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三人住在洪哥家。
德子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拉出了短短长长的如雷的鼾声,升子和洪哥在鼾声中交谈。
升子说:“你有这么好的身手,为什么就不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为什么就甘愿拉炭换粮?”
洪哥说:“我还能做什么?种地吧,就拿一点工分,一年忙到头,分到的口粮不够吃;拉炭换粮还能挣点零花钱。”
升子说:“听说你是特战队出来的?”
洪哥问:“你咋知道?”
升子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知道你拉炭换粮,只是你不认识我。你想想,特战队的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你咋能干这种蠢夫莽汉也能干的事情?”
洪哥说:“我当初也不知道自己进的是特战队,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回来了,又改成吃农业粮了。这些年,我连个能够证明我身份的人都找不到。”
升子说:“这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不是你能改变的。现在,“四人帮”也被打倒了,我估计你很快就会平反。你这几天就去县里看看,说不定会恢复你的身份和荣誉。”
洪哥在黯淡的灯光中点了点头。
升子说:“恢复了荣誉后,我们就合在一起干一番大事业。你知道吗?你的特战队经历就是一块金字招牌。”
“能有什么事业?”
“天晴了。”升子重复着他在回秦岭山中的路上曾经说过的话,“国家形势肯定会发生很大的变化,知青陆陆续续回城了,“四人帮”这下也倒台了;农民都不愿意吃大锅饭,估计很快就会分家单干;上大学这些年都是推荐的,估计很快也要恢复“文革”前的高考;做点小生意就叫割资本主义尾巴,可是不做小生意又难以糊口,国家恐怕也会放开政策,让人做生意了。”
洪哥有些兴奋:“真会这样?”
“估计为时不远了,这些年国家一些政策有错误,把农民绑在土地上,吃不饱饿不死,只留下了半条命,国家现在就要替老百姓着想,不然老百姓咋能服国家?”
洪哥深深地叹服,他觉得升子是这些年在农村遇到的最清醒的人,也是最有思想的人。
升子说:“我平时喜欢看闲书,尤其是历史书,历史都是一样一样的,国家都是替老百姓着想的,都是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你等着看,形势要大变了。”
洪哥决定寻找自己那段“丢失”了的历史,他想重返吃商品粮的队伍。
天亮后,洪哥走在县城的街道上,街道像过年一样热闹,每张脸上都喜气洋洋,放眼望去,大街上都是人,家家门前张灯结彩。那时候,全国上下都在庆祝粉碎“四人帮”。
洪哥走进了县革委会,那时候还没有县政府,也没有县委,只有县革委会,县革委会行使着一县之内的最高权力。洪哥走进了一间办公室,看到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人靠窗坐着,他正抽着香烟,是那种只有公家人才能抽得起的大前门香烟。他斜睨着洪哥问:“找谁?”
洪哥问:“复员军人的事情找谁?”
“眼镜”用倨傲的眼神看着洪哥,问:“复员军人的什么事情?”
洪哥说:“我以前是专职民兵,都农转非了,现在回家了,应该算是复员军人,可是我没有领到任何证件,也没有享受到复员军人的待遇。这是怎么回事?”
“眼镜”问过了洪哥的姓名后,就在身后的木质柜子里翻找,找出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翻出来看。他边看边冷笑,长长的烟灰落在了档案袋上,他吹口气,将烟灰吹到了桌子上。
“眼镜”讥讽地说:“你还想要复员军人?看看你做的好事!”
洪哥想不明白,他疑惑地问:“我做啥好事了?”
“眼镜”用鼻子哼哼了几声,伸出食指敲着档案袋说:“你犯的是生活作风的问题,这是天大的问题!”
洪哥愤怒地说:“我没有。”
“没有?”“眼镜”的眼睛里全是讥讽,“没有怎么会在档案里有记载?我们的组织高瞻远瞩,心明眼亮,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洪哥看着“眼镜”那张义正词严的脸,气愤难耐,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子哗啦啦断成了两截,桌上的墨水瓶骨碌碌滚出了好远。“眼镜”吓坏了,他像被强奸了一样嘶声叫喊:“来人哪,快来人哪!”
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走进了办公室,他们用枪口对着洪哥。洪哥淡淡地说:“把你们手中的烧火棍放下,我不会跑。我要想跑,这两根烧火棍挡得住?”
“眼镜”摇响了桌上的电话,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喊:“快来,有人冲击革委会。”
一群民兵冲进了革委会,带走了洪哥。
洪哥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档案中会出现生活作风问题的记载?难道是有人故意使坏?
升子和德子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等到洪哥回来,他们有了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升子和德子来到县革委会找洪哥。升子一直担心脾气暴躁的德子会闯祸,他让德子站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
还是那个神情倨傲的“眼镜”,后来升子知道了他是管理全县民政的县革委会干部。升子拿出两盒大前门香烟,放在了“眼镜”的面前,那时候,给人行贿就像做贼一样见不得光,而两盒香烟就是很了不得的礼品。“眼镜”的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看到窗外没有人注意,就拉开抽斗,将香烟飞快地放了进去。“眼镜”嗯嗯两声后,然后故作威严地问:“这位同志,你有什么事情?”
升子先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然后说:“昨天我兄弟来办事,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升子说了洪哥的名字。
“眼镜”听到升子背诵最高指示,也神情肃穆地背诵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然后嗤之以鼻地说:“那是个二百五,已经进监狱了。”
那时候的人们在正式场合都有背诵毛主席语录的习惯。曾经有一对夫妻想离婚,妻子说:“下定决心,坚决离婚。”丈夫说:“排除万难,再过一年。”两人来到了公社,公社的人问了他们的情况后说:“抓革命,促生产,个人小事我不管。”两人只好又回家继续过日子。
升子心中一惊,马上又背诵起了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接着说:“我兄弟是人民的朋友,不是人民的敌人,不能投进监狱。”
“眼镜”又接着背诵:“拿枪的敌人消灭了,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然后说:“你兄弟冲击县革委会,破坏国家财产,是反革命罪。”那时候的反革命罪足以将一个人打进十八层地狱,而且株连九族。
升子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说:“你收取了我两包香烟,我现在就要到革委会主任那里告发你。”
“眼镜”不再背诵毛主席语录了,他急急忙忙地说:“我收了你的香烟,谁看见了?证人在哪里?”
升子叫了一声德子,德子应声从门外走进来,德子说:“我在门缝儿里看得清清楚楚,你把香烟放进了抽斗里。”德子走过去一把拉开了抽斗,拿出香烟,又一把拉着眼镜的领口说:“人赃俱在,走,咱现在出去,给人说清楚,你为什么收取革命群众的香烟?”
“眼镜”一下子软了,他摆摆手说:“有事好商量啊,不要动粗,大家都是革命群众。”
升子说:‘你现在就打电话说,让他们放人。”眼镜的脸上有一丝犹豫。德子一把将“眼镜”提了起来,他说:“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捏死。”
“眼镜”红着脸说:“我信,我信。”他拿起电话摇通了,嗯嗯了几声后,对他们说:“你们那个兄弟昨晚上越狱跑了。”
德子将眼镜放下来。升子虚张声势地说:“告诉你,你敢耍花招,老子就去革委会主任那里告发你,把你送进监狱,还要杀你全家,你老婆你娃,老子都见过,随时就能杀了他们。”
“眼镜”像条哈巴狗一样,对着升子连连点头。升子和德子昂首走了出去,“眼镜”在身后连个屁也不敢放。他后悔不迭,他掉进了升子设置的圈套里了。
升子和德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冷风呼呼地刮着,让他们一直冷到了骨子里。下雪不冷化雪冷,确实是这样。他们裹紧了黑色粗布棉袄,还冷得直哆嗦。走着走着,升子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说:“不对不对。”
德子问:“什么不对?”
升子说:“洪哥一定没有越狱。凭洪哥的本领,要越狱应该不难。但是我和洪哥彻夜长谈,了解他的性格,他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他绝对不会干出越狱这样的事情。再说,县城要是出现了越狱这样的大事,早就风传了,可是我们没有听说。还有,洪哥要是越狱了肯定会给我们通知一声;就算他来不及通知我们跑走了,有人也会找到我们调查。可是现在风平浪静,洪哥肯定没有越狱。”
德子说:“刚才“眼镜”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得清清楚楚,那边就是说越狱。”
升子沉吟着说:“这就怪了。”
这两天,他们和洪哥住在一起。洪哥在父母双亡后,就无所依靠,升子和德子就是洪哥的亲人。
他们在洪哥家中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洪哥回家过的蛛丝马迹。问过村庄的人,也说没有见过洪哥回来过,更没有看到穿制服的人来调查过。
奇怪了。
黄昏时分,升子和德子来到了东关一座高墙电网的大院外,那里是全县的羁押所,民兵所抓的人都被关在那里。站在黑暗中,他们看着大院里零星的电灯光,不知道洪哥此刻是在大院里,还是已经亡命天涯了。
他们在大院的外面等候着,一直等到了天亮。那天晚上的风很大,将他们吹成了两座冰雕,他们不得不背靠背蹲在一起取暖,使劲地搓着快要冻僵了的手指。
天亮后,羁押所里走出了一个人,像个猴子一样缩头缩脑,一看就是刚刚放出来的囚犯。升子和德子尾随着他走到一条偏僻的小巷里,突然捂着嘴巴将他拉进了一间破败的房子里。德子用手指捏着他的喉咙问:“想死想活?”
猴子赶紧点点头,眼睛里全是惊恐。
德子说:“想活,就给老子说实话。老子问什么,你说什么。”
猴子又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升子拍打着猴子的肩膀,猴子又惊恐地望着升子。德子的手指离开了猴子的喉咙,猴子干咳两声,又赶紧让咳嗽声戛然而止。升子问:“前天羁押所是不是进来了一个大个子?”
猴子想了想,赶紧点点头。
升子问:“大个子穿什么衣服?”
猴子想了想说:“穿着军用大衣。”
升子和德子都明白了,那是洪哥,洪哥临出门的时候,就穿着他唯一能够穿出门的军用大衣。
升子问:“大个子现在在哪里?”
猴子说:“出去了。”
升子问:“去了哪里?”
猴子说:“不知道,是几个人抬出去的。”
升子和德子互望一眼,两个人都大惊失色。
升子和德子来到羁押所要人,可是羁押所一个胖子口口声声地说洪哥是越狱跑了,他们已经派出好几路人马去追捕。德子义愤填膺,怒火燃胸膛,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胖子是羁押所的民兵。
升子带着德子离开了。他们在县城外的每条壕沟里,每个土窖里寻找,希望能够找到洪哥,可是,他们从早晨找到了下午,都没有见到洪哥。
黄昏时分,他们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相对无言地枯坐着。风拍打着窗棂,间或会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让这个夜晚显得异常阴森恐怖。月亮像一张死人的脸,挂在浩渺的夜空中,半天也不动。后来,下雪了,雪花落在窗台上,落在院子里,急迫紧密,像无数的脚步衔枚疾走。
升子说:“洪哥会在哪里?”
德子说:“洪哥会在哪里?”
门外突然传来了门环被撞响的清脆声音,一下又一下,声音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听起来异常响亮。升子和德子都站了起来,一起奔向了大门口。大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倒了进来。
是洪哥!
第二天中午,洪哥才苏醒过来。洪哥的全身都是伤痕。洪哥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子和他们拼了。”
几天后,洪哥才向两位兄弟讲起了自己被抓进羁押所的经历。那些民兵将洪哥铐在了一棵树上,用粉碎机碾米机上的三角带抽打着洪哥,要求洪哥交代自己冲撞革委会是受了谁的指使。洪哥没有交代,他也无法交代。他们看到洪哥一言不发,就用三角带起劲地抽打着洪哥,将洪哥抽打得遍体鳞伤。这些民兵是羁押所的合同工,他们在上演着最后的疯狂。此后不久,民兵这种称呼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那天晚上,鲜血顺着洪哥的身体向下流淌,但是洪哥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也许洪哥出言求饶,他们就会停止拷打,但是生性倔犟的洪哥就是不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
后半夜,来了一个三角眼的人,洪哥认识他,知道他家在县城东关。他似乎是这些民兵的头领,那些刽子手一样的民兵都对他毕恭毕敬。三角眼端着茶壶,像个悠闲的账房先生一样,颤悠悠地踱到了洪哥的面前。他戏谑地问:“听说你功夫很厉害?你现在咋不厉害?”
洪哥冷冷地看着他,仍旧一言不发。
三角眼说:“咋了?你还不服?”
洪哥还是一言不发,眼光冷得像刀子。
三角眼仰天哈哈大笑,笑完后,突然把一壶热茶倒在洪哥的脸上。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着洪哥说:“打,看他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棍棒硬。”
一个民兵拿来了一根木棒,打在洪哥的身上,木棒断成了两截。
更多的棍棒落在了洪哥的身上。洪哥在昏迷前听到三角眼说:“这是个反社会分子,打死不犯法,往死里打。”
洪哥昏迷后,民兵们以为洪哥死亡了,就将他抬上拖拉机,丢在了山谷里,而对外宣称洪哥越狱了。
没想到,特战队出身的洪哥具有顽强的超出常人的生命力,夜晚的一场大雪唤醒了他。他终于回到了家中。
很长时间里,洪哥想不明白三角眼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下毒手。升子分析说:“四人帮粉碎了,这些个民兵当时预感到末日来临了,有一种恐慌与绝望,他们又把这种恐慌与绝望转化为疯狂。那时候,随便一个人被抓进去,反抗他们,都会遭受毒打。”
原来,暴徒们在末日来临前,都会上演最后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