说:“计生局长可能和公安局长说不上话,但是计生局长的一个手下绝对能够和公安局长说上话,知道这个手下是谁吗?”
洪哥摇摇头。
升子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梳理县上的人事关系,我们一决定做生意挣钱,我就开始梳理。没有这些人的关照点头,我们的生意就不能做大,因为这些人把持着全县的经济命脉。”
洪哥认真地听着。
升子说:“县城有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中的四个人,几年前都在县城做小生意。而现在呢,这四个人依靠胆大和精明,都成了百万富翁。他们的生意都互不干扰,一个做煤炭,一个做建材,一个做木材,一个做油料。这四个人都是县城举足轻重的人,一些局长科长都和这四个人有联系,另外,这四个人的亲戚也有一些在县城部门任职。比如,做煤炭生意的那个,他的妹妹就在计生局任职,当副局长。”
洪哥说:“四大家族我听过,他们把持着县城的经济,他们把县城的生意变成了家族产业。”
升子说:“我们要做的,就是从他们的饭碗里分一勺羹,所以,我们就要和他们搞好关系。目前是这样,等到时机成熟,就取而代之。”
洪哥说:“你这一说,我明白了。”
升子说:“对呀,和四大家族合作是长期的事情。只要四大家族不倒,我们的生意就不倒。按照现在的情况,四大家族几乎是不会倒掉的。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救德子,找到警卫员,让他跟计生局长打招呼,然后再让这个局长跟他的手下打招呼,让他的手下找煤炭大王,煤炭大王跟公安局长一说,不就成了?德子不就是打架吗?多大的事儿,公安局长一句话就能放出来。”
洪哥问:“煤炭大王和公安局长什么关系?”
升子说:“说朋友关系也行,说上下级关系也行,总之,肯定有联系。”
洪哥点点头。
当天晚上,洪哥就来到县政府找到了警卫员。年轻的警卫员一直对洪哥心存敬畏,当初洪哥在特战队叱咤风云的时候,警卫员还没有上学。来到县政府后,警卫员总是能够听到洪哥的辉煌战史,所有人都满怀敬仰地谈起洪哥,洪哥就是一面金字招牌,只要亮出这面招牌,就能在县域里畅通无阻。每当人们谈起洪哥的时候,警卫员总是说:“那是我的哥们儿。”于是所有人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
警卫员带着洪哥来到了计生局长家,计生局长深感惊讶。还在他上中学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洪哥的名头,想不到威震县城的洪哥会来到他家。计生局长说:“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真身。”
警卫员刚刚说明了来意,计生局长就说:“这个小事一桩,你们不用管了,我现在就跟副局长说。”
计生局长打过了电话,可是十几分钟后,反馈的信息是:德子没有在公安局,那天公安没有去医院出警。
德子没有在公安局,那么会在哪里?
走出了计生局长家,洪哥说:“这个局长蛮爽快的。”
警卫员说:“局长是个好人,很热心,只要他能办到的事情,他都会办的。即使不认识他的人求他办事,只要不违反原则,他都会办的。”
洪哥说:“好人,真是好人啊。”
警卫员沉吟了一下,突然说:“德子不在公安局,会不会还在医院里?”
洪哥恍然大悟,德子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一个是公安局,另一个是医院。
警卫员和洪哥来到医院,他直接找到值班院长,得知德子在保安室,值班院长连声说对不起,打电话让保安把德子放出来。
德子回来后,警卫员说:“保安有什么权力抓人?按照你的脾气,早就和他们打起来了,你怎么不打?”
德子很认真地说:“千户在病房里,我打起来,对千户不利。”
警卫员赞叹地说:“真是一帮生死好弟兄。”
洪哥感到德子成熟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愣头青。
而升子则从洪哥出面救出德子这件事情上,看到了一条商机。他对洪哥说:“人只要出名,就会有钱。你看看那些唱歌的,扭扭屁股就有钱;那些电视台的主持人,耍耍嘴皮子就来钱。为什么?因为他们有名气。你一出面,德子就放出来了,为什么?也是因为你有名气。只要有效利用你的名气,就会财源滚滚。”
不久,千户出院了。千户义愤填膺,他两次受伤,都是拜西郊帮所赐,他提出让洪哥带着弟兄们铲除西郊帮。
洪哥一言不发。
升子说:“现在,我们的敌人不是西郊帮,也不是东关帮,而是南关帮。”
千户问:“关南关帮什么事?我们和他们没有任何冲突。”
升子说:“以前没有过,但是现在有冲突了,而且以后还会经常冲突。”
千户听不懂升子的话。
升子说:“打打杀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赚钱的时代。”
千户不知道说什么。江湖风云变幻,变得让一根筋的千户难以相信。
他感觉到洪哥和升子都变了。
孙中山先生说:“大千世界,浩浩荡荡,顺之者生,逆之者亡。”
洪哥要带着手下弟兄与时俱进。江湖义气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继往开来的是全民经商的时代。
黑社会也充分认识到了,钱是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