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户比洪哥他们来到砖瓦厂晚得多。特战队出身的洪哥在砖瓦厂隐忍以行,沉默不语。没有人知道他身怀绝技,人们以为他与那些愁苦的卖苦力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而莽撞的千户来到砖瓦厂不久,就惹起了事端。
有一天晚上,大家刚刚躺下,门外突然响起了砖瓦厂老板的声音:“一个个懒虫,快点起来。”
大家躺着不动,谁也不愿起来。忙碌了一天,此刻是最享受的时刻。累极了的窑工摊开四肢,像面饼一样地摊开,让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打开,让身上的每处骨节都舒坦,轻柔地呼吸着,感觉身体就像漂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没有经过极端劳累的人,体会不到此刻的享受。
外面又传来了砖瓦厂老板的声音:“都不起来?那好啊,出了事不要找我。”
躺着的人笑笑,能出什么事?这老板吓唬人做什么?真是的。
过了几分钟,门外突然响起了风声,风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老鼠跑过的声音,柴草被卷走的声音,树枝碰撞的声音,还有谁晾晒的衣服被呼啦啦地吹上了天。接着,风声越刮越大,瓦片从房顶上落下来,树木被狂风吹倒了,雨声也跟着落下来,砸得瓦楞噼噼啪啪作响。然后,洪水决堤了,声音排山倒海;房屋倒塌了,危险迫在眉睫;有人高声呼救,声音就响在耳边……这下,睡觉的人再也睡不着了,他们大声叫喊着,来不及穿衣服,争先恐后地逃到门外……却发现门外月明星稀,万籁无声,千户坐在月光下得意地笑着。
一个赤身裸体的黑大汉指着千户问:“你搞什么鬼?”
千户嬉皮笑脸,他故意问:“你们跑起来干啥?天还没亮哩,还早着呢,我还没睡呢。”
黑大汉抡起熊掌一样的巴掌:“睡你个头,你想挨打。”
千户笑着躲开了,他还没有生气,他说:“哎,你咋不识耍?”
黑大汉说:“耍你个头。”又在后面追打千户。
黑大汉像一头粗笨的狗熊,追得气喘吁吁;千户像一只灵巧的猴子,跑得随心所欲。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千户一躲闪,就躲开了黑大汉气势汹汹的殴打。
所有的人都发出了开心的大笑。
黑大汉追打千户,惊动了砖瓦厂老板。砖瓦厂老板还没有回家。砖瓦厂老板没有睡在这里,他睡在镇上,他在镇上有一座院子,他每天早晨骑着摩托车带着狼狗来到砖瓦厂,夜晚再骑着摩托车带着狼狗回去。砖瓦厂有十几个看厂的,都是镇子上游手好闲的青年,不用他操心。
砖瓦厂老板的狼狗有半人高,每天吃肉,凶猛异常。
砖瓦厂老板带着狼狗走过来问:“咋回事?咋回事?挨球的不睡觉咋回事?”
黑大汉用饱含委屈的感情丰富的声音向砖瓦厂老板叙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砖瓦厂老板对有人冒充他说话很不满意,他指着千户骂骂咧咧:“你是活腻了吧?”
砖瓦厂老板撺掇狼狗去咬千户,他向着千户的方向向狼狗挥挥手,狼狗就像一根弹簧一样扑向千户。千户啊呀一声,掉头就跑。他跑向了砖堆,就是他们下午从砖窑里背出的,还散发着余温的砖堆。千户跑到砖堆跟前,抄起一块砖头砸在了始料不及的狼狗的身上。狼狗跑后两步,向着千户的方向虚张声势地吠叫着。
砖瓦厂老板继续鼓励狼狗:“上,上。”
狼狗又扑了上去,千户又一砖头砸来,砸在了狼狗的肩膀上,狼狗疼痛难忍,在原地转圈。
“上,上。”砖瓦厂老板继续撺掇着,希望狼狗能够再接再厉,乘败前进,转败为胜。无奈狼狗看着手持砖头的千户,心有余悸,“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挨了两砖头的狼狗已经彻底丧失了前进的勇气。
砖瓦厂老板对着千户大骂:“你敢打老子的狼狗,你等着。”砖瓦厂老板转身走了。
几分钟后,砖瓦厂老板带来了十几个窑丁,他们一人手提一根铁棍。砖瓦厂老板指着千户对他们说:“就是这挨球的,打,往死里打!”
砖瓦窑的窑工们像木偶一样站在一边,长期超过身体负荷的劳动让他们思维迟钝。他们忘记了劝说老板,也忘记了劝千户向老板讨饶。他们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千户非常聪明,他看到窑丁拿着铁棍来了,转身就跑,他跑得飞快,像狂风中的雨燕。
窑老板又撺掇狼狗去咬千户。养狗千日,用在一时,狼狗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着,现在就是它报效主人的时候。可是,两块沉重的砖头已经挫伤了狼狗的锐气,外强中干的狼狗只能用狂吠表达着自己心中的不满。千户跑出了很远后,狼狗好像突然醒悟了过来,精神抖擞地去追千户。千户跑到一棵大树下时,突然蹲下身体,做出一个摸砖头的姿势,心有余悸的狼狗立即知趣地停下脚步,呜呜两声,扭头就跑。农村的狗对于砖头都有着天生的恐惧,无论是狼狗还是笨狗,城市的狗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城市的狗养尊处优,娇滴滴的,像猫一样眯在主人的怀里,它们已经彻底失去了狗勇猛忠诚的天性。
等到狼狗再回过头来时,千户已经像猴子一样爬上了大树,那是一棵巨大的槐树,枝繁叶茂,树桠旁逸。千户在树杈间荡来荡去,枯黄的落叶飘飘荡荡地落下来,很快就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月光照在槐树上,密密实实的树枝挡住了千户的脸,只能看到一团黑影在树枝间游动,形同鬼魅。狼狗英勇无比地扑上去,对着凸出地面的树根咆哮,表达着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怒。一根枯枝落下来,狼狗惊慌失措,退避三舍。
拿着铁棍的窑丁们仰望着在树杈间蹿来蹿去的千户,也没有任何办法。千户藏身在大槐树上,嘴里发出鸟叫声,先是一只鸟在叫,接着就是百鸟齐鸣。窑工们站在树下,仰望着树枝间的千户,全都笑了。窑丁们恼羞成怒,他们围着大槐树打转,束手无策,只恨自己不能变成老鹰。
千户是一个不知道深浅的小青年。
后来,千户叫累了,就顺着大槐树跳到了围墙上,围墙高达一丈,围墙内是砖厂,围墙外就是万丈深渊。这段围墙其实就是一段防护墙,是在过去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为了抵挡侵略而修建的。千户走在残破的围墙上,伸开手臂,像走在钢丝上一样晃晃悠悠,窑工们全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担心他一失足掉下去。
一个窑丁喊:“你下来不下来?不下来我就撂砖头了。”
千户置之不理,他走在围墙上,唱着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的选段:“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革命样板戏中的著名唱段,那个时代的人都会唱。
那名窑丁拿起一块砖头,真的扔了上去。围墙上传来千户的声音:“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砖头在黑暗中好像砸中了千户,千户的歌声戛然而止。围墙上没有了千户,围墙外传来一声声呼叫救命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是咕咚一声,好像石块丢进了深井了。
窑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围墙上掉下万丈深渊,肯定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窑丁也凑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几分钟后,没有了任何动静,窑丁准备离开,窑工们也准备离开。
突然,千户又出现在了围墙上,他边走边挥动双手,打着拍子,嘴里唱着“文革”中流行一时的歌曲:“车轮飞,机器响,火车绕着韶山跑……”接着,一个女声问:“大爷,火车为什么跑得这么快?”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因为我们要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满含感情的声音拖得很长。这是“文革”中经常排练的一个节目。
窑工们又回来了,继续看热闹,他们想看看窑丁如何收场。
又有一块砖头砸上去,千户灵巧地一闪,单手接过砖头,从围墙上掷下来。砖头挟着风声,听起来威力惊人,窑丁们急忙闪躲开。千户在围墙上扭捏作态,摇摆着屁股,嘴里发出女生的多部和声:“我们也要见伟大领袖毛——主——席——”
窑工们全都笑了。
窑丁们气急败坏,他们像铩羽而归的公鸡一样,一人拿起一块砖头,纷纷扔向围墙,千户一边躲闪着,一边加快脚步跑向老槐树。他躲藏在老槐树里,俯瞰着气急败坏的窑丁,这次不唱革命样板戏,也不唱颂歌赞歌了,而改唱流行歌曲。他用尖尖的女生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这是那一年家乡最流行的一首歌曲,妇孺皆知。我们那时候上小学,经常边用镰刀割草边声情并茂地唱“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窑丁们没辙了,但还不愿意离去。
后来,大槐树上响起了夸张的呼噜声,声音惊天动地,像波浪从天边滚滚涌来,绵绵不绝,生生不息。不知道千户是真睡还是假睡。忙碌了一天的窑工们困意又袭上来,有人走回了房间。窑丁们头碰头商量了一会儿,也离开了。
大槐树下空无一人。
洪哥回到房间里也很快睡着了。似乎刚刚睡着,突然听到了外面传来惊心动魄的尖叫,尖叫声像尖刀一样刺破了浓浓的夜色,洪哥一下子醒来了。
洪哥还没有起身,德子就已经起身了。德子穿着一条庞大的裤头,那时候的裤头都是庞大的,里面可以装进一头小猪崽。洪哥听到德子边向门边奔跑,边叫骂着。很多年后,我和德子交谈的时候,德子还是这样,疾恶如仇,性急如火,眼睛看不得任何邪恶,见到邪恶就要管一管,也不管自己能否管得了。德子很像《水浒传》中的拼命三郎石秀,为了别人的安全而不顾自己的危险。当他看到杨雄被泼皮捆绑的时候,就挺身而出;当他看到和尚与杨雄的老婆有私情的时候,也要管一管;当他看到卢俊义被押赴刑场的时候,一个人从楼上跳下解救……这就是石秀。
德子后来给我讲起过那天夜晚看到的情景。十几名窑丁把千户围在中间殴打。千户的脸上都是血,在月光下反射着冷冷的瘆人的光,但是千户死战不退。别人的乱拳落在他的脸上,他的拳头也落在别人的身上。千户被乱拳打倒在地上,又一骨碌爬起来,嗷嗷叫着扑上去。他弓着腰身,白色的牙齿在月光下冷光闪闪,像一头嗜血的野兽。千户的衣服都被撕破了,破损处也流着鲜血。
德子说,此前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如此强悍,明知打不过对方,还要非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那一瞬间,德子突然喜欢上了这个会口技的爱耍酷的小青年。
德子跑上前说:“停下来,你们是不是想把人打死?”
窑丁们看了看德子,看到德子是一个穿着裤头的窑工,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一个窑丁说:“你滚开,关你什么事。”他们继续围攻千户,千户继续大呼酣斗,浴血奋战。
德子看准机会,跑上去,像开足马力的推土机一样,把一个窑丁推到了几米开外。那个窑丁张开双手,在黑暗中抓着,想要抓住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抓住。他像一只溺水的公鸡一样,张开翅膀落下去了。
另两个窑丁腾出手来,一左一右攻击德子。德子全力应付着他们,没想到后面又来了一个,一拳击打在德子后背上,德子轰然倒地。
那两个攻击德子的窑丁,伸出脚来,一左一右踩向德子。德子向左边一滚,抱住了左边窑丁伸出的脚,将他扳倒了,压在他的身上。这名窑丁发出惊恐的尖叫。旁边又来了几个窑丁,他们纷纷伸出脚来,踢向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两个人,有的脚落在德子身上,德子一言不发;有的脚落在窑丁身上,他就边叫边骂:“哪个蠢货踢我?”
千户看到德子来解救他,就努力向德子靠拢。那时候的人都知道,两个人打群架的时候,要背靠背,这样背后就不会受到攻击。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两个背靠背的人打群架。那时候的人还说,遇到一个人打群架的时候,就要背靠墙壁,这样取胜的把握就增加一倍。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背靠墙壁对付多人,失去了机动性,就好像把你的腿脚绑在墙壁上打群架,又怎么能够取胜呢?
千户还没有靠近德子,就又被打倒了,这次,更多的脚狠狠地踩在他的身上。他摊开四肢,终于失去了反抗能力。窑丁留下两个人继续狠跺千户,其余的人跑来围攻德子。
突然,旁边响起一声低沉的怒吼:“停下,都甭动。”
窑丁侧过头去,看到又来了一个窑工,穿着白坎肩。
没有人听他的。刚才那个大裤头不是也让他们停下来吗?现在正被踢得滚来滚去。再来一个白坎肩,还不是照样被踢得滚去滚来?窑丁没有理白坎肩,他们继续伸脚踢向德子。
突然,白坎肩像一阵风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们的身后,出手如电。他抓住第一个窑丁,左手抓着他的脖子,右手抓着他的膝盖,一下子就把他举了起来,然后抛在了十米开外。第一个窑丁还没有站起来,第二个窑丁又飞了过来,砸在第一个窑丁身上。他同样是被白坎肩抓住了脖子和膝盖,如法炮制。第三个窑丁对着白坎肩的心窝挥拳打来,这一招在武术中叫做黑虎掏心,据说非常凶猛。白坎肩像条泥鳅一样侧身滑过,又抓住了他的脖子和膝盖,借助他挥拳的惯性将他举上头顶,又将第三个窑丁砸在刚刚爬起来的前两个窑丁身上,三个窑丁倒成了工整的大字形。
第四个窑丁准备偷袭,他偷偷摸摸地跑到了白坎肩的背后,突然扑上来想要抱住白坎肩的脖子。然而,白坎肩的后面好像长着眼睛一样,他一矮身,窑丁的两只手臂像螃蟹的两支钳子一样,扑了个空,白坎肩又是一手卡脖子,一手捏膝盖,将他从头顶掼过去,这次,四个窑丁倒成了一个井字。
白坎肩就是洪哥。
洪哥出手电光火石一般,那四个窑丁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在了十几米开外。第五个和第六个窑丁只看到有四个人突然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起来,他们没有看清楚洪哥是如何出手的。他们完全不知道洪哥的威猛,还把洪哥当成了一个普通窑工,而窑工在砖瓦窑里是没有地位的。他们同时扑过来,呀呀叫喊着,为自己壮胆。洪哥躲过一个,抓起一个,扑通,扑通,两声过后,那边又多了两具肉体,六具肉体倒成了一堆,乱七八糟。
这下,窑丁们完全看清楚了,这个白坎肩具有超凡绝技,他们站得远远的,再也没有人敢上来了。这些狐假虎威的窑丁,和洪哥比起来,简直就不在一个等量级。洪哥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而他们是一群胆战心惊的老鼠。
德子从地上站起来,千户没有站起来。洪哥从地上抱起千户,他的手掌上手臂上全都沾着千户的鲜血。洪哥抱着千户,看也没有看那些窑丁一眼,就离开了砖瓦窑。
距离砖瓦窑两里多的地方有一个名叫王庄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个乡村医生。那时候这类医生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赤脚医生。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把他们叫做赤脚医生,是因为他们穷得买不起鞋,还是因为他们服务热心,一听到社员生病了,顾不得穿鞋就跑去治病?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怪异的名字。后来我还听到德子讲的关于王庄村的笑话。村子里有一个老太婆,耳聋眼花,粉碎“四人帮”的时候,高音喇叭上成天播放“批判王张江姚”,老太婆听成了“批判王庄砖窑”,她就对人说:“我早就看出来王庄的砖窑有问题,你看看,现在全国都在批判王庄砖窑。”
洪哥、升子、德子背着千户来到了王庄村,敲开了赤脚医生家的房门。赤脚医生尽管医术低劣,但是服务热心。他披着衣服给千户治疗,用红汞涂抹伤口,好在千户都是外伤,不需要动手术。千户骨头真硬啊,十几个人围着他打,他还只是受了一些皮肉伤。
天亮的时候,洪哥他们要离开,身份暴露了,再也不能在砖瓦窑待下去了。洪哥把身上仅有的钱都留给了赤脚医生,让他把无法下床的千户照料好。
临走的时候,洪哥他们回头望着千户,看到一滴眼泪从千户眼角悄然滑落。千户对他们心存感激,而他们也都喜欢这个硬气的少年。
洪哥他们回到了秦岭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