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藏身在高高的树上,一动不动。他透过密密的树叶,看到脚下全是川流不息的敌人,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声音在空荡荡的山谷间传播得很远;他们把枪扛在肩膀上,自由散漫地走着;他们压根就不会想到,此刻,在他们的头顶上,潜伏着一名侦察兵。
周公子趴在树上,紧紧地抱着一根粗壮的树枝,聚精会神地望着脚下的敌人。突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五个五花大绑的人,他们穿着草绿色的军装,黄色的胶鞋,被用绳子串成了一串。他们每走几步,肩膀上就会遭到枪托的锤击,他们一路走得趔趔趄趄。
周公子想,前方肯定发生了一场战争,这五个人应该是他们的俘虏。
可是,总攻的时间还没有来到,那么前方发生的一定是一场遭遇战。
周公子趴在大树上屏息静气,他想着应该把他们解救出来,可是,怎么才能解救出来?
一只颜色艳丽的花斑蜘蛛顺着周公子的腿脚爬上了他的衣服,在腰间稍停片刻,又探头探脑地爬上了他的手臂。周公子浑然不觉。
这是热带丛林中特有的一种蜘蛛,它们的毒液非常强,一丁点毒液渗透进血液里,人就会丧命。热带丛林中的土著人狩猎的时候,就在箭头上沾一点这种花斑蜘蛛的毒液,用来射杀猛兽。如果人被这种花斑蜘蛛咬一口,不出半分钟就会丧命。
花斑蜘蛛爬上了周公子握枪的手背,它乱纷纷的腿脚爬动时,才让周公子感觉到了生死系于一发。周公子看着它色彩斑斓的背脊,一动也不敢动。当初在上丛林生存理论课的时候,教官给他们讲述过这种花斑蜘蛛的毒性,它的阴险和恶毒让人不寒而栗,周公子深深地记住了它的外部特征。
脚下是凶狠的敌人,身上是凶险的毒虫,周公子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花斑蜘蛛爬在他的手背上,也停止了迈动乱纷纷的腿脚。由于练过铁砂掌,周公子的手很大,手背上青筋毕露,皮肤粗糙。花斑蜘蛛不知道它爬到了哪里,这个暖暖的,沟壑纵横的地方是哪里,此前,它从来没有接触过人类。它腿脚摆动着,思考着,好奇地四面张望着。
周公子最担心的是,过于好奇的花斑蜘蛛会试探性地螫他一下,哪怕只是轻轻的一下,他也会死于非命。他看着巨大的花斑蜘蛛,盼望着它快快离开。可是,花斑蜘蛛不了解周公子的心意,它张开了乱纷纷的腿脚,支撑着巨大的躯体,摇晃着触角,丝毫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突然,周公子的手臂闪电一般地挥向树杈,手背和树杈的猝然相撞,让花斑蜘蛛死于非命了。花斑蜘蛛张开了所有的腿脚,掉落在了树叶上,又从树叶上滑落,轻飘飘地掉在了树下一名战俘的肩膀上。
那名战俘草绿色军服的肩膀处撕开了一个口子,花斑蜘蛛的尸体和他的肩膀碰撞了一下,又掉在了地上。他没有感觉。
然而,后面的人感觉到了。
从天而降的花斑蜘蛛引起了走在后面的一名敌人的怀疑,他抬起头来,仰望着周公子藏身的地方。周公子也透过树叶望着他,他在想着,如果敌人发现了他,他就先下手为强,第一枪干掉这个仰面望他的敌人,第二枪就干掉走在队伍里的当官的。
敌人的队伍停下来了。
周公子偷偷地从背上卸下冲锋枪。
这名狐疑的敌人抬头望望周公子藏身的大树,又低下头来,寻找从树上掉下的花斑蜘蛛。可是,周公子清楚地看到,走在最后的一名战俘,将那只花斑蜘蛛的尸体踩在了脚下。
周公子无法判断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敌人在地上寻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蜘蛛,他推开了走在最后的战俘,看到花斑蜘蛛已经被他踩得稀烂。敌人一枪托将他打倒在地,周公子看到了他长着一张英俊的国字型脸。
现在,即使花斑蜘蛛死亡,也是被战俘踩死的。
敌人没有找到疑点,又出发了。
队伍走出了很远,渐渐地远离了周公子藏身的大树。周公子躲在树上,看到走在最后的那名绿军装回头望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凄苦。
他是故意踩碎了蜘蛛。
周公子决定救出他们。
可是,总攻的时间也快要到了,他身上还装着一份敌人的攻防地图,需要他赶快送回去。
怎么办?
周公子爬在树上向后面张望,看到后面没有了人影。其实,密密实实的树丛阻挡了他瞭望的视线,即使树丛中隐藏着一支军队,他也是无法发现的。
后来,我听德子说,周公子看到敌人从树下走过后,非常懊悔,他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开枪解救那五名战俘,因为在树上射杀敌人,一定会给敌军造成极大的杀伤力。
德子说:“周公子后来听说了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甸作战时,很多人被躲藏在树上的日军狙击手射杀,他就非常后悔自己当初躲在树上没有动手。他说兴许那时候就能解救了那五名战俘,他一直忘不了最后一名战俘回望他的眼神。”
德子给我说起周公子这些往事的时候,周公子已经离开了秦岭。
我想起了曾经采访过的几个远征军老兵,他们在缅甸丛林里与日军绞杀了好几年。几十年后,他们还能记得日军狙击手杀戮中国兵的情景。他们说,日军的狙击手非常顽强,他们抓一把生大米,放在口袋里,拎一杆三八大盖,就爬上了大树。他们在大树上能够躲藏几天几夜,即使天降大雨也不会下树,热带丛林里突发暴雨是经常的事情。等到我们的人从树下经过的时候,这些日军狙击手组织交叉火力进行射杀,致使我们的人死伤惨重。
但是,这些日军狙击手和周公子面临的处境一点儿也不同。
在缅甸丛林中,日军狙击手组成的是交叉火力,而周公子是一个人,火力有限。
树下的远征军一旦暴露行踪,即使躲藏起来,也会遭到不同角度的射杀;而周公子的射击角度只有一处。日军狙击手可以重创远征军,而周公子一杆枪支不能给敌人造成更大的杀伤。
更重要的是,日军狙击手面对的是远征军第一次入缅甸作战时的溃兵,和第二次入缅甸作战时的我军侦察兵,前者斗志丧失,后者人数稀少;而周公子面对的是几十名敌人,他们斗志昂扬,几十年的血火历练让他们的作战经验极为丰富。
远征军和日军同在客场作战,一方对热带丛林的了解比另一方并不能多多少;而周公子在客场作战,敌人对丛林的了解远远超过他。
我对德子说:“周公子不动手是对的,周公子一旦动手,必然不会活着离开丛林。”
可惜,我只能对德子分析,而这些话不能讲给周公子听。现在,我不知道周公子在哪里。如果周公子还活着,他还会对自己那次没有狙击敌人解救战俘懊悔吗?
周公子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宁肯忍受再大的屈辱,也不愿看到别人受伤害。
如果周公子现在还活着,我想他一定会对自己那次的选择耿耿于怀。
德子说他常常会想起周公子,周公子尽管和他们的出身不同,但是他和他们一样疾恶如仇,肝胆相照。
我问:“周公子长什么样子?”
德子想了想后,问我:“你看过《上海滩》没有?”
我说:“看过啊,就是那个‘浪奔,浪涌……’的电视剧。”
德子问:“知道许文强不?”
我说:“当然知道,发哥嘛,发哥演的许文强。”
德子说:“周公子比许文强还英俊潇洒。”
比发哥饰演的许文强还英俊潇洒的男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承认,如果我见到周公子,也一定会惊为天人。
德子听我介绍入缅甸丛林战,就问:“日军的战斗力咋就那么强?”
我说:“日军的战斗力也不是一直那么强。1941年太平洋战争前,日军的战斗力确实很强,尤其是单兵作战能力。听抗战老兵说,他们看到屋脊上的麻雀,抬枪就打,一枪一个。两个日军背靠背拼刺刀,我们的人七八个也难以靠近。但是,太平洋战争后,日军的战斗力就非常差了。”
“这是咋回事?”
“日军侵略中国蓄谋已久,他们很早就说,欲征服世界,先征服亚洲,欲征服亚洲,先征服中国。甲午海战前夕,日军就准备侵略中国,他们准备了多少年啊,而我们这些年在干什么?内战,还是内战;内耗,还是内耗。所以,抗战一开始,我们节节败退。但是,太平洋战争开始,日军两线作战,扩充兵员,战斗力就会下降。抗战后期的日军,和我们的抗战老兵比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的抗战老兵,一个能顶他们三个。所以说,抗战老兵都是宝啊。”
“日本咋这么坏?”
“中日是世仇,那时候必有一战。我们在忍耐节制,人家在步步紧逼,不打能行吗?”
“周公子的格斗能力和枪法都非常好,要是生在那时候就好了。”
我说:“是啊,周公子要是生在古代,绝对是一员统领千军的大将;要是生活在抗战时期,绝对会是一名抗日英雄。”
在南方丛林的那个中午,周公子从大树上溜下来,跟踪着前面的敌人,他想看看敌人会把那五名战俘带往哪里,他想伺机解救他们,可是,依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又如何能够解救?
这是在敌人的腹地,周公子无法判断这伙敌人会去往哪里,也无法判断后面是否还有敌人,更无法找到通往大本营的道路。他陷身在密密层层的丛林里,陷身在暗无天日的丛林里,就像突然掉落在沙漠里的一只蚂蚁,漂泊在大海里的一叶扁舟,他四顾茫茫,孤立无援。
周公子决定先伺机救出那五名战俘,再一起返回大本营。最后一名战俘那种凄苦的眼神,总是在周公子面前浮现,那种充满渴求的凄凉眼神,像一枚烧红的铁钉一样,一直揳入了周公子的记忆深处。我相信他直到今天也不会忘记的。
他是他们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他们是溺水者,被波推浪卷地坠入了痛苦的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是唯一的一根能够救命的稻草。
听说敌人为战俘专门设置的酷刑多达百种,剜眼割鼻割舌头拔指甲,推进遍布毒蝎蜈蚣的深坑中,让战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公子牵挂着那五名战俘,他远远地跟着他们,看到他们走进了他昨晚住宿的那座村庄,再也没有出来。
村口布置有游动哨,在热带阳光炙烤暴晒的这个午后,周公子只能望而却步。
后来,周公子爬上了一棵大树,他饥肠辘辘地等待着夜晚来临。夜晚来临后,他就能杀死哨兵,潜进村庄,解救战俘。
再后来,睡意袭上来,周公子将冲锋枪抱在怀里,手枪插在腰间,匕首插在短靴里,眯着眼睛打盹。
不知道睡了多久,周公子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大个子曾经教导周公子说:“侦察兵睡觉也要睁只眼睛。”周公子睡觉的时候,尽管闭上了两只眼睛,但是他竖起了耳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睡觉,周公子睡不着。
喜爱数理化而不爱语政外的周公子听力和视力一直很好,他没有被死记硬背和题海战术摧残自己的创造力和灵敏的感觉。除非蚂蚁打架他听不见,地上爬过一只蜈蚣他也能听见;除非藏在树叶后的蚜虫他看不见,眼前飞过一只小鸟他也能辨认出个公母。
大树下传来了脚步声。
那是五名穿着草绿色军装和黄色胶底鞋的身影,他们和周公子身上穿着的这套绿军装一模一样。见到他们的那一瞬间,周公子几乎要大叫出来,他就像迷途的羊羔羔突然看到了羊妈妈一样,就像迷途的航船看到了坚固的陆地一样。可是,不对呀,这是在敌人的腹地,他们怎么会这样大摇大摆地行走,他们难道就不担心与敌军不期而遇?
他们走过了大树,周公子看到了他们中有一个人肩膀上的绿军装被挂了一个口子。周公子心中一惊,这是不是早晨看到的那名战俘的衣服?难道这五个人是敌人?他们穿着战俘的衣服准备混入我们的后方?那五个战俘怎么样了?他们都牺牲了吗?
周公子向山下的村庄望去,看到村外的水田波光潋滟,村庄的上空飘散着袅袅炊烟,村口还有游动哨,只是不知道那五名战俘怎么样了。
周公子决定先跟踪这五名穿着绿军装的人。
大个子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在敌军后方孤军作战,千万不要穿敌人的衣服,这样如果你牺牲了,连烈士也评不上,因为根据衣服无法判断你的身份。如果多个人潜入敌军后方,就可以换成敌人的衣服,这样以假乱真更能顺利完成任务。
冯小刚有一部电影叫做《集结号》,连长谷子地就因为穿着国军的衣服,很长时间都被人们认为是逃兵。
现在,如果这五个人真的是敌人,那么他们潜入我们的后方,一定有更大的企图。
周公子决定跟踪下去,见机行事。
周公子想着,如果他们是敌人,那么他们穿着我们的衣服潜往后方,他们的身份一定就是敌人的侦察兵。敌人的侦察兵和我们的一样,也各个都不会是等闲之辈。周公子不敢跟踪太近,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们。
好在,他们根本想不到,在自己的腹地深处,会有一双猎豹一样犀利的眼睛盯着他们,会有一个猎豹一样矫健的身影跟着他们。
他们都很强,但是周公子更强,周公子盯上的猎物,岂能逃脱!
他们在树丛中走了大约四五里,看到了一个池塘。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耀在池塘上,让水面上铺了一层错落有致的树影。五个绿军装在池塘边停下了脚步,他们脱下衣服,准备洗澡。
他们脱光衣服后,周公子终于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是五名敌军侦察兵,不是自己人。
因为细节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这些年里,人们都喜欢说一句话:细节决定成败。
其实,在任何的时候,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细节都会决定成败。尤其是在战争年代。
抗战时候,晋西北的老百姓发现一队八路,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拿着汉阳造和马刀,对每个人都很客气,给房东老大娘担水劈柴打扫庭院,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他们的目的是袭击八路军总部,袭击彭副总司令和左权副参谋长。朱总司令在抗战开始不久,就回了延安,与日军对阵的,后来就一直是彭副总司令。
然而,这伙日军骑兵在细节上露出了马脚。
有一天,村庄一个拾粪的老汉,看到那些高头大马的马粪摊在路上,就捡回家。那时候老百姓很穷,能够捡一坨粪回家就像捡到一块金元宝一样,粪是庄稼的宝,这一坨粪可以多打半斤粮食。拾粪老汉把马粪丢在粪堆上时发现,马粪里居然有包米粒。那时候的老百姓都吃不饱肚子,谁舍得用包米粒喂养牲口?那么这坨马粪肯定是军队的马拉的。可是也不对,八路军是穷人的军队,也舍不得用包米粒喂养马匹。这个细心的拾粪老汉越想越不对劲,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区小队。区小队又报告了县大队,县大队报告了正规军,一查,那一带没有作战任务,也不可能派出一队骑兵。这样,日军的便衣骑兵就露馅了。日军的马匹都是从日本本土用军舰运来的,日军都当成了宝贝,吃得好,顿顿是包米粒,而我们的马吃的都是稻草。所以,日军的马匹都是高头大马,那时候的人叫大洋马。我们最好的蒙古马和河套马因为吃不好,也跑不过东洋马。
后来,这伙日军骑兵在根据地腹地被围歼。
电影《无极》中,一个馒头引发了一桩血案;抗日战争中,一坨马粪葬送了一队骑兵。
日军的马粪不能随便丢弃,那日本兵对马粪怎么处理?装起来带走。日本的马都宝贝得不得了,每匹马都配有马粪兜。有这么一件事情:东北被日军占领后,有一个日军中将,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树林里。他的马夫是一个中国人。马夫趁中将没有留意,从马粪兜里抽出手枪,三枪结束了中将的性命。他偷了一把手枪,就埋在马粪兜里。马夫打死中将后,涉水逃脱。可惜,三天后他被抓住了,受尽折磨而死。
这个马夫叫常隆基,这个倒霉的日军中将叫楠木实隆。日本的将军像这样窝囊死亡的还有好几个。死在庐山前的饭冢国五郎少将也是这样一个倒霉蛋。他为了显示自己的高大形象,带着钢盔让日本记者拍照,钢盔的反光让中国哨兵发现了,一颗子弹飞过去,日本“军神”饭冢国五郎见了阎王爷。
苏德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德军的摩托车部队打得苏军节节败退。苏军退到伏尔加河畔时,德军的便衣混了进来。那时候部队的编制全乱了,兵不见将,将不见兵,依靠长官辨认下面的兵显然不可能,而德军的便衣都是精挑细选的,各个俄语流利。怎么办?如果让德军便衣混到伏尔加河对岸,占领了桥头阵地,德军马上就会奔袭过来。这时候,就有一名上尉想了一个办法,让所有人一起唱《三套车》等俄罗斯民歌,不会唱的只能滥竽充数,人家张嘴你闭嘴,人家闭嘴你张嘴,那就一定是德军便衣了。《三套车》这些民歌是俄罗斯最有名的民歌,类似于我们这边的《社会主义好》和《我爱北京天安门》,现在上了30岁的人没有不会唱的。依靠这种方法,苏军很快清除了德军便衣。
还有一件事情,说的是以色列建国之初。一伙恐怖分子劫持了以色列一架飞机,让飞机飞到乌干达机场,全部乘客都是犹太人,以色列国籍,被作为人质。怎么解救这些人质成了一个大难题。那时候以色列的国防部长是沙龙,一个铁腕强权人物。沙龙亲自指挥救援。以色列最精悍的特种部队叫野小子,野小子们乘着飞机,飞跃五个国家的上空,奔袭4000公里,趁着夜晚接近了乌干达机场。小分队突然冲进机场,他们用希伯来语高喊:“卧倒!”以色列人能够听懂希伯来语,条件反射,全部卧倒,而恐怖分子听不懂,还傻傻地站着。一通枪响,人质无一身亡,恐怖分子全部报销。
这就是细节,细节就会露出破绽,细节就会决定成败。
现在,这伙穿着绿军装的人,也是细节上露出破绽,细节在他们的内裤上。
周公子所在的这支部队是从北方开来的,士兵也都是北方人,很难适应南方潮湿炎热的气候。再加上当时两军对峙,我们没有根据地,只能在山崖上挖掘山洞,用来躲避对方的炮击。这些山洞,开口大,里面小,还带拐弯,用来藏身。由于长期躲藏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人人的大腿根部瘙痒难耐,内裤恶臭无比。所以,只要有太阳,大家就挤在洞口脱了裤子晒太阳,有很多人就因为晒裆部而成了对方的靶子。
对方的便衣剥掉了我们的绿军装,可以穿在身上,但是对于散发着恶臭的烂裆内裤,谁也没有勇气换上。所以,这伙便衣外面穿着绿军装,里面穿的是他们的内裤。我们的内裤是绿色,对方的内裤是土黄色。
内裤揭穿了他们的秘密。
对方中,四个人脱了衣服洗澡,留下一个人拿着枪放哨。
看着赤裸裸的四具躯体下饺子一样跳进了池塘里,周公子握着匕首悄悄地摸上去。现在,对方的便衣成了他的盘中餐,他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侦察兵干的是技术活,杀人也是一门技术活。
一名侦察兵,就是一名战场全人。猝然遇敌,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拔枪射杀对手,稍慢一下,自己就会先倒下;几百米开外的探照灯,能够一枪命中,然后趁着黑暗行动;与敌搏杀,绝不纠缠,一出手就是杀招儿,一招儿毙敌;侦察兵是使用冲锋枪的好手,500米之内遇到敌人,不用瞄准,一个点射,敌人就会倒下;侦察兵更是使用手枪的好手,指哪儿打哪儿,弹无虚发,甚至蒙上眼睛,仅凭声音,也能命中目标;侦察兵还是使用短刀的好手,一把短刀在手,视万千敌军如无物,视狼虫虎豹于无形;侦察兵都是功夫高手,武术、摔跤、拳击、散打、搏击、柔道、跆拳道、泰拳……无一不精无一不能。侦察兵的脑子都很好使,他能够用最短的距离,最小的力气,最简捷的方式毙杀敌人。保护自己,消灭敌人,是侦察兵最基本的要领。侦察兵就是一只猛虎,它大多数时间都是懒洋洋地晒太阳,躲在草丛中观察对方,而当他突然跃起时,对手的喉管就会在他的牙齿下发出一声断裂的脆响。侦察兵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算账,像个戴着老花镜拨拉着算盘的账房先生一样精打细算,计算着怎么能够用最有效的方式,最简短的时间,给对方以最大程度的杀伤。
周公子武功高强,而对方的侦察兵也肯定不是等闲之辈。每个国家的侦察兵,都是这个国家的军中精华。
周公子寻找杀机,然后一招儿制胜。
对方五个人,四个人脱光了衣服下池塘洗澡,一个人在距离池塘几十米的小路上警戒。他的背上背着一杆半自动步枪,这是那个时代军方通用的枪支。其余的四杆步枪架在一起,四套绿军装晾晒在矮树上。
在敌人的后方,不能使用枪支,否则枪声一响,就会引来大量的敌人。短刀是最好的武器。
要解决这五名敌人,需要先解决这名哨兵;要解决哨兵,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然后再使用杀招儿,否则他大喊大叫,一定会让其余的四名敌人知晓。
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这个哨兵,而在于那四名光溜溜的敌人。他们始终在一起,不会分开。他们穿着衣服的时候是高手,不穿衣服的时候,也是高手。
怎么解决这个哨兵?这个哨兵也是敌人的侦察兵,他和大个子刺杀的那个对方驻地的哨兵不一样,那个哨兵只是一名普通士兵,而这个哨兵是百里挑一的侦察兵。他和周公子一样具有猎豹的矫健,具有兔子的警觉,具有老猫的狡诈。
他警戒的那条小路距离周公子的藏身地还有20米。这20米的距离,周公子扑过去需要三秒,而在这三秒里,无法保证对方就不会警觉。而对方警觉了,从背上卸下步枪到射出子弹,不会超过两秒。
强攻不行,只能采取偷袭。
哨兵徘徊的距离是10米,他在10米范围内不断地走来走去。这十米远的距离内视线开阔,可以看到几百米的远处,而超过了这10米,视线就会被树丛阻挡。
哨兵行走10米,周公子需要最少行走25米甚至30米,周公子的速度必须是哨兵的2.5倍甚至3倍,这样才能保证在哨兵转身前从背后将他刺杀。
然而,轻手轻脚怎么能够保证速度比哨兵快2.5倍甚至3倍?太快了,脚步太响,会被哨兵发觉;太慢了,无法保证在哨兵转身前将他杀死。
所以,杀人是门儿技术活儿。
周公子正在盘算的时候,机会来到了。
哨兵低头点烟,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中的香烟和火柴上。
机会稍纵即逝。周公子从藏身的树后一跃而起,手持短刀,像从天而降的大雕一样扑向哨兵。
然而,周公子千算万算,忘记了计算阳光。这时候夕阳西下,他背对夕阳,哨兵面朝西方。周公子长长的身影笼罩着哨兵。
身影暴露了周公子的秘密。敌方的哨兵警觉异常,他还没有抬头,就先扔掉香烟,然后从肩上卸下步枪,推上子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然而,还是晚了。
后来德子向我讲述周公子这段往事的时候,他说,当时真是凶险至极,如果是他,他肯定会被哨兵一枪打死,但是哨兵遇到的是周公子,周公子是什么人?周公子百米速度不到11秒,周公子的速度和爆发力都非常强,他远远不及。德子还说,他看到过周公子全力奔跑的姿势,两条腿在空中拉平了,就像羚羊一样。
当时,哨兵的枪管还没有抬起来,周公子已经奔到了面前,他手持短刀,居高临下扎向哨兵的胸膛。哨兵反应极快,他来不及将右手食指塞进扳机孔中,但是却能够下意识地举起步枪阻挡。周公子一刀扎在了扁扁的枪托上。
周公子反应也极快,右手刀扎不中,左手拳头就上去了,他一个勾拳击向哨兵的心窝。然而,对方的侦察兵照样不是等闲之辈,他向下一挡,挡在了周公子左手的手腕上。
现在,周公子步步紧逼,招儿招儿进攻;哨兵步步后退,节节设防。并不是周公子的武功就会比哨兵的武功高多少,关键在于双方手中的兵器不同。武术中有“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格言,双方距离较远,长兵器大占上风;双方贴身肉搏,短兵器发挥威力。周公子岂能不知道这些要点?所以,哨兵想摆脱他的纠缠,大踏步后退,而周公子死打烂缠,大踏步进攻。双方身体的距离始终不到一尺,让步枪这种长兵器难以发挥作用。
双方电光火石地缠斗了十几秒,哨兵看到周公子是一把好手,就大声叫喊。周公子手脚并用,哨兵手忙脚乱。周公子手臂挥过,哨兵轰然倒地,短刀划过脖子,鲜血喷薄而出。
四名洗澡的敌人爬到了池塘边,在周公子与哨兵缠斗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这些侦察兵的耳朵都太灵敏了,蜻蜓飞过的声音他们都能听见,何况那边枪来刀去,激战正酣。他们赤裸裸地、湿漉漉地爬上岸,争先恐后地跑向架在一起的步枪,他们各个都是神枪手,30米开外,一只甲虫也能打得粉碎,何况30米开外的人。
就在他们跑到步枪跟前时,突然听到了枪栓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奔跑的脚步。枪栓清脆的声音一下子击穿了他们的信心和意志,他们看到周公子平端着冲锋枪,乌黑的冷冰冰的枪口对准着他们的赤身裸体。
周公子从卸下背上的冲锋枪,到拉开枪栓,瞄准目标,整个动作也是一气呵成。
周公子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他根本就不想开枪,枪声一响,就会引来大批的敌人,这是在敌军的腹地。
四名赤身裸体的敌人也知道周公子不可能开枪,枪声会引来他们的大队人马。但是,不能排除将周公子逼急的可能,逼急了就会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何况,先死的是他们这四具“光溜溜”,光溜溜的死相很难看,后死的才是周公子,而且,周公子也并不一定就会死亡,他还有逃生的可能。
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四具“光溜溜”停住了脚步。
周公子看着他们,犯难了,不能开枪,仅仅依靠对打,他肯定不是这四个的对手。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把这四具“光溜溜”一个一个地杀死,不用枪支。而他们,并不会引颈就戮。
首先,先毁坏他们的枪支。周公子用枪口指着他们,逼着他们步步后退,远离了步枪,然后,他一手持着冲锋枪,一手拿起步枪,眼睛盯着他们。他熟练地打开了枪膛,取出了一粒粒黄澄澄的子弹,抛洒在了树林里,只把空枪放在了地上。
然后,周公子步步紧逼,把他们赶进了池塘里。他们看着乌黑的枪口和周公子一张黧黑刚强的脸,疑惑地走下了堤岸。
现在,周公子暂时摆脱了危险,然而,接下来怎么办?周公子不可能和他们在池塘里对打,他们也不会甘愿受死,一对四,周公子绝无胜算,然而他又不能开枪。
周公子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