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人回到县城,都住在洪哥家中,日子又恢复到了以前的宁静。
有一天,一名邮递员给洪哥送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严打结束了,但是我们之间的江湖恩怨还没有结束,请两天后在东关树林后相见,不敢来的,以后就滚出县城。”这封信后面的署名是东关帮。
东关帮来寻仇了。
升子曾经跟我说过,黑社会招惹不得,如果你惹上了,就麻烦不断,非要有个结果不可。
接到挑战书的那天,升子问洪哥:“要我们去东关帮的地盘上,去不去?”
洪哥说:“去,为什么不去?”
这半年来,东关帮念念不忘洪哥他们,他们和洪哥之间的纠缠不休,就只为所谓的江湖恩怨。那时候的人都很纯洁,就连黑社会也纯洁,他们只为了江湖恩怨而争斗,不像现在的黑社会,他们是为了钱。那时候的黑社会是为了打架而打架,打架是为了争一个名分;现在的黑社会是为了钱而打架,打架是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
这几十年来,世界变化太快了,连黑社会都变了。
德子说,当时他已经想到了这是鸿门宴。德子都能想到,洪哥和升子更能想到。东关树林郁郁葱葱,埋伏上千号人也不成问题,东关帮把约会地点选择在这里,肯定是别有企图。那时候县城有好几个帮派,东关帮只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南关帮和西郊帮。东关和南关都是村庄,这两个帮派几乎都由农家少年组成。而西郊则是工厂,什么水泥厂、化肥厂、印染厂、造纸厂、纺织厂……都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现在这些工厂一片萧条落寞,年轻人都去了南方打工,巨大的陈旧楼房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西郊帮是由那些工厂子弟组成的。
升子的建议是,绝对不能去赴约,去了就会掉进圈套。
而洪哥无畏无惧,虽万千人吾往矣。他认为,如果不去,则会被对方小看,此后永远受东关帮的欺凌。
升子拗不过洪哥,只好偷偷地派德子去山下的平原请来毛孩和千户。千户非常硬朗,满身的伤痕,不到半个月就全部结痂了。这个县城以后最大的黑社会,以后坐拥上亿元的黑社会,在他们草创阶段,却只有毛孩和千户两个少年可以伸出援助之手。当时,后来成为四大金刚之一的七子还在少林寺勤学苦练,四大金刚的另一位周公子还没有露面。多年来,江湖上都把这四个少年合称为洪哥手下的四大金刚。
那时候的我在中专的课堂上听老师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还不知道县城江湖上此刻上演的这一幕幕剑拔弩张惊险激烈的精彩往事。这些往事都是拼命三郎德子转述给我的。
两天后的下午,洪哥带着四个弟兄来到了东关树林后。洪哥空着双手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看不出来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那种场景很像多年前非常流行的一幅油画《毛主席去安源》。
弟兄四个跟在后面,他们每个人的衣服下面都藏着一把杀猪刀。杀猪刀刀长一尺,刃宽一寸,铮亮无比,是农村最具有杀伤力和最骇人的凶器。
千户是个爬树高手,他的胸前挂着一个布包,布包里装满了鹅卵石。升子安排他躲藏在树丛里,准备大战开始的时候,就用鹅卵石砸东关帮的头顶。
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升子也藏身在大树上,他的任务是瞭望、观察整个战场的形势,以便做出调度。
两个最强悍最能打的毛孩和德子分别列在洪哥的身边。
他们等待一场大战的来临。
他们在树林后等候了很久,没有见到东关帮,只有树叶飘落枝头飒飒作响,间或会有一只野兔愣头愣脑地跑过来,突然停下脚步,疑神疑鬼地观望片刻,又慌里慌张地撒腿逃走。
一个小时后,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远远地跑过来,书包在身后扑扇扑扇,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屁股。那时候的书包都是斜背着的黄挎包,上面用红色的字写着“红军不怕远征难”,而现在的书包都是背在背后的双肩包。
孩子跑得气喘吁吁,他脆生生地问:“谁是洪哥?”
洪哥走前一步,孩子把手中的一张纸条交到洪哥手中,又扑扇扑扇地跑远了,像一只总在飞却总也飞不起来的笨鸟。
洪哥打开纸条,看到上面有一行字:“算你有种,敢来赴约,有胆量的话,再来宏图饭庄,我们静候。东关帮。”宏图饭庄是东关外盖在田地里的几间房子,对外卖饭菜,类似于今天的农家乐饭店。
洪哥招招手,升子和千户下来了。一行五人赶往千米外的宏图饭庄。
其实,东关帮想要报仇的人是德子,不是洪哥。
洪哥他们五个人走进宏图饭庄一间宽敞的房屋里,房屋里高高低低地坐着十几个人,他们靠着墙壁坐着,慵懒地伸出双腿,歪着脖子,显得游手好闲,又吊儿郎当。宽敞的饭庄里摆放着几十张桌凳,门后的一张凳子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容白净,像高中学生一样。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盘羊肉,还有一壶酒。
洪哥他们一走进来,十几个人的目光都盯上了德子。坐在中间高背圈椅里的,正是被德子砍掉了两根手指的三角眼。
三角眼一看到德子,就气呼呼地站起来,那十几个人也都站起来了,一个个义愤填膺,挽起袖子,好像“文革”舞台上控诉地主老财的贫下中农一样。德子的眼光缓缓地扫过他们所有人,然后落在三角眼的脸上,他笑嘻嘻地说:“好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还没死?”
三角眼哼哼了两声,张口想骂,又不知道怎么骂,干脆转头不再理德子。
门后的少年连头也没有抬一下,他津津有味地享受着自己面前的羊肉,他每吃几口羊肉,就喝一口白酒,显得悠然自在。
洪哥看着三角眼,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将三角眼那张漫长的毛驴一样的脸刻画得条分缕析。自从那次被从羁押室扔出来后,洪哥再也没有见过三角眼。
三角眼身边的十几个人都慢慢围了上来。他们的手探向衣服下面,鼓鼓囊囊的衣服下面一定藏着尖刀或者管钳。那时候,管钳也是打架的好工具。
双方对峙着,谁也不说一句话。
洪哥问三角眼:“叫我来什么事?”
三角眼抬起左手,用食指和中指指着德子说:“他留下,你们都走。”
洪哥说:“你想我会答应吗?”
三角眼说:“来了这里,就由不得你,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德子哈哈笑着,对三角眼说:“你是左手的这两个指头发痒了,也想让我砍了?”
三角眼瞪起了眼睛,两只眼睛呈锐角三角形,他气势汹汹地回应:“老子会扒了你的皮,你信不信?”
德子嘲讽地笑着说:“我信,我德子是吓大的,谁不知道您的威风啊,掉了两根指头,根本就不在乎,还照样耀武扬威。”
三角眼的脸气成了茄子色。
站在三角眼旁边的一个胖子抽出长刀,对三角眼说:“大哥,废什么话,干脆把五个黄瓜都切了。”我们那里说谁是黄瓜,就是说谁非常菜,菜得让人随便切。
千户站立的位置距离胖子最近,他嘴唇啧啧着,斜睨着胖子那张酱牛肉一样颜色的大脸说:“就凭你,拿着个铅笔刀就咋咋呼呼,小心切不了别人,把自己的小鸡鸡切了。”
胖子满脸狰狞,可是想不到一句回敬的话。
三角眼狠狠地咳嗽了两声,东关帮都从衣服下面抽出了凶器,果然长刀短刀,管钳钢管,应有尽有。升子说:“这些玩意莫非只有你有,别人就没有?”他先从衣服里抽出杀猪刀,其余的弟兄也都从衣服下面抽出了杀猪刀。两帮人剑拔弩张,怒目相向,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能点燃。
只有洪哥是空手,他拉过一把凳子坐下来,眼睛望着天花板,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胖子已经看出了洪哥是这五个人的头目,他看着洪哥,语带威胁地说:“你充什么大尾巴狼?我大哥的话你听……”
胖子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个声音响亮的大嘴巴,他不得不把来不及吐出口的后半句吞了回去。胖子恼羞成怒,挥刀就剁向打他嘴巴的毛孩,毛孩一闪,胖子的刀落空了。东关帮的一看打起来了,就齐声叫喊,门外一下子涌进了几十个人,一个个持刀弄棒,房间里突然显得非常狭窄。
洪哥像观看风景一样看着涌进来的东关帮,他的脸上不动声色。他看到门后面的少年还在旁若无人地吃着羊肉,喝着小酒,洪哥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他弄不明白这个少年是什么来头,他是来给东关帮帮忙的吗?
洪哥感到这个少年不一般。
大头也来了,就是差点害死了升子的大头。大头手中拿着一把板斧,他站在门外涌进来的那几十个人的面前,那些人都敬畏地望着他。大头以一种小人得志的神情说:“呵呵,今天你们不把我大哥的仇人留下来,一个也甭想走。”
升子也看到了大头,他的眼睛满含悲愤。大头也看到了升子,他讥笑地说:“你还没死?呵呵,杠后开花,双合羊肉泡。”老家人说的双合羊肉泡,指的是一碗汤,两份肉,味道更鲜。
洪哥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千户走上一步,摆动着手中的杀猪刀说:“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敢吹大话?告诉你们,老子们今天敢来,就没打算出去,先拉几个垫背的再说。谁先上?”千户身上到处都是伤痕,伤痂还没有脱落,就已经准备大战一场。
大头喊道:“死到临头了,还这样嘴硬。”
门后一直吃肉喝酒的玉面少年突然说话了,他皱着鼻子,四处闻闻,突然好奇地问:“什么气味?怎么这么臭?”他的本地方言说得很不地道,还夹杂着普通话的转舌音。
大头脖子上的青筋冒出来了,他一手持着板斧,一手指着玉面少年问:“你放什么屁?你是干什么的?”
玉面少年好像恍然大悟一样,他面带笑容,看着大头说:“原来是你放屁了?这么多人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怎么说放就放,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没有一点儿教养?”他像大人在教训孩子一样。其实唇红齿白的他才是个孩子,而皮厚肤黑的大头看起来至少大他十多岁。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东关帮的也笑了,后来觉得不应该笑,就赶紧刹住,他们的脸上是哭笑不得的奇怪表情。
大头脸色铁青,他举起板斧,恶狠狠地骂道:“狗崽子,老子先拿你开刀。”
玉面少年站起身来,绕到桌子后,依然是一副笑嘻嘻的神情,他说:“对呀,狗崽子,没有狗哪里能生出你这个崽子?你是哪条狗生的?”
大家又都笑了。
千户和毛孩都看出了玉面少年是在替自己这边出头,他们走上前去,拦住大头说:“大头鬼,有啥本事冲着我们来。”
大头脸红脖子粗,想还口,又不知道说什么。玉面少年对着里面喊:“老板娘,老板娘。”喊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出来,饭庄里面的人看到要打架,而且是真刀真枪地打架,早就躲得远远的。玉面少年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服务质量啊,以后再也不来了。”
玉面少年从邻桌拿来了一个空酒杯,斟满,又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他一手拿一个,笑容可掬地走到了大头的面前。大头看着玉面少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玉面少年把右手的酒杯递给了大头,满含歉意地说:“大哥,刚才是和你开玩笑,千万别生气啊。喝了兄弟这一杯,交个朋友。”大头疑惑地接过玉面少年的酒杯,刚刚把酒倒进嘴巴里,还没有来得及下咽,突然瞪圆了眼睛,嘴巴里的白酒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脸上是惊恐尴尬的神情。
洪哥站了起来,他看到玉面少年的右手拿着一把手枪,枪口顶着大头的胸脯。那是一把真正的五四手枪,洪哥对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在特战队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配两把这样的五四手枪,左右开弓。
洪哥紧张地想着:玉面少年是什么人?他怎么会有五四手枪?
玉面少年看着大头,板着脸,学着大人的口吻说:“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没有一点自制力?一见酒就想喝,人家叫你喝你就喝,人家叫你吃屎你吃不吃?”
大头终于把口中的白酒咽下去了,板斧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学着电影中的俘虏,高高地举起双手,脸上是快要哭出声来的表情。
玉面少年继续调侃大头:“你知道我手中是啥玩意?”
大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手枪。”
玉面少年说:“手枪也分真枪和假枪,不知道我这是真枪还是假枪?你说怎么鉴别?”
愚蠢的大头还在回答玉面少年的话,他诚恳地说:“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大头确实是真不知道,此前他从来没有见过手枪,大队一级的民兵那时候配备的都是半自动步枪,但是大头从那时候的打仗电影中看到过手枪,比如《渡江侦察记》中的连长,《铁道游击队》中的李正和小坡,《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他们拿的都是手枪,大头知道这种玩意能打死人。
玉面少年表情严肃地说:“我跟你说怎么鉴别,就是扣动扳机,能把人打死的,就是真枪;打不死人的,就是假枪。我现在就试试。”
大头的脑门上滚落了黄豆大的汗珠,他颤抖着声音说:“大哥,别试啊,别试。”
玉面少年的枪口离开了大头,他走后两步,坐在了桌子上,用枪口虚点着东关帮的每一个人,点到谁,谁就浑身觳觫,满脸惊恐。大头的双手继续举着,不敢放下来。玉面少年像老师训斥学生一样说:“你们仗着人多,就欺负人,现在你们都冲我来啊,来啊。”
玉面少年边说边从左边的裤兜里又掏出了一把手枪,洪哥认识,那还是一把五四式手枪。玉面少年一手拿着一把手枪,手枪上的烤蓝发着冷冷的青光。玉面少年看着东关帮说:“你们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这会不吭气了?”
洪哥还在想着,这个身上带着两把最新式手枪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
房间里异常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玉面少年的身上。
突然,房间外响起了汽车引擎声。接着,冲进了一名身穿草绿色军装的军人,很年轻,很精干。他看着房间的人,突然一愣。玉面少年用普通话问:“怎么了?你怎么来了?”
军人抹着额头的汗珠说:“老爷子回来了。”
玉面少年脸色大变,他从桌子上跳下来,边把手枪交给军人,边说:“快回,快回。”
军人接过手枪,看着房间里的所有人,用手枪指着说:“怎么回事?都不要走,在这里乖乖等着。”
玉面少年和军人钻进门外的吉普车,吉普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大头看着吉普车走远了,回过神来。他跳着脚叫骂:“不就是两把破枪嘛,老子再见你,一斧子劈了你。”他捡起板斧,在空中虚劈着,看起来好像威风凛凛。
洪哥带着兄弟们从房间里走出,三角眼没有阻拦。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被玉面少年冲了个稀巴烂。
三角眼也走了,东关帮都走了,他们知道军人们马上就要来了。他们谁也没有胆量和军人发生冲突,和手中拿枪的军人发生冲突,那不是自己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