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密谋复仇成为了兄弟三人每天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
那时候是早春二月,沉睡了一冬的小麦刚刚复苏,田野里一片翠绿,显得生机盎然。我们那里的庄稼是一年一熟,种了小麦就不能种玉米,种了玉米就不能种小麦。而现在,准备种玉米的土地开始翻耕,空气中氤氲着泥土的芳香,田地里是拽磨拉犁的牛马。犁铧下翻出了过冬的田鼠,呆头呆脑地伸着脑袋,眯着眯了一冬的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慌慌张张地跑远了。空中飞来了一对又一对燕子,燕子归来寻旧垒,而燕子总是一对一对的,不是恋人,就是夫妻。它们从南方飞来,穿越了早春的严寒,飞越了鄱阳湖和洞庭湖,飞越了横断山和雪峰山,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秦岭,总是能够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家。田地边的树木也开始发芽开花,杨树吐出了嫩绿,柳树萌发了新枝。桃树的花是粉红色,显得艳丽旖旎;梨树的花是雪白的,显得纯洁无瑕;苹果树的花是翠绿的,显得质朴本色。远处,是解冻了的河水和潺潺流过的小溪,清澈见底。春天来了!
那些日子里,洪哥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去踏春。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节奏慢慢悠悠,像一架老式钟表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檀香。从那个年代走过的人,都会对那个纯情美丽的年代一往情深。
夜晚,他们三个人睡在一起。
有一天深夜,他们刚刚躺下,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洪哥一伸手,下意识地拉灭了电灯,当初在特战队的经历让他此后形成了习惯,总是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将自己置身于最有利的黑暗之中。
门外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叫着德子的名字。
德子问:“你是谁?”
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我是毛孩。”
德子一骨碌爬起来,打开了房门。他一把将来人抱在了怀里,对满脸惊愕的洪哥和升子说:“这也是咱们的好兄弟。”
德子是在那次平原避祸的时候认识了毛孩。毛孩皮肤黝黑,毛孔粗大,汗毛浓密,小时候大家都叫他毛孩,后来长成小伙子,大家还是这样叫。
那次,德子在平原上乘坐长途汽车,经过一座小镇的时候,上来了三个少年。三个少年坐在了最后一排,一个个眼冒凶光,看起来就绝非善类。那时候的少年都喜欢微微低着头看人,他们认为这样的眼神很有魅力,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扮酷。但是这三个少年的眼神很冰冷,像刀片一样,一看就是走江湖的,那些扮酷的少年无论怎样模仿,也不会有那样冰冷的眼神。
德子一看这种人,就知道他们是杆子。我们老家把那种拎不清的动不动就要拼命的人叫杆子,还有的地方叫二杆子。
果然,杆子们拎不清的事情出现了。
售票员走到了后排,售票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辫,穿着劳动布工作服。马尾辫是那时候女孩子最喜欢最时尚的发型,把头发束成一把,用皮筋扎在脑后,走起来一荡一荡,显得活泼可爱。劳动布也是那时候工作服常用的布料。现在,劳动布再也见不到了。
马尾辫的售票员要他们买票。
一个杆子歪着脖子,先用那种冷冷的佐罗一样的眼神望着小姑娘,看得小姑娘心中恐怖发毛,杆子就嗤笑地说:“买票?老子坐车从来不买票。”
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经济,长途汽车还没有承包,如果有人没有买票,被公路督察查出来,小姑娘的工资就要被扣除。小姑娘站在三个杆子的面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另一个杆子说:“想要钱,是不是拿钱给你买避孕套?”那时候的那种套子还不叫安全套,叫避孕套。它的用途不是防病,而是避孕。那时候的人们都不知道性病为何物,这片土地上也没有此后一些令人望而生畏闻之色变的疾病。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最后一个杆子说:“还不走?那就一会儿跟着哥儿几个下车玩玩。”
小姑娘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转身准备离开。
德子听到三个杆子在调戏小姑娘,忍无可忍地站起来。他还没有转过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你们是不是刚吃了屎,嘴巴怎么这么臭?”
一个杆子说:“关你什么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个声音说:“让我听到了,让我恶心了,就和我有关系。”
另一个杆子说:“你是想挨揍?”
那个声音继续说:“这几天老子闲得发慌,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咱们下去练练,车下面地方宽敞,怎么样?”
最后一个杆子喊道:“司机,停车……好,下车见个高低。”
德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为瓮声瓮气喝一声彩。这种行为叫见义勇为,那个年代经常能够见到。2011年夏天,一个名叫小悦悦的小女孩被卡车撞倒了,十几个路人走过去,见死不救。这已经成为了现在社会的常态,更何况见义勇为?
这个瓮声瓮气的人,就是毛孩。
德子后来在向别人介绍自己和毛孩的认识经过时说,毛孩看起来憨厚粗笨,而身手异常矫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三个杆子呈丁字形围住了毛孩,脚下也摆出了武术中的丁字步。他们担心毛孩会跑了,而丁字步可进可退,可攻可守,是北方长拳中的起手式。毛孩双手抱在胸前,双脚呈外八字站立着,像个看稀奇的老农。练过武术的人都知道,双脚站成外八字的人,是武术的门外汉。
三个杆子完全就没把毛孩放在眼里,他们觉得这个粗笨的农家少年向他们挑战,简直是精尻子撵狼,耍胆大!老鼠舔猫鼻子,不要命!
一个杆子问:“你是想单练,还是群挑?”
毛孩说:“随便,你们最好一齐上。”
毛孩的话刚刚说完,一个杆子突然冲上来,他对毛孩使出了武术中的二起脚,前脚踢出,后脚紧跟。毛孩抓住他后脚的脚脖子,一拉,二起脚掉在了地上,变成了嘴啃地。
另外两个杆子一左一右攻上来,边伸拳踢腿边像日本鬼子一样哼哼哈哈,毛孩一脚一个,将他们都踢翻了。他们倒在地上,哼哼哈哈变成了哎呀哎呀。
长途汽车开走了,三个杆子没有再敢上车。德子坐在了毛孩的身边,一连声地夸赞毛孩的功夫。毛孩说他的功夫是祖传的。
德子和毛孩一见如故,他们很快就无话不谈。德子谈起了自己和洪哥拉炭换粮的往事,毛孩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毛孩打的是西北拳。西北拳是拳术中的一种,成型于清初,盛行于西北,招式简练,实用简洁。
毛孩的祖父是西北拳高手,他曾经在宋哲元的29军担任武术教官,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经历。毛孩说,他小时候,祖父一张口就是:“想俺当年在西北军……”
1933年,29军坚守长城喜峰口,防备日军进犯的时候,军中传言日军武士刀厉害,各个都是耍刀的高手。军长宋哲元很不服气,他是冯玉祥手下的五虎上将之首,也是一名武林中人。当时29军因为装备低劣,宋哲元就请工匠为每人打造一把镔铁大刀,单手使用。除此而外,宋哲元还延请民间武术高手为29军教练刀术,毛孩的祖父就成为了武术教官。
日军的刀术一起手只有两种进攻方式,或刺或砍;日军的三八大盖一起手也只有一种进攻方式,刺。29军的武术教官们针对日军武器的进攻特点,总结出了一招破敌的刀术,面对日军进攻,刀刃垂下,刀背对日军,后发制敌,无论是日军的刀或者枪来进攻,用刀背磕开日军武器,然后大刀抡开,直奔日军脖颈。所以,与29军作战的日军,死亡的情形都是被砍掉了头颅。仅仅喜峰口一战,日军就掉落了几千颗头颅。为了纪念这场战役,当时的作曲家写了一首至今还在传唱的歌曲《大刀进行曲》,这首歌曲的副标题叫“献给29军大刀队”。后来,日军一听到29军就闻风丧胆,一和29军交战先要戴上铁围脖,用来保护大刀随时会砍掉的脆弱的脖子。
抗战胜利后,毛孩的祖父就回到秦岭山中,耕读传家,了此一生。
毛孩的功夫就是小时候跟着祖父学的。
毛孩半夜来访是告诉他们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毛孩说:“平山帮拿着枪,开着汽车找你们,可能现在就在来的路上。”
毛孩简单地说了事情经过后,升子说:“走。”就一手拉着洪哥,一手拉着德子,跨出了房门。他们来到洪哥家的后院,翻墙而出,藏身在了草丛中,远远的,有汽车的灯光照过来,照在洪哥家门口的老槐树上。
四个人沿着草丛中的一条小道,脚不沾地地跑出了很远,直到再也看不到灯光了,他们才停住了脚步。
升子问毛孩:“你怎么知道是平山帮?”
洪哥和德子也问:“他们哪里来的枪?”
毛孩说,他昨天下午去平山村的亲戚家,看到村子里有几十号人在一起集结,还有人拿着猎枪。毛孩问这是干什么,亲戚说他们要去县城打架。毛孩感到奇怪,去打架怎么还带着猎枪,不担心把公安招惹来了?亲戚说,他们开车去的。毛孩继续问他们打谁,亲戚说,就是以前拉炭换粮的两个人,侦察好了他们在县城居住的地方,今晚要去杀了他们。
毛孩突然想到德子曾经跟他说过自己和洪哥拉炭换粮的事情,又说过和平山帮结怨的事情。毛孩想着他们要去杀的人,肯定就是德子和洪哥。毛孩从亲戚家借了一辆自行车,一路飞奔,连夜赶来给他们报信。
洪哥他们躲过了一劫。
不久,一场运动在全国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了,这场运动之后被称为“严打”。升子分析了形势后,决定躲起来,不能再在县城露面了。那时候,未婚同居也会被抓起来,小偷小摸也会被判刑,更何况他们多次与平山帮、东关帮发生流血事件。
这场被称为“严打”的运动现在也几乎被人们遗忘了。记忆中我们那里有一个女子,离婚后带着女儿生活,因为和几个不同的男子有了那种事情,就被枪毙了。后来有人把她称为83版的木子美。然而,木子美现在成了网络红人,她在微博上指导人们如何做那种事情;而83版的木子美却被枪毙了。她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感慨生不逢时。那一年,还有一个本来很有前途的名叫迟志强的电影演员,因为参加了朋友的黑灯舞会,被判刑,后来在监狱里凄凉地唱着“愁啊愁,愁就白了头……”
家乡不敢生活了,兄弟三人跟着毛孩一起从秦岭山中来到了山下。
那时候土地承包责任制开始实行,农民手中有了余钱,家家户户都筹划盖新房。盖新房需要砖瓦,砖瓦厂就应运而生。砖瓦厂一般都建在偏远的山沟里,因为山沟里才有大量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免费泥土。几十年后,山西黑砖窑事发,人们发现那里的砖瓦窑也都建在偏僻闭塞的山中。
毛孩村庄的附近,就有一座砖瓦窑。
砖瓦窑需要大量工人,进来的时候,什么手续也不要,只要人来就行了。那时候也还没有身份证,出门住宿的时候也不要登记,杀人放火抢劫强奸的事情也很少听说。一个“二王”的案件就让人们评说了很多年。“二王”是两个退伍军人,精通枪械,流窜作案,最后被武警击毙。
洪哥兄弟三人决定就在砖瓦窑暂时安身,避过风头。这里方圆十里,有几十家砖瓦窑,供应周围几个县的房屋建筑。
他们刚进砖瓦窑的时候,升子说:“我们一定不能惹事,一定要隐忍才行。避过严打风头,马上就走。”
洪哥和德子答应了。
他们在这里一避就是半年,每天沉默寡言,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像谁也不认识谁一样。
我对砖瓦窑窑工们的生活具有深切体会,我从16岁开始,每年的暑假和寒假时候,都会来到砖瓦窑打短工,赚一点钱补贴家用。父母非常勤劳,非常节俭,但是每年都缺少零花钱,总是入不敷出,总是青黄不接。村庄里的每一户人,只要家庭成员中没有在外面工作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那时候我年龄很小,没有阅历,一直不知道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为什么勤劳不能致富。多年后,我流浪各地,走南闯北,仔细分析种田和各种职业的区别,才知道农民之所以贫穷,关键是各种摊派和税费太多,压得农民喘不过气来。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有一种收费项目叫“乡提留款”,每亩地每年收取120元,这笔收费项目是乡政府设立的,也被乡政府支配使用。近些年,农民种地不需要缴纳各种赋税,而且国家还补贴。农民的日子好过多了。
我一直认为装窑出窑是世界上最苦最累的活路。苦到累到几乎想自杀,想着只要能够摆脱这种劳累,自杀也愿意。夏天的时候,烈日当空,真正的赤日炎炎似火烧,人像掉进了一个大火坑里,光脚踩在地上,走几步都受不了,感觉身体都会融化了。但是,窑工要干活儿,要把一车几百斤重的砖坯子码在太阳下,让太阳尽快烘烤这些湿泥做成的砖坯子。那车叫做平板车,只有底部,没有两边的格挡。等到砖坯子被晒干了表皮后,窑工一手拿一个夹子,一个夹子一次夹五块砖,左右开弓,把砖坯子整整齐齐地叠摞在一块木板上,一般要叠放40块砖坯子。一块砖坯子五斤重,40块就是200斤。木板的两端都拴着绳子,窑工把绳子挎在左右肩膀上,顺着狭窄的甬道,背进砖窑里,沿着圆形的窑壁,把砖坯子整整齐齐地码好。每两个砖之间都有缝隙,像搭积木一样,这条缝隙就叫火路,便于火焰均匀地传递热量。一个中型砖窑可以装两万块砖,需要一个窑工来回跑500趟。背着200斤的重量,在炎炎烈日烘烤中跑500趟,每趟最少40米,等于要跑两万米。一个人冒着酷暑空手走两万米都会叫苦连天,何况窑工们的肩膀上还有200斤的重量。
这是装窑。这还不算苦,更苦的是出窑。
砖坯子在砖窑里码好后,就要开始烧窑。窑工们开始装另外一个砖窑。
几天后,烧窑结束,就要出砖。砖瓦窑老板为了抢时间装第二窑砖,逼迫窑工们尽快出窑。窑工们背着那种绳子连接的木板,走进砖窑里,用夹子夹着刚烧熟的砖块,摞放在木板上。烧熟了的砖块一个四斤,为了尽快腾空砖窑,每个窑工要背五六十块砖,背到砖窑外的空地上,又整整齐齐地码好。这些砖呈红色,是建筑房屋的材料。出窑时候的砖窑里温度非常高,只要一走进去,就浑身冒出了汗水,连呼吸都感觉困难。砖窑里的温度把窑工都烧糊涂了,头脑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机械地把砖头摞放在木板上,摞满了就赶紧背着离开,不离开马上就会晕过去。
砖窑里的活路太苦太累,累到几乎要超越人类的承受期限,累到真想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这样就能逃脱这种摧残身体和心灵的苦难劳作。那时候,我每天晚上躺在臭气熏天的房间里,和窑工们睡成一排,我都在想着:明天最好能够害场病,这样就不用干活儿了。但是第二天天蒙蒙亮,我没有害病,尽管腰酸腿疼,可还是要起来干活儿。每年收假后,我都要狂睡几天,恢复体力。一个假期的砖瓦窑劳作让我的体力严重透支。
因为这种劳作太苦太累,每个人脾气都很不好,想依靠打人骂人来发泄心中的烦躁和郁闷。那时候,每年假期,我都能看到好几起打架。窑工们无缘无故地就会打起来,打完以后又像没事一样,见面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他们只是为了打架而打架,打架完全就是一种发泄。
窑工就是现代的奴隶。
砖瓦窑里都有看窑的,我们那里叫窑丁。窑丁脾气更不好,他们都是砖瓦窑附近村镇的人,飞扬跋扈,狐假虎威。砖瓦窑是一个以暴制暴的世界,窑丁殴打窑工时有发生。
洪哥兄弟三人,就在这样极端暴力的世界里生活了几个月。德子曾经跟我说过,洪哥在那几个月里几乎没有说过话。他把所有的狰狞都埋藏在肚子里,没有人知道这个人身怀绝技,更没有人知道这个人那些非凡的经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洪哥他们在与世隔绝中安静度日。他们不知道,就在砖瓦厂之外,公判大会、挂牌游街、警笛长鸣、警戒森严,一场“严打”的战役正如火如荼……法院门前每隔几天就会贴出告示,一串串的名字上打着红叉……很多尝试“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人,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就在兄弟三人避祸砖瓦厂的时候,后来成为洪哥手下四大金刚之一的七子,正在少林寺练武,他也在这次“严打”中成为了漏网之鱼。
后来,如果不是因为千户,他们还会在砖瓦厂继续生活下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搬砖坯子。
我查找资料得知,千户是古代的一种官职,可世袭,金代设置,一直沿用到清代,在清代属于正五品。千户手下有千名士兵,负责一州的治安和防务。资料中说:“清朝于西北、西南等少数民族。官中置千户一职,管理所辖部族及士兵。”
砖瓦窑的千户已经被人忘记了姓名,因为他喜欢说祖上千户的英勇事迹,砖瓦窑的人就都叫他千户。他的祖上是不是千户,没有人考证。千户说,他的祖上曾经在新疆平叛,带领一百人据守在一个隘口,打退了几千准格尔叛军,当时祖上还是百夫长,此战过后,升为千户,后任固原提督。如果千户所说属实,那么他的祖上就应该是在康熙年间成为千户的。我后来听说了千户的故事后,就一直相信千户所说的是真事,祖上的事迹肯定来自他们家族的代代口耳相传,要不,没有上过几天学的千户,怎么能够知道准格尔叛乱?又怎么能够知道固原提督?固原,是宁夏重镇,在明清两代,一直是防御西部的前沿阵地。
但是,砖瓦窑的人都认为千户在吹牛。
千户是一个20多岁的青年,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总是发舌后音,所以有人就怀疑他们家是从北山逃荒来到平原的。在漫长的“文革”中,北山异常贫穷,很多人逃荒要饭去了外地。北山人说话都是用舌后音,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像熬了一锅米粥。
那时候的人们,物质贫乏,精神空虚,聚在一起,总喜欢炫耀祖上的辉煌。
千户有一门绝技。洪哥和千户相处了很久后,才发现了千户的过人之处。
砖瓦窑里的人睡觉都在通铺,一间残破的房屋里,用砖垒起一尺高的实心台子,这就是床。大家都挨挨挤挤地在台子上睡成一溜,夜晚,经常一个人要翻身,带动得所有人都得翻身。
有一天晚上,洪哥正在酣睡中,突然被一阵警笛声惊醒。警笛声中还夹杂着狼狗的吠叫声和汽车的引擎声。声音由远及近,似乎就响在窗外。自从来到砖瓦窑后,洪哥半夜睡觉也睁只眼睛,担心会被人堵住门窗瓮中捉鳖。当时,洪哥一骨碌爬起来,一手抓着升子,一手抓着德子,夺门而出。跑到门外后,却看到月白风清,夜色朦胧,树影婆娑,万籁俱寂。洪哥觉得很奇怪,他告诫升子和德子都不要声张,悄悄返回房间里。一缕乳白的月光照进房间,洪哥看到千户脸上恶作剧的坏笑。
但是,洪哥没有声张。洪哥不知道千户的来历。
千户会口技,也爱炫耀。
时隔不久,千户就因为炫耀口技惹来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