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眼是东关帮的人,东关帮是县城一个帮派。
就在洪哥躺在床上养伤,谋划着怎么报仇的时候,人们传言说,三角眼被人剁掉了两根手指。
三角眼确实被人剁掉了两根手指,剁手指的人是德子。洪哥问德子手指在哪里?德子说:“喂狗了。”此后,三角眼的右手没有了食指和中指,他不知道自己的两根手指葬送在了狗的肚子里,成为狗的一顿美餐。
洪哥说:“东关帮一定会报复的。”他让德子出去躲一躲。
德子去山下的平原躲避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东关帮找不到德子,又不敢动洪哥,他们把目标对准了升子。
升子是一个大好人。
在我们家乡,评价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就说他是大好人。升子是洪哥的智囊,这些年来,洪哥的每项重大决策,都离不开升子的决策和参与,但是升子绝对是一个大好人,他不会刻意害人。
那一年,在我依然无奈地等待着报社应聘的消息时,升子劝我在洪哥的公司里一直干下去,他说洪哥不会亏待公司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才。可是,我没有答应升子。那时候的我虚荣心特别强,总在幻想着自己能够飞得更高更远。小马初行嫌路窄,大鹏展翅恨天低,总幻想着自己能够干一番伟大的事业,自己无所不能。一个小县城,又怎么能容纳下一个极度膨胀的我?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坎坷和磨难,我觉得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什么宝马别墅,什么美艳如花,什么万贯家产,什么功名利禄,“浮云,一切都是浮云”。
那时候的德子是我的好朋友,七子也是我的好朋友,而我和洪哥只见过几面。不苟言笑的黑社会老大洪哥神秘莫测,谁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我从德子和七子口中了解到了这个黑社会团伙的工作内容后,更坚定了离开的想法。这些年来,我一直牢记着父亲的话:“能给人说出口的事情再做,不能说出口的事情就不要做。”而这个黑社会集团的很多事情就无法说出口,他们每一桩生意的背后都贯穿着权钱交易。
我还是喜欢做记者,背着行囊,风风火火地奔走在最需要的地方;乔装打扮,与最险恶的团伙斗智斗勇。
升子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记者,他们依然相信我是一个写书的,一个落魄文人,和老戏中上演的那些寄居古庙里夜半苦读的穷书生毫无二致。
德子在三角眼家门口守候了三个晚上,终于砍掉了三角眼的两根手指。据说,那天晚上,三角眼刚刚喝酒回来,走到家门口,就被德子一帆布袋击打在后脑勺上,然后抓住三角眼的手,摊放在门口的石墩上,从腰间抽出利斧,砍掉了三角眼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三角眼是用这两根手指对着洪哥指指戳戳的。
德子想着没有人知道,他事先经过了周密的策划,可是百密一疏,他将帆布袋遗忘在了三角眼家。那时候的人们都喜欢系一条帆布袋,帆布袋的前方是铁铲子,提在手中沉甸甸的,而帆布袋子上则会用钢笔写上自己的名字,描得粗粗的。那时候的很多人都是这样做,如果有人偷了你的帆布袋,就能按图索骥。
没想到,德子丢失了帆布袋,让别人按图索骥,找到了他。
德子拿着三角眼的两根手指回到村庄里,把手指丢给狗吃了后,才想起帆布袋弄丢了。他想不起来丢在了哪里,想当然地以为丢在了路上,就没有在意。
德子就是张飞,性情如火,髭须如针,他也像张飞一样偶尔会用计,可是在用计的过程中总是会露出破绽。
三角眼捡到德子的帆布袋,果然顺藤摸瓜,找到了德子。然而,那时候德子已经躲到了平原上。三角眼的几名手下也在洪哥家埋伏了三个寒冷的夜晚,终于等到升子回来了。
升子刚刚来到洪哥家门口,还没有掏出钥匙,身后扑上来几个人,用麻袋蒙住了升子的头,然后用绳索捆绑着,拖上了一辆停在远处的手扶拖拉机。
升子遭遇了平生第一次残酷的折磨。
手扶拖拉机一路颠簸着,拉着升子在秦岭山中的盘山公路上行走,装在麻袋里的升子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车厢坚硬的铁板硌着他的瘦骨嶙峋,那种钝痛弥漫了他的全身。这是一条古道,一直都没有铺设柏油,现在已经荒废了,古道上到处是凸起的石头,拖拉机每走一步都要颠个不停。几千年前,韩信领着汉军从这里进入关中,开始了四年的楚汉相争;张骞出使西域,孤身一人沿着这条路回到了长安;诸葛亮带着蜀军一次次沿着这条古道北伐,又一次次怅然而归;韩愈直言犯上遭到贬官,也是在这条道路上咏叹“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几百年前,李自成的十八骑兵败中原,沿着这条道路仓皇逃进山中;几十年前,红四方面军去往陕北,也曾穿过了这条道路;而今天,这条即将荒芜了的路面上,载着升子的拖拉机也走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手扶拖拉机停了下来,升子被从麻袋里倒了出来。他看看四周,只能看到黑魆魆的山峰,听到吹过耳边的呼呼风声,不知道这是哪里。
三角眼没有来,他可能正在家里养伤。来的是其他四个人,一个头颅很大的人好像是首领,另外的三个人对他毕恭毕敬。
升子的手脚都被绳子捆绑住了,他们逼问他德子的下落。升子说他不知道。
大头阴险地笑着说:“你知道。”
升子说:“我不知道。”
大头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三个东关帮解开了捆绑升子的绳子,升子还没有来得及活动麻木了的四肢,他们又按住了升子,将升子的衣服扒光了。骨瘦如柴的升子哪里是这三个如狼似虎的流氓的对手。他们将升子捆绑在一棵树上,然后在距离几十米外的一处山崖下烤火取暖。
这是西北的冬天,刚刚下过了一场大雪。这是冬天的午夜,滴水成冰,房檐前的融雪出现了“滴溜”。白天天气暖和,屋顶上的积雪消融了,顺着屋瓦流下来。夜晚天气转冷,又将融雪冻住了,就在屋檐前形成了“滴溜”。赤身裸体的升子冻得浑身发青,他的牙齿答答打战,连血液也凝固了。
每隔一个小时,大头就派一个人过来,问升子是否想起来德子的下落。
升子颤抖着声音说:“不知道。”
问话的人也不再多问,他一路小跑着回到火堆边,边跑边搓着双手。
黎明时分,升子被冻得神志不清,问话的人又过来了,他用树枝拨拉着升子低垂的脑袋,突然又问:“德子在哪里?”
升子一激灵,马上清醒过来了,他说:“不知道。”
问话的人又回去了,升子的头再一次低垂了下来。
太阳升上来了,山谷间一下子显得活跃灵动了很多,麻雀、斑鸠、乌鸦和一些不知名的鸟雀在树枝上蹦蹦跳跳。一束穿越了层层树枝的阳光,照耀在升子的脸上,升子醒了。
大头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跟着三个东关帮。大头用他的大头皮鞋踢着升子的脚踝,踢得升子干瘦的骨头梆梆作响。大头的大头皮鞋是翻毛的,看起来结实而沉重,那时候农村的有钱人到冬天都穿着这样的大头皮鞋。
大头问升子:“德子在哪里?想起来了?”
升子还是强硬地说:“不知道。”
大头从皮带上摘下了一把匕首,在升子的右手手腕上划了一道两三寸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液犹豫了一下,突然流了出来,一滴一滴滴在了积雪尚未消融的土地上。升子呻吟了一声。大头又把匕首插进伤口里,上下滑动,站在旁边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匕首与骨头摩擦的窸窣声。鲜血加快了流动,像一条小溪一样顺着手腕流到了升子的指尖,又流到了地上。
大头问:“想起来没有?”
升子破口大骂:“去死吧。”
大头阴险地笑笑,退后一步,然后像看戏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升子。一只蚂蚁嗅到了血腥味,爬上了捆绑着升子的树干,爬上了升子的手背,然后欢天喜地地爬到了升子的伤口边;很多蚂蚁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大树跟前,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大树,爬到了升子的伤口边,争先恐后地吃肉喝血。升子大声呻吟着,全身筛糠一样抖动着。
寒冷的冬天里,所有的动物都缺少食物。血腥味在树林里飘荡,引来了更多的昆虫,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昆虫爬满了捆绑升子的大树,在升子右手手臂的伤口上爬了厚厚的一层。
大头看着那堆累累的昆虫,满意地笑着,带着三个东关帮,坐上拖拉机离开了。
升子这些年一直念叨着一个老汉,大家都叫他破老汉。破老汉年轻的时候娶过一房媳妇,娶过门时间不长,媳妇就得一场猛病死了,老汉一辈子都没有续弦。破老汉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大家都叫他破老汉。我怀疑破老汉姓白,我们那里的方言,破和白发音相似。再说,百家姓里没有破这个姓,但是有白姓。
我见到升子的时候,破老汉已经去世十多年了。那天升子给我说起破老汉的时候,泪流满面,这是我见到升子唯一的一次流泪。
升子说,破老汉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初他穷困潦倒,跟着洪哥闯江湖的时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法孝敬破老汉;而等到他闯下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腰缠万贯的时候,破老汉却离开了他。破老汉对升子的救命之恩,升子永远也无法回报了。
那天早晨,是破老汉发现了被绑在树干上,被蚂蚁啃得奄奄一息的升子。
那时候生产队把各家各户的羊都集中在一起,交给上了年纪的老人放。破老汉是放羊的,他在生产队放了几十年羊。
破老汉白天和羊在一起,夜晚也和羊在一起,真正的朝夕相处。那时候的狼特别多,白天狼跟在羊群的后面,蠢蠢欲动;夜晚则在羊圈外踅摸,跃跃欲试。破老汉白天手持长长的羊鞭,眼睛四处瞭望;夜晚则睡在羊圈里,衣不解带,席不暇暖,一有风吹草动就提着马灯察看。
放羊很苦。
放羊的学问很深。我小时候跟着狗剩叔放过羊,我在《暗访十年》第三季里写到过狗剩叔,那时候的狗剩叔是一个放羊的。因为狗剩叔的耳濡目染,我也懂得了一些放羊的学问。早晨起来,打开羊圈门,吆着羊群走进山中,今天在哪座山上放,明天在哪座山上放;哪座山上草稠,哪座山上草稀;哪座山上有暗窟窿,哪座山上有马蜂窝,放羊人都一清二楚。暗窟窿会别断羊腿,马蜂窝则会蜇伤放羊人……
羊群顺着小路进山,有的羊老成持重,走在队伍里,一副遵纪守法的模范市民的神情;有的羊则桀骜不驯,不服管束,总想趁机啃食路边的庄稼。放羊人一声鞭响,鞭梢像游蛇一样在这头羊的头顶上晃动,捣乱的羊马上就乖乖地回到羊群里。甩羊鞭也有学问,高手手持羊鞭,轻轻一抖,鞭梢就在距离羊头顶一寸的地方挽出一个鞭花,既伤不着羊,又起到了震慑的作用。而不会甩羊鞭的人,要么挽不出鞭花,要么打不出响声,或者打伤了羊。人和羊长期相处,都会有感情的,舍不得打。
到了山坡上,放羊人要观察地势和青草的稀稠程度,或者放出满天星——羊群均匀地撒开;要么放出凤凰单展翅——顺着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长溜。羊安顺地吃草,放羊人则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备有狼来偷袭。山里的狼在与人类在长期不屈不挠的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有时候狼藏在暗窟窿了,一等到小羊羔走近了,叼起来转身就跑;有时候全身团成圆球,像堆荒草一样借着风势滚到羊的脖子下面,一口咬住,偷偷地吃掉。山里面的狼都比日本鬼子还狡猾。
羊吃草也有学问。早晨沾了露珠的草不能吃,吃了羊就会得病;被太阳晒过的草,羊才能吃。夏天放羊在北坡,因为北坡凉爽,羊吃得多,容易长膘;冬天放羊在南坡,南坡日照充足,食物丰富。
这些放羊的学问现在早就被人们遗忘了,这些学问再也用不上了,因为现在在农村,哪里还能找到羊群?放羊娃都进城打工去了,农村变得一片死寂。我满肚子的放羊学问也不知道该传授给谁。
那天早晨,破老汉赶着羊群进山了,羊群像水流一样沿着山道向前流淌,破老汉手持长鞭,走在羊群的后面,鹤立鸡群一样。破老汉穿着一件棉大氅,大氅上缀满了补丁,有的地方还露出肮脏的黄色棉絮。大氅久经考验,陪伴着破老汉走过了几十个严寒岁月,大氅上的棉扣子已经开裂了,却还依然忠诚地陪伴着破老汉。破老汉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大氅的下摆像鸡翅膀一样在老汉的身后摇摇摆摆。远远望去,穿着大氅的干瘦的破老汉像稻草人一样单薄而不真实。那时候的农村老汉都是这样,他们饿得只剩下了一把干骨头。能够吃一顿白蒸馍是无数农村老汉至死也无法满足的夙愿。
那年的气候也很反常,那是传说中天崩地坼的一年,春季的时候吉林地区落下了罕见的陨石雨,夏天的时候唐山地区发生了大地震。古人说天人合一,天象异常一定昭示着国运有变。果然,那一年里毛主席、周总理、朱委员长都去世了,给无数人无数家庭带来深重灾难的“文革”也终于结束了。
那天早晨,破老汉赶着羊群进山的时候,突然就遇到了龙卷风。在西北广漠的土地上,每年都会有几次龙卷风出现,但是龙卷风一般出现在春末至初秋,而初冬季节还有龙卷风,这是破老汉第一次看到。
破老汉站在山脚下,远远地看到在地平线的那边,一根柱子拔地而起,与天空相连。柱子缓缓地旋转着,缓缓地靠近,却又越来越粗,越来越高,好像民间故事中硕大无朋的怪兽一样。破老汉看着龙卷风,大惊失色,他一边将羊群用鞭子赶进树林,一边回头张望着。龙卷风移动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破老汉的预测,刚才还在天边,而转眼间已经到了身后。天地之间一片昏黄,空中传来了嗡嗡的声音,像千万只马蜂一齐振翅,像千万条瀑布一齐飞泻,像千万条缎带一齐飘舞。破老汉头晕目眩,他再也顾不得羊群了。他丢掉羊鞭,紧紧地抱着身边一棵大树,将全身紧紧地贴上去。他的嘴巴里灌满沙子,鼻孔里灌满沙子,耳朵里灌满沙子。他在一片苍茫中,似乎听到了羊群绵软无意的惨叫,可是他无能为力。
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之间,龙卷风就过去了,移到了更远的地方。破老汉放开树干,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又一只绵羊像陀螺一样缓缓地旋转着从天而降,平安地落在了几十米乃至几百米的远处。羊群惊慌的叫声响成一片,声音中透着凄凉和恐慌。破老汉高声吆喝着,把被龙卷风卷散了的羊群聚拢在一起,一清点,少了好几只羊。
破老汉游目四顾,焦急地呼唤着,却听不到绵羊的回应声。突然,天空中出现了几只秃鹫,秃鹫展开宽大的翅膀,慢悠悠地在空中盘旋着,越来越低。破老汉知道,只要有秃鹫的地方,就一定有尸体。莫非那几只羊被龙卷风卷进深涧摔死了?
顺着秃鹫飞旋的方向,破老汉跑过去,钻进了密密的树林里,突然看到一棵毛榉树上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他的头低垂着,好像已经死了。
大头们想着,将升子的手臂割出伤口,那些饿极了的昆虫鸟雀仅仅用半天时间,就会将升子啃成一副骨骼标本,谁也认不出来那是升子,还是别的什么人。
然而,大头们没有想到会有那场龙卷风。龙卷风胁裹着升子身上的昆虫,旋转着,升腾着,升到了浩瀚无垠的太空中。等到昆虫们落下来的时候,会发现它们落在了几百里外的黄土高原。人算不如天算。
那天早晨,破老汉看到升子的时候,大吃一惊。他摸着升子的身体,感觉僵硬冰凉,像摸着一截铁器。他的手指放在升子的鼻子下面,感觉到了微弱如游丝的气息。破老汉一边啊呀呀惊叫着,一边解开了捆绑升子的绳子。他把自己那件破大氅铺在地上,把升子放了上去,然后呼唤着羊群,让羊群在升子的身边站成了一个密密厚厚的圆圈,抵挡着寒风的侵袭。
破老汉身上只穿着那一件大氅,脱了大氅就只剩下一件臃肿破烂的棉裤。那时候农村的很多老人都只有两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冬天光着身子穿棉衣,夏天穿着渔网一样残破的单衣或者赤膊。几十年的大锅饭将农村经济推到了崩溃的边沿,几乎每个农民都坠入了贫困的深渊。
那时候国家给生产队供应一种尿素,尿素产自日本,内包装袋有一层尼龙布。尿素用完后,大队干部就把尿素袋子拿回家,把里面的黑色尼龙布或者蓝色尼龙布拆下来做裤子。我至今还能记得那时候的农村有一首歌谣:“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个尿素裤,有黑的,有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那时候不但社员穷,农村干部也穷,农村所有人都穷。一家只有一条裤子的比比皆是,谁出门谁穿裤子,不出门的就躲在稻草里取暖。那种贫穷状况是生活在今天幻想着住别墅开宝马的新新人类们,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破老汉使劲地搓着升子僵硬如鱼的身体,幻想着能够摩擦生热。破老汉那时候一直念叨着,要是有瓶酒就好了,有瓶酒用来摩擦,很快就能产生热量。可是那时候的破老汉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会有钱买酒喝。喝酒是一件异常奢侈的事情,只有吃商品粮拿工资的人才能买得起酒喝。
破老汉忙得气喘吁吁,忙得两个手臂都麻木了,升子身上还是没有一点温度。破老汉伤心透了,他为不能挽救一个生命而伤心。一滴浑浊的眼泪挂在破老汉的眼角摇摇欲坠。
破老汉站起身来,伸出粗糙的手掌抹去眼角的泪水。他吆喝着羊群,准备离开。
破老汉走出了几步,还是放心不下,转过头去,突然看到升子睁开了眼睛。破老汉啊呀呀叫着,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升子的跟前,他问:“你是谁?你咋会在这里?谁把你绑到了树上?”升子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他的眼睑闪了闪,又无力地闭上。
破老汉说:“你等等,等等,我这就叫人去。”
破老汉吆着羊群又上路了,他走得很急,一路都在鞭打着羊群,向回家的方向走。羊群咩咩地叫着,欢欢喜喜地迈动着四条瘦腿,在狭窄的路面上挨挨擦擦。破老汉走出了不远,就看到一辆早起拉粪的架子车。他喊着拉架子车的人的名字,让他把空架子车拉到升子的身边。
升子在破老汉的羊圈里一直睡了七天。七天后,升子能够下地了。
这七天里,洪哥一直在寻找着升子,甚至把在平原上躲祸的德子也找回来了。他们找遍了升子能够去的所有地方,甚至还有险象环生的平山村,但是没有升子的身影,也没有他的一丝消息。
洪哥忧心如焚。
升子出现在洪哥面前时,已经是第八天的黄昏。升子脸色蜡黄,像个纸扎的一样单薄虚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洪哥看到升子手腕上的伤口,全都明白了。他扶着升子躺在炕上,然后翻箱倒柜取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交到了德子的手中:“买肉去,全买了。”
那天晚上,洪哥在家中做了一顿萝卜炖肉。在苦寒的西北,那个时候的冬天仅有的蔬菜就是白萝卜。白萝卜贯穿在漫长的冬季,出现在普通人家的餐桌上,当时老家有句顺口溜:“早晨煮萝卜,下午萝卜煮,晚上还是萝卜补。”后来我听说了中医上有一句谚语:“冬吃萝卜夏吃姜,胜似医生开药方。”老家的人吃了无数萝卜,却几乎没有长寿的,沉重的生活负担早早压垮了他们。中医还有很多谚语:“若要睡得好,常服灵芝草”;“吃了萝卜菜,啥病都不害”;“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好人延年,恶人命短”。实践证明了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中医博大精深,却又神秘莫测,精华与糟粕共存,真理与谬论同处,普通人怎么能够理解分辨?所以,中医才能够成为张悟本和李一这些骗子妖道们行骗的工具。
萝卜炖肉是那时节人们能够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可是,弟兄三人端着饭碗,食不下咽。
德子说:“和他们拼了。”
洪哥说:“拼了。”
三兄弟决定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