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梦想我会和吉姆生个具有天生优势的孩子……
我有了孩子,但这个孩子却不是吉姆的。患晚期癌症后,我永远不能再生孩子了。
但吉姆对我的孩子却像是对自己亲生的一样,而且吉姆也变得特别想要一个孩子了。
我想回中国了,吉姆却希望我留在德国。
吉姆的孩子梦
我病后不能再生孩子了。
我想回中国。
这两点决定了我怎么对待吉姆。
吉姆曾经单独写了一份协议,我记住了这是一份分居协议,并在上面签了字。这份协议的具体条款,我记不住一个具体的单词。德语不是我的母语,我在25岁的时候怀着极大的热情开始学习,后来我用德语写博士论文,其文笔让我会8门外语的教授公公激动得大声朗诵,夸我比德国人写得还好,但是对于烦琐的德语公文,我一读就头疼。有一天,我看到了吉姆摆在大餐桌上,字写得密密麻麻的分居协议。这个大餐桌是我看了无数家家具店碰上的整木面的展览降价品,这个餐桌虽然用了20年了,桌面依然光滑,仍然放在我家的客厅里。那上面曾经每天放着我精心烹饪的各种菜肴,当时却放着吉姆背着我写好的条款繁杂的分居协议,我一看就头疼了,心里害怕了。我感到无助和恐惧,我又傲气又不服气,我咬着牙读都不读就签字了。
吉姆和我分居了,最终他未必和我离婚。但是我签了分居协议,命运就让我往前走了。
最后,我主动要和吉姆离婚的刻不容缓的原因是我有了别人的孩子,一个中国人的孩子,这个孩子不是一个事故,而是我的决定。不管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因为对错没法判定,我都是个敢于做决定的女人,而且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付出代价。
决定要孩子,就决定了别无选择地和吉姆离婚。
命运让我生一个百分之百的中国孩子,吉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砰砰地摔了好多盘子和碗。我害怕伤害肚子里那个小生命,为了尽量避免和吉姆发生冲突,我马上搬出了和吉姆共同的家。
这个家,是用吉姆的工资来支付的房租、购买的家具,但是我为之付出了我所有的向往、我的热情、我的能干。岁月流逝,我后来又拥有了比这个家更大、装修上更精致更豪华一些的家,虽然我爱家,很多事情还是亲力亲为,但是自己登梯子刷墙,开着大货车横穿陌生的城市取家具之类的活儿我没有再干过。
我是多么舍不得搬出那个家啊。
我尽管搬出了和吉姆共同的家,但是有些事还必须和吉姆商量。一天晚上我给吉姆打电话,电话里吉姆像从前一样又叫:梅、梅、妹、梅妹。一如既往,7年来熟悉的声音,亲密无间、不设防、信任无比。我又怜又痛又害怕,问吉姆你还好吗?吉姆说当然不好,接着电话筒里就传来嘤嘤的哭泣,也是我熟悉的哭声,只是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吉姆既然和我订分居和财产协议,那就是拿定主意早晚要和我离婚的了,我和吉姆吵过架,但是从来不提分手,因为我觉得嫁给吉姆了,就不离了,但是吉姆在我刚完成学业,还没有任何职业前景,最茫然无措的时候,单独写分居协议了。当我咬着牙、怀着恐惧在分居协议上签字的时候,我的潜意识里可能也已经为这段婚姻画上了句号,或者说是命运为这段婚姻画上了句号,因为我是多么无奈。吉姆在电话里哭着说:“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爱了你7年,等了你7年,宽容了你7年,培养了你7年,我看着你一天天进步,一天天成熟,慢慢能独立了,取得了成功,我这所有的努力都要接近目标了,我们分居后又和好了,我们会有孩子,有一个完美的家,就因为我到外地工作了。前一段时间我感觉我们的关系还不够稳定,你还不完全成熟,我说要孩子还需要等一等,你竟然立刻就要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你就这样要永远地离我而去。你打破了我的生活,我现在一无所有,对生活和工作都完全失去了信心。而你呢,你不会找到另一个人像我这样了解你、宽容你了,我会对你绝对忠诚,给你稳定的生活……”
吉姆在电话里不停地哭着说,我在电话的这一边欲哭无泪地听,我体会得到,他最终要彻底失去我的时候感到的痛,而且吉姆的一句话也击中了我,命运是否会应验吉姆说的话,我不会再找到像吉姆那样爱我和宽容我的人了。
吉姆又说:“我不要看见你的肚子,不要看见你的孩子,不要看见你的那个男人,永远不要。你明白吗,你应该明白,我看见了他们,就会想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你明白吗,是我付出,别人却收获。”
我说:“吉姆,你会找到另一个更好的女子,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说我不成熟,不理智,你从来不管家,从来不和我一起看家具,我买了家具你说是浪费,我做博士学位你指责我不挣钱,我挣了钱你马上提出我该出房租,我感兴趣的文化事业你认为不实在,我说要孩子,你说我生的孩子会是一条线小眼睛,你害怕我带你的孩子回中国,我为了爱情留在德国你却认为我是为居留才嫁给你……”吉姆否认:“家我没时间管,我要挣钱,可你买的东西我总说好,家里从来挂满的都是你的画,你不挣钱我担心你不独立,你有收入了我要你交房租是想考验你是不是真爱我……”
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怪圈,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事实。
我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只有沉默。
自从吉姆在电话里把他的痛苦和愤怒都说了出来之后,他平和了一些,偶尔打个电话,主要内容是谈及他请律师办离婚的杂事,本来离婚双方都可以请律师,其目的当然是双方通过自己的律师维护各自的权益,如财产分配、抚养费等。由于我除吉姆愿意给我的,我什么也不要,所以我连律师也不请了,任由吉姆的律师处理。我一贯推崇高于法律的自然情感法则,虽然我和吉姆离婚了,却不和吉姆分财产。有一天,吉姆又打来电话,他说他不想和我离婚,电话里吉姆哽咽了:“梅,梅,我现在不一定要离婚,我现在突然彻底明白了,你不是为了居留才嫁给我,你对我们家的财产也从来没有兴趣,我不想和你离婚,正像我母亲说的,你给了我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温馨的家,正像我母亲说的,我再也不可能找到你这么好的妻子了。”吉姆这么一说,我心里开始翻江倒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吉姆现在才说这些话,我曾经在心里发过誓,准备用我的一生来使吉姆挺拔,让我永远仰望。我曾经在心里发过誓,要做“好房子”家族的好媳妇,要让对我好的婆婆为我骄傲,我在努力,在这个不是我母语的国家,我要付出双倍的努力,我就要接近成功了。
一切都晚了。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这些现在都不重要,说这些现在都没有用。没有选择了,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他是个中国孩子,我们有一天都会回中国……”
中国,塑造了一个我自己并不完全认识的自我,我就是中国湖南出生的湘妹子,吃着辣椒长大,跟着父亲在湘江里学游泳只许逆流而上,不许顺流而下,父亲“自强”二字的家训刻进了我的骨子里,后来我又到了北京上大学,充满理想,还没有学会在现实中迂回婉转。多年以后,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仍然对吉姆充满爱意和歉意,我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无法给人性一个解释。当我没有工作的时候,我看到吉姆写的分居协议,我的恐惧要比后来大无穷倍,我是咬着牙哆嗦着签字的。尽管吉姆可能察觉不到,我也挣扎着不让吉姆察觉到我的恐惧和哆嗦,但是我不可能忘记这种无助的感觉。后来我找到工作了,我的收入不低了,独立女性的思想和感觉都回来了,我变得坚强了,我行我素了。我想,我有能力开始新生活了,即使新的爱情不成功,我扬言自己也能独立养活儿子,我将成为不折不扣的自由女性。自由,我向我身边的女性朋友们朗诵著名的诗篇,并宣布自己崭新的诠释: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自由,为了自由,生命和爱情都无所谓”,我脸上笑着,心里硬撑着。我的女性朋友们附和我:梅,你是对的。夫妻两个人带孩子,那吵的架、耗费的精力比一个人带孩子还多得多,我们羡慕你能自由。完了,我连退路也没有了。其实,我在朗诵这首诗时,我的灵魂、身体的最深处依然无法摆脱那么一丝丝软弱、无助、孤独。
那段时间,所有我在德国受到过的憋屈占了上风,命运在让我用我自己挣钱、用自己的成功来洗刷自尊曾受到过的伤害,吉姆对我曾经的好和爱没能阻止我们的分离。
儿子出生前两个多月,我和吉姆听从律师的安排去了法院。我们是相约在路上见的面,我挺着个大肚子,见到吉姆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幸福和骄傲的感觉,只有不自在,吉姆也不自在,还带着少许的恨恨感。但是路过一个红绿灯时,他轻轻地扶住了我的腰,护住了我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一个生命,可那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别人的孩子。那一瞬间我的不自在变成了羞愧,我想起吉姆曾经为了我这个中国女孩偶尔闯红灯气得嗷嗷地叫:“红灯、红灯,那是红灯,你看见了吗?你不能做母亲,以后你会带着我的孩子闯红灯,那会被撞死的。”如今,吉姆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轻轻揽住了我的腰,护住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更小心。而我即将做母亲了,责任心增强,我不会再闯红灯了。
我出门前和回到家里都在和孩子的父亲吵架,就像无数个这样突然发生的关系,激情的关系,短暂的关系,当事人付出了努力,也想要维持这段关系,然而关系却很难维系。孩子还没有出世,我并不幸福,我自食其果,但我什么也不会对吉姆说。
我木然地按照法官的要求在该签字的地方签完了字。
拿着离婚判决书,我失声痛哭。
吉姆和我在共同生活时曾经谈到过婚姻的出轨。吉姆说,婚姻意味着很多共同的东西,多年共同的生活,共同的家,共同的财产,出轨和艳遇也许只是一个短暂的事件,夫妻双方也许可以共同走过和面对。我听了,记住了,从来也没有忘记。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没有能够和吉姆共同走过,因为我的出轨也是真情。如果是调情和艳遇也许就会好处理得多,尽管我知道吉姆睡过几打的女人,尽管我知道吉姆在与我分居的时候也有过女朋友,但是我因为我的出轨依然对吉姆怀有极大的内疚,这也致使我采取了另一个极端手段,怀上一个孩子,让自己没有退路,然后再来解决我和吉姆的关系。但是即使我怀上了别人的孩子,盛怒之后,发现要永远失去我的吉姆仍然说过,他不急于和我离婚,但是我已经决定自食其果了,我以我的方式对孩子负责,对孩子的父亲负责,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全然不顾自己是否能够承受,也没有考虑孩子的父亲是否能对我负责,对孩子负责。多年以后,我和云共同的一位朋友在背后传言,说云最初和我发生了关系的时候,他得意地宣称,他搞了德国人的老婆,而黄梅居然那么傻,抛弃了一切。这个传言对我而言真是打脸,男人和女人对于一段激情的体验和解读都不尽相同,人生只能在付出代价中成长。很多年之后,我经常劝导我那些有孩子又在婚姻中不断争吵的女性朋友,我觉得自己的例子很经典:一个女人关于一场恋爱的决定可能只影响其几个月,一个女人关于一次婚姻的决定可能也只影响其几年,实在不合适可以离,但是一个女人关于要一个孩子的决定将影响其一生。生孩子必须慎之又慎。
说完了以上的话我还时常补充道:女人和哪个男人要一个孩子实在比嫁一次男人还重要。反过来男人也一样啊,男人也不能傻瓜似的随便和女人生个孩子,那麻烦就大了。世界上的男人,生了孩子不管孩子的有,生了孩子就被女人套牢,从此变成傻子的也大有人在。或许因为自己不是当事人,或许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已时过境迁,我总是沉着地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当自己是当事人时,命运的轨迹就错综复杂得多。
我的儿子坦坦出生了,吉姆表示祝贺,带着一束花来了:“给,恭喜,你成为母亲了。”
曾经因为我而变得很会挑花的吉姆,重新买花,为成为母亲的我祝福;重新买花,为癌症手术后的我祈祷。
吉姆和坦坦
在德国,结婚和离婚都是成年男女自己的决定,是好是坏,别人无权过多干涉,也不会过多参与。可是女人做了母亲,你会受到所有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的衷心祝福,他们夸赞你延续了生命,他们鼓励你承担起责任,他们祝福你享受和孩子一起再度成长的快乐。当你抱着孩子、推着孩子走在路上,你会时不时碰到陌生而友好的祝福的目光,并得到意想不到的细微帮助。我做妈妈了,即使生活有不如意的一面,我也忘我地做着母亲,享受着做母亲的快乐。坦坦不到一岁,他的父亲离开了。当我手里拿着癌症诊断书时,近在身边的只有吉姆,吉姆着急,说出来的又是我听起来刺耳的话:“梅,你要住院了,我要上班,坦坦怎么办?只能把他送到孤儿院了。”吉姆开始帮我查询收养孤儿的地方,我万箭穿心:“吉姆,你不要帮我啦,我不要你帮我,我的孩子不去孤儿院,他的父亲死了吗?”
每次提到儿子,我心里总是不能平静。是啊,和吉姆一起生活了六年多,梦想过和他生个漂亮的孩子,如今我有一个儿子,但不是他的。为了自己对生命的承诺,为了儿子,也为了儿子的父亲,我流着泪和吉姆离婚了,失去了在德国唯一的依靠。癌症手术后,在那个不是我故乡的大都市里,只有这个不是我儿子父亲的、离了婚的前夫吉姆守在我身旁。
出院后,吉姆常常来看我,常常带花来,坦坦和他很亲,看到他就叫:“吉姆,吉姆。”吉姆第一句话总是德语:“你好吗,年轻的小伙子?”第二句话常常变成中文:“这给妈妈,妈妈喜欢花。”吉姆进了屋,坦坦就缠着他。坦坦最喜欢骑到他肩上,那样变得比吉姆还高。吉姆会玩些小魔术,常把坦坦看得一愣一愣的。比如,坦坦顺着吉姆的手指,看到他的中指一下子断了,坦坦就尖叫着笑着满屋子找吉姆断了的手指,而这时吉姆从外边寻根小草,将小草夹在手指缝中间,对着嘴吹起了口哨,坦坦又回到吉姆身边要他手中的小草,坦坦也想吹出旋律,但是吹不出。吉姆说,那么小伙子,我们只能在钢琴上学弹旋律。这是我的愿望,离开吉姆后,我搬进了一所大公寓,第一件事是买了一架钢琴,和吉姆的一样。我听不到吉姆的琴声了,让儿子坦坦学弹钢琴仿佛是天经地义。坦坦在我肚子里时,我就天天为坦坦弹歌曲了,我只能弹简单的歌曲,更多的不会。坦坦跟吉姆学弹琴,弹完了又玩游戏,但是吉姆难得留下来吃饭,他毕竟还要工作。不过,吉姆留下来吃过的几顿饭,次次都和坦坦弄一两个小时,菜吃凉了又热,热了又吃,还边讲故事边玩,最后我只能生气地埋怨吉姆惯坏了坦坦,让坦坦养成了吃饭拖拉的坏习惯,吉姆却不介意地嘿嘿笑,不反驳我也不改正,他只跟坦坦讲话:“好吧,我的小伙子,我们快快吃完饭再玩,妈妈生气了会影响她的身体,不好。”看着吉姆对坦坦的耐心和娇惯,我叹息命运的悖论:当年吉姆和我讨论孩子,我夸吉姆脾气好,吉姆和他姐姐、妹妹的孩子玩得特别好,是个好舅舅。但是吉姆总是扬言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就会烦死他,别指望他和孩子玩多少,吉姆的那些言论总是在我想要孩子的兴头上时,给我浇冷水。如今坦坦不是他的孩子,他却比我对坦坦还有耐心。
坦坦3岁时,吉姆开始教他弹钢琴,最开始是德国儿童歌曲《游泳的小鸭子》和《我骑在马背上》等。
菠格尔特
吉姆和我不再是夫妻了,由于我患了癌症,我们的关系重又变得紧密起来。不设防、信任无比的传统在吉姆和我之间保留了下来,这包括吉姆来看我时,时不时向我谈起他生活中的女人,一会儿在酒吧间认识了一个,一会儿在迪斯科舞会上认识了一个,而关于每一个女人的话题一般只会出现一两次就完了。2002年秋天,吉姆第一次有了一个固定的女朋友菠格尔特。他告诉我,菠格尔特还很年轻,是个学医的学生,成绩很优秀,快毕业了,已经在柏林最好的一家医院实习,我不记得吉姆是否介绍过菠格尔特的特点和爱好了,只记得有一次吉姆对我说:“菠格尔特不像你,以自我为中心,她很谦虚,也很爱我。我们去看电影,她是学生,很节省,嫌电影院的饮料、爆米花都很贵,不在电影院里买,可是她却特意从超市买两瓶啤酒带上,知道我爱喝。”吉姆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就像唠家常,声音不带任何色彩,只有中文能让吉姆的声音出现不同的音高和色彩,吉姆说他的德语,说什么都是一个调,这边我听得眼泪涌了出来,完全没有介意吉姆说我以自我为中心,我的声调因为着急而变高:“吉姆,你这个傻瓜,你还等什么,这么好的女孩,你赶快娶她啊,错过这一站就没有下一站了。”吉姆却嘟囔道:“菠格尔特渴望我爱她,还渴望我不停地说爱她,可是我告诉她,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不会说我爱任何人。如果她太爱我,我就让她离开我,因为我会伤害她。”“这是怎么啦,你以前不是也对我说爱你、爱梅、爱梅、爱我,一天好几遍吗?”这话到嘴边,我感到不对劲,咽了回去,心里却对不相识的菠格尔特有了好感。
从那之后不久,一天早上刷牙时我吐出一点血丝,自从我患癌症后,我变得见血色变。我心里害怕立即打电话告诉吉姆,吉姆说他和菠格尔特有约会,要我自己去医院,我说我不去。20分钟后,门铃响了,吉姆冲了进来:“走,立即上医院。”我被他拉上出租车去了医院,检查了半天,没事。走出医院,我问起吉姆和菠格尔特的约会,吉姆说:“我告诉菠格尔特了,她是医生,她理解,是她要我来陪你的。”
我对素不相识的菠格尔特的好感又多了一些。
后来我在家办派对,请了很多人,也特意邀请吉姆带菠格尔特来,两个人来了,我想和菠格尔特单独聊上几句,可是没有机会。因为客人一波接一波,每波都各扎到一间屋里,菠格尔特后来一直扎在厨房那一波,抽烟的,我就没法进去了。
我想对菠格尔特说什么呢?其实可能根本无从说起,也根本无法和菠格尔特说什么,只是我对菠格尔特有好感,凭我从吉姆那里听到的和我如今见到的和感受到的,我从心里喜欢这类德国女人,她们自立,不矫揉造作,我看到菠格尔特瘦瘦高高的个子,很年轻,但是一点也不卖弄自己的年轻。菠格尔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我又觉得没法和这一类德国女人轻易沟通,因为她们的独立至少从表面上看拒绝别人的帮助和同情,她们一点都不知道取悦德国男人,或者把德国男人抓在手里,但是她们内心深处毫无疑问也需要男人的宠爱。我还有一位女性朋友琳达,是位出色的乐队指挥,她在指挥台上风情万种,调动千军万马,但是她一走下台,乐队团员们说,我们的女老板琳达的双眼会放射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光芒。琳达和我面对面一起吃饭,问:“梅,你看我的双眼是放出那样的光芒吗?德国男人往往和这类德国女人失之交臂,他们最终会转向别的国家轻柔娇媚的女人……”
其实我就是想让菠格尔特变成一个德国的我,让吉姆赶快娶她,他们会生儿育女,他们会生活得很好,吉姆不会认为菠格尔特是为了居留要嫁给他,菠格尔特不会因此而伤心。
但是菠格尔特不是我,我不是菠格尔特。
吉姆后来和菠格尔特分手了,吉姆对我说:“菠格尔特说我一定是有别的女人了,不爱她,女人真是不可思议,我并没有别的女人。她让我不要再去找她,心里却等着我再去找她,我找过她。但是这种游戏,重复玩就没劲了。结束了,她休想让我再去找她。”我听了吉姆的倾诉,知道吉姆又和过去一样,陷入了和女人关系的怪圈里,我隐约听吉姆说过,他在我之前和其他女友的关系,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女人伤心而去。但是吉姆并不水性杨花,也不是存心伤害女人的男人,只是他不是一个占有型的男人,不主导关系,吉姆娶了我,曾经对我宠爱有加,如果不是因为经济危机,不是因为他自己都要面临失业,吉姆曾经也很为我攻读了博士学位而自豪,很为我出版了专业著作而骄傲,尽管我攻读的是在德国被称为“失业专业”的艺术博士,尽管我出版的专著几乎没有稿费。在我面前,吉姆从来没有过自己不是博士而妻子是博士的自卑,他真心地爱着妻子,这让我很放松。反过来倒是我要克服自己还存在的那么一点老观念,因为在中国,我曾经认为我的丈夫学历要比我高,至少要和我一样高。在经历了和我的婚姻之后,吉姆可能更不愿意主动进入婚姻了,感觉到这一点,我就感觉惭愧。又过了一段时间,吉姆告诉我:“菠格尔特在我电话上留言,她得了癌症,是脑癌。”“天哪,她这么年轻。吉姆,你快去看她。”我失声大喊。吉姆却说:“不去,她不需要我,现在她和我已经没有关系。”我感觉到吉姆的话虽然无情,但是语调格外低沉。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求他:“吉姆,你应该去,你必须去,她需要你,不然不会给你留言。”吉姆去看菠格尔特了,不时给我传来菠格尔特病情有所好转的消息,后来菠格尔特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吉姆告诉我,他要离开柏林,到德国南部去工作了,我心里害怕的是:从这以后,我很难听到菠格尔特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