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东王府便殿杨秀清正在听石达开的报告,石达开说:“曾国藩的洋炮很是厉害,湘潭、岳州、城陵矾三役,我们损失太大了。”
杨秀清问:“曾剃头现在何处?”
石达开说:“曾国藩向来高喊保卫乡梓的,现在得志猖狂,出省作战了。日前湘军水陆并进,水师占了嘉鱼,又占了金口,离武昌只有六十里路,陆师抵达纸场,距武昌也是六十里。他们已在攻洪山了。”
杨秀清问:“韦俊为什么不回兵?”
石达开说:“韦俊放弃城陵矾后没回武昌。武昌由国宗石凤魁、地官副丞相黄再兴守着,有两万众。”
杨秀清说;“石凤魁怎能当此大任?”
石达开说:“石凤魁是我的远房侄子,他确实不行,粗通文墨,不诸军务。”
杨秀清说:“黄再兴也太嫩。石祥祯在哪里?”
石达开说:“他和韦俊一起奉命回天京了,尚未到达。”
杨秀清火了:“奉谁之命?”
“可能是天王之命吧?”石达开不肯把话说得太绝对。
“完了,武昌守不住。”杨秀清气得在殿里来回走着,说,“武昌必不保。”
刚说到这里,李寿春拿了一封紧急公文递上,说:“东王殿下,武昌弃守了。”
杨秀清气得用拳头擂桌子。石达开打开信函,说:“一对庸才,手里有两万精兵,本可凭城而守,曾妖头离他们还有六十里,他们就先放弃武昌了!这回,曾国藩可是出尽了风头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傅善祥进来说:“燕王秦日纲求见。”
“啊?”杨秀清大惊,“他怎么回来了?”
傅善祥问:“见不见啊?”
杨秀清没好气地说:“叫他进来。”
秦日纲进殿后,先喊了东王九千岁,又喊了翼王五千岁,之后静默不语了。
杨秀清问:“你北伐兵败了,是不是?”
秦日纲说:“北路官军甚多,单兵难往。”
杨秀清火愣愣地斥责道:“那就不要林凤祥、李开芳了吗?北路官军多,你说哪一路官军少?”
秦日纲说:“徐州镇总兵百胜、徐州道王梦龄所部在西面,和春重兵二万余人正在猛攻庐州,秦定三、郝光甲、刘玉豹的三股在正陽关,我打了几次都冲不过去,硬拼,只能全军覆灭。”
石达开打了个圆场:“北援还是要援,找个空子才能达到目的。”
杨秀清一屁股坐下去:“你们都走吧,我心里乱,待我好好想想。”接二连三的败绩已使杨秀清乱了方寸。
2.北王府内书房韦昌辉从外面进来,问;“你去见过东王了吗?”
韦俊不以为然地说:“天王召我回来,我见东王干什么!”
韦昌辉说:“东王权势炙手可热,你又不是不知道,日常军务大权在他手上。他又与咱家不和,你更该不让他抓住把柄才是。”
“就你那么怕他,”韦俊讥讽地说,“你也是个王,大庭广众面前撅着屁股让他打,你把韦家的脸都丢尽了。”
韦昌辉说:“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这倒没什么。当时我若不挨打,他要打父亲,那丑不是更丢大了吗?”
韦俊咬牙切齿地说:“杨秀清老贼,我真恨不能一刀宰了他。”
“小不忍则乱大谋。”韦昌辉说,“我现在想的不是与他决裂、闹翻,而是尽量修好,让他认为我韦昌辉是羔羊,而不是虎狼,羔羊无害于他,我们也就安全了。”
韦俊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你这样一味退让,何时是个头?”
“会有头的。”韦昌辉自信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冷眼看去,天王对他也是故意放纵,让他把骄横之心尽量露出来,等到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地步,我想,就到时候了。”
韦俊向来佩服北王的智谋,北王的成败利害的分析使他的烦恼减轻了不少。
韦玉娟气哼哼地进来了,因为韦俊在场,她还是先同他打了个招呼:“四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韦俊说,“怎么了,好像生气了?嘴噘得能挂头驴。”
韦玉娟说:“都是大哥干的好事,他想巴结东殿,却卖他妹妹。”说着掉下眼泪来。
韦俊看着韦昌辉问:“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对小妹来说是好事嘛,”韦昌辉说,“我给她找了个婆家。”
韦俊问:“把小妹嫁到东殿去?”
“杨辅清。”韦昌辉说,“其实,杨辅清除了姓杨而外,哪样都好。”
韦俊问:“那倒是。杨辅清一表人才,为人也真诚。虽然这样,我看这门亲事做不得。韦家与杨家已势不两立,为何要害小妹呢?”
韦玉娟说:“大哥没安好心。”
韦昌辉道:“小妹你可冤枉哥哥了。我是想一石二鸟,既给你找了个好男人,又修补了杨、韦两家的裂痕,这有什么不好呢?”
韦玉娟说:“我告诉爹爹,他骂你香臭不知,没骨气,他要拿拐杖打你呢。”
韦昌辉说:“不能听他的。他在东王府跪了一个时辰,肚子里的邪火一直没有发完呢。”
韦俊说:“我看,弄不好是一厢情愿。你去巴结讨好东殿,人家不一定买你的账呢。”
韦昌辉说:“我请了个大媒人,是东殿最红的傅善祥,她答应去给说和。”
韦俊说:“只要她应了,此事倒是有九分希望了。哎,大哥,这傅善祥那么一个聪颖的美人,也甘愿受那瞎乎乎的杨秀清的玩弄?”
韦昌辉说:“宫帏之事,说不清了,我的意思,你明天赶快去见东王,夜长梦多,他肯定有疑心。”
韦俊说:“好吧。”他现在反过来也来劝韦玉娟了,“小妹,为了咱韦家一门能相安无事,你委屈点吧。好在杨辅清这个人还不错。”
韦玉娟说:“你也不是好人。”
两个哥哥都笑起来。
3.东王府洪宣娇全副披挂,怒气冲冲地来到杨秀清议事的便殿,连“九千岁”也不喊,径直闯入。
杨秀清对她向来高看一眼的,他问:“有什么事吗?怎么气势汹汹的?”
洪宣娇用质问的口气说:“听说二次援军又败回来了?”
杨秀清立刻明白她的来意了,就笑着故意激她:“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呀?”
洪宣娇说:“天朝百姓也有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
杨秀清说:“秦日纲没有打过去。清妖在河南山东布下了重兵。”
“那就不管林凤祥他们死活了?”洪宣娇一副质问的口气。
“这正是我质问泰日纲的话。唉,我和你一样的心情。”他说得很动情,洪宣娇的火气一下子消了一半。
杨秀清说:“近来西线不利,湘潭、岳州、武昌三大仗,全败在湘军手里了,江南、江北都吃紧,和春又在攻皖北,我得把兵力筹划一下。林凤祥、李开芳久经沙场,足智多谋,纵然身陷绝地,他们也能支撑一阵子的,不用担心。”
“你说得轻巧。”洪宣娇说,“既然如此,你派我带兵北上吧。”
“你?”杨秀清笑了,他笑的是洪宣娇把北伐看得如此容易。
洪宣娇感到受了轻蔑,她问:“你信不过我吗?”
“我不是看不起你,秦日纲统重兵北上都受阻了,你领女兵上去,我怎么能放心呢?”
“我主意已定,我非去不可。”洪宣娇说。
“那你去找天王吧。”杨秀清决定把球踢给洪秀全,“你哥哥如果同意,我绝不阻拦。”
洪宣桥一扭身,气冲冲地走了。
4.洪宣娇宅第门外一路走着,江元拔对洪宣娇说:“东王不发救兵没关系,我和你两个人去,把靖胡侯救回来。”
洪宣娇笑了:“光救回一个靖胡侯,那么多将士都扔下不管了?”
江元拔说:“我救不了那么多人啊!”
洪宣娇说:“傻瓜,若是为了逃命,凭林凤祥的本事,他随时都能脱身,他作为三军统帅,怎么能只顾自己逃命呢?”
江元拔问:“那我们怎么办?”
“明天我再去向天王请兵。”洪宣娇说。
“早该找天王。”江元拔说,“放着自己的哥哥不求,去找什么东王。天王准答应。”
“不一定。”洪宣娇说,“我早料到了,到天王那也得顶回来。”
“不会。不信咱俩打赌!”江元拔天真地说。
“不用打赌,打赌你准输。”
他们走到宅第门口时,忽见谢满妹在门口转来转去的。洪宣娇问:“在门口转什么呢?”
谢满妹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跑上来,拉住洪宣娇的袖子,未曾说话,眼泪辟里啪啦地掉下来。
“怎么了?”洪宣娇拉着她进院子,说,“哭什么,看你这可怜样,没娘孩似的。”这一说,谢满妹更哭起来没完了。
5.洪宣娇家客厅洪宣娇拧了个手巾把递给她擦泪,她却摇在嘴上呕了起来。
洪宣娇问:“你病了吗?”
谢满妹摇摇头,刚要张口说话,又呕起来,呕得脸红脖子粗。
盯着她,洪宣娇好像明白了,她指着谢满妹问:“你……闯出祸来了,是不是?你呕什么?是不是怀上孩子了?”
一语说中要害,谢满妹哇一声大哭,扑到洪宣娇怀里说:“姐姐,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江元拔走进屋子送开水,一见谢满妹哭得这么伤心,他问:“谁欺侮你了?我替你去出气!”
“没你的事,你出去。”洪宣娇吆喝走了江元拔,对谢满妹说,“早就警告过你,不听我话,弄出事来了吧?别哭,哭有什么用?没有人知道吧?”
谢满妹抽抽噎噎地说:“我这几天总呕吐,有人报告东王去了。”
洪宣娇的头轰一下像要炸开。她推开谢满妹埋怨道:“该死!你怎么早不来告诉我,你发昏了吗?你自己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吗?到了呕吐的地步,都叫人家发现了,你才来告诉我,我也救不了你了。”
谢满妹跪了下来,说:“我死了不要紧,肚子里的孩子没罪呀球求你,姐姐,你是最疼我的……”
洪宣娇长叹了一口气,问:“什么人这么坏,跑去告诉了东王?”
谢满妹说:“你还记得那个胖丫头吗?”
洪宣娇用心思索着:“哪个胖丫头?”
“打军旗的正持旗呀!”谢满妹说。
“是她告的密?”洪宣娇问。
谢满妹点点头。
“你一定得罪她了。”洪宣娇说,“她傻乎乎的,没心眼的人啊。”
谢满妹说:“有一回,我看见她和厨师在一起躺着,那厨师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的,我把她训了一顿,打了二十军棍,她记仇了。”
“你这人!”洪宣娇埋怨道,“自己屁股底下有屎,还敢去指责别人屁股不干净!这种事,天朝抓也抓不完,谁没有七情六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你偏认真,这回报应了吧?”
谢满妹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不出声。
“行了,别哭了,肠子海青了也没用了。”洪宣娇说,“我先去东殿打听打听,若只是告到陈承瑢、李寿春或者傅善祥那里,就有希望把这事压下去。”
谢满妹说:“若真到了傅善祥那里,还有好吗?谁不知她和东王是怎么回事!”
洪宣娇说:“我冷眼观察,傅善祥这个人挺温和,不张狂,也通情理,她在暗中替东王抹平了好些事。”
谢满妹说:“我都有点不敢回去了。”
“发昏当不了死!”洪宣娇戏谑地说,“现在胆小如鼠了,当初男欢女爱的劲头和胆子哪去了!”
谢满妹一声不吭。
“先回去。”洪宣娇说,“你不回去倒会引起大家疑心。”
6.燕王府门前一匹滚瓜流油的枣红马惹来好多人围观,燕王的牧马人秦三正在用铁刷子刮出杂毛,为马梳理。人们啧啧称赞,有的说:“这真是宝马。”有的说:“十两银子换不来。”
秦三说:“十两?一百两你也别想,这是燕王斩杀清妖大将得来的,在百步以外取上将之头,一眨眼的事儿。”
正在吹牛,有一个有全副仪仗排场和随从的官员乘轿经过,市民有的下跪,有的躲开。只有秦三理也不理,仍旧刷他的马。
燕王府守门人捅了秦三一下:“还不跪下?那人是东王的同庚叔杨茂林。”
秦三说:“他是同庚叔有什么威风的?”
坐在轿中的杨茂林一眼发现了刷马的秦三居然蔑视他不跪,立刻喝令随从停轿,他从轿子里下来,说:“去肥那个无父无君的狗东西捆来,打二百鞭子!”
随从们一窝蜂上来,不管秦三怎样叫喊,当场撂倒,一阵皮鞭抽过去,抽得素三满地打滚,爹一声妈一声地叫,衣服抽成了布条儿,满身是血。
杨茂林还不解气,见远处黄玉昆骑马带随从过来,就上前拦住了轿,说:“卫天候,这事正好你管,这个人见我过来,竟敢不跪,依然刷他的马!交你处置吧,我等回话。”
有看热闹的小声说:“这回有好戏看了!一个是东王的同庚叔,一个是翼王的老泰山。”
黄玉昆看了看打得满身血痕爬不起来的牧马人,赔笑对杨茂林说:“我看算了吧,大人已经鞭打过了,就不必再为难他了。他是个无知的马夫。”
“我为难他了?”杨茂林一听吹胡子瞪眼睛起来,“好啊,天京城宫官相护,没地方说理去了!”
黄玉昆笑笑,上马离去。
杨茂林也气冲冲地上轿走了。
7.翼王府一家人正在吃饭,摆了五大桌,只有石达开、黄玉昆另坐一小桌。
石益陽端着一碗饭笑眯眯地凑到石达开跟前,冒了一句英语:“艾姆汉格芮!”
黄玉昆说:“益陽又说洋话了!什么……格芮,是什么意思?”
石益陽说:“是我饿了的意思。”
石达开说:“一回天京就去找卢威廉学英语了吗?”
“卢威廉回英国去了,给我留了个地址呢,现在我是跟吟喇学英语呢。”石益陽说,“我也要在这桌吃。”
石达开真的为她搬过一张椅子来。
黄玉昆说:“你真的把她宠坏了。”
石达开说。“谁让咱家就这么一个公主了呢!”说着给她夹了一块成水鸭。
黄玉昆说:“今天我真想打那杨茂林一顿出出气,他太仗势欺人了,狐假虎威。”
石达开劝慰道:“还是不惹东殿的好。这半年来,东殿的人更有恃无恐了,前几天竟把他们门前的旗杆加高三尺,比天王府还高一尺,这是不是东王授意就不知道了。”
黄玉昆说:“一味地息事宁人也不是良策,你和北王也是千岁爷,你们该在天王面前进一言,我担心不久之后会有阅墙之祸,到那时就晚了。”
石达开说:“我何必出这个头?韦昌辉倒是常在天王面前说几句,没有不透风的墙,东王把他看成是眼中钉,不然怎么会当众杖责?”
“明哲保身固然是对,可为天朝命运计,也不可听之任之。”黄玉昆说。
“我知道了。”石达开说,“相机行事吧。我冷眼观察,天王并非不想迎其锋、削其权柄,我想是时机不到。”
“天王这是养痈成患。”黄玉昆说,“到后来还不是自食其果。”
石达开笑道:“等到痈疽长到致命的时候,就自己溃烂了。”
这时,一个牌刀手神色紧张地跪到石达开桌前,说:“祸事来了。东殿来了一帮差役,拿来了东王诰谕,他们说,翼王要护短不办,他们就冲进来抓人。”
黄玉昆一听脸就黄了,他已意识到必定是杨茂林在杨秀清跟前拨弄了是非。
石达开从他手上拿过东殿的公文,看了看,说:“真是无法无天了,为了岳父你没忍心再杖打那个马夫,现在东王令我将你抓起来治罪。”
石益陽说:“难道天下是东殿的天下吗?找天王评理去!”
石家正在吃饭的大小男女全都站了起来,一阵躁动、喊叫,人人脸上是不平之色,有的年轻人甚至喊“跟东殿拼了”!
石达开生恐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地步,就大声说:“住口,都各干各的,与你们无干,倘有谁再胡言乱语给翼殿惹来祸事,绝不轻饶。”
这一说,才算镇住了混乱场面。
黄玉昆把额头镶有玉石的帽子摘下来往地上一掼,说:“我这个卫天侯不当了!我也不受这样的气!”
石达开劝也不是,抓他更不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8.东王府承宣厅洪宣娇焦急地等待着,在空旷的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时傅善祥来了,脸上带着笑容,同洪宣娇打招呼说:“洪丞相来了一会了吗?”
洪宣娇说:“我在等陈丞相。”
傅善祥说:“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是为谢满妹的事来的,陈承瑢就是经办此案的人,你还不知道吧?”
“这老狐狸!”洪宣娇愤愤地说,“他还假惺惺地替我去求东王呢,让我在这傻等,他人呢?”
“他惹祸了。”傅善祥向门外看看,小声说,“他倒是真的去找东王替谢满妹求情了,他叫东王训斥了一顿,加上他为黄玉昆的事也求了情,两罪并罚,挨了五十大板,现在趴在公事房的长凳上,都起不来了。”
洪宣娇呆了一下,说:“这么说,谢满妹没救了?”
傅善祥说:“东王正在气头上。他说正好拿谢满妹杀一儆百,他说他知道很多天国里的男女不守营规,私下里干苟且偷欢的事。又都不举报,可算抓住了一个,岂可轻饶?”
洪宣娇一阵阵难过,忍不住发牢騷说:“人都是凡胎肉身,谁也不是生下来的佛祖,这规矩定得莫名其妙,有的人能搂着几个女人睡觉,却叫别的人禁欲,这不公平。”
此言既出,不但傅善祥为之震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而且话里藏锋带刺,傅善祥听了一阵脸红,她不知道洪宣娇是不是在对她旁敲侧击,她不敢惹洪宣娇,就尴尬地笑笑,说:“那,我走了!”
洪宣娇一不做二不休地说:“你去报告东王吧,我在这等着他派人来抓!不是连翼王的岳父都要抓了吗?”
傅善祥知她多心了,就小心赔笑说:“你别往别处想,我是怎样的人,日后你就知道了。你快离开这里吧,免得让你生气。”
傅善祥走了,洪宣娇犹在那里生气,后来,她忽然想到了该去通知谢满妹,此时只有一条活路:逃走。
9.西华门女馆(锦绣营)
洪宣娇快马加鞭一口气跑进锦绣营时,发现很多人在悄悄议论什么,一见她来了,又都散开。
她把马鞍绳扔给江元拔,大声说:“谢满妹呢?我找她。”
一个叫翠兰的军帅惊讶地反问:“洪丞相,你还不知道吗?方才东殿来人,把她抓走,押到东牢里去了。”
洪宣娇惊得头皮发炸,没想到杨秀清办事如此干脆利落。恰在这时,锦绣营里扛大旗的胖丫头走过来了,问候了洪宣娇一句:“洪丞相安好。”
洪宣娇冷冷地问:“是你把谢满妹告发了吧?”
傻乎乎的胖丫头不知深浅,沾沾自喜地说:“是呀。不是说密告有赏吗?”
洪宣娇望着那张油光光可憎的脸,挥手打了她一个大耳光,说:“赏你!”
由于出手太重,胖丫头被打了个大跟头,脸上紫涨起五个鲜红的手印。
众人全都大惊失色,却没人敢言语。
江元拔拉来战马,洪宣娇跨上马一溜烟冲出了锦绣女营。
10
燕王府秦日纲气哼哼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韦昌辉说:“咽下这口气算了,你该学学我,扒下裤子在百官面前露出屁股挨打,我不也挺过来了吗?”
秦日纲说:“我是个直脾气,我可没有北王那么深的涵养。”
韦昌辉说:“你不可说气话。封你为王,这不是东王的恩典吗?”
秦日纲忿忿地说:“我只谢天王。”
韦昌辉劝道:“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不要为了一个马夫而引火烧身。”
秦日纲说:“这哪里是教训马夫?打的是马夫的屁股,可羞在我秦日纲脸上。他杨茂林算个什么东西?对天朝没有尺寸之功,仗着是东王的同庚叔,竟敢在我燕王府门前打我的人,打个半死还不饶,又要抓到大牢里去问死罪,这不是欺人到家了吗?”
看看水到渠成,韦昌辉说:“是呀,人总要顾全个面子、尊严。我很佩服黄玉昆的气节和胆识。”
见他卖关子,秦日纲忙问:“黄玉昆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吗?”韦昌辉说,“都轰动天京城了!黄玉昆摔了乌纱帽,不当那个卫天侯了!”
如野火燎原,秦日纲心上立刻烧起了一场令他头脑发昏的大火。他也把帽子抓了下来,大叫一声:“去他的,这受气的燕王我也不当了!”并且大叫:“簿书!过来,给天王写奏章,辞去王位!”
韦昌辉说:“你还是三思才是,万一惹恼了东王,他会以为你与黄玉昆串通一气,是要挟他呢,那就把事情闹大了。”
秦日纲说:“我把王帽子都摔了,还怕什么!”
11
韦昌辉家内书房韦昌辉从燕王府回来,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他对韦俊说:“有好戏看了,黄玉昆和秦日纲一侯一王都挂印辞官,杨秀清就会在天京城里为千夫所指。”
“还有好消息呢。”韦俊说,“方才翼王府送来消息,说陈承瑢也同杨秀清闹翻了,陈承瑢也辞官不干了。”
“这叫火烧连营!”韦昌辉喜不自胜,他见韦俊要出去,就问,“你干什么去?”
韦俊说:“我去听听风声。”
“你还是闭门不出为好。”韦昌辉道,“煽起风来点起火,烧不着自己才是赢家。我们北王府要在这场风波中稳坐钓鱼台,不能让东殿觉察到我们参与了什么。”
“大哥过于谨小慎微了,”韦俊说,“此事闹大,东王会坍台的,你还怕他?”
“没那么容易。”韦昌辉老谋深算地说,“也许天王不到除掉他的时候,我们犯不着让杨秀清当成大敌。”
韦俊说:“这样一来,小妹不用嫁给东殿的杨辅清了吧?”
“反正没有下定,”韦昌辉说,“可进可退嘛。”
12
天王府天父台下洪秀全不得不亲自来主持裁断这场危机了,他坐在天父台上,左面坐着杨秀清,右面坐着韦昌辉、石达开,台下是文武百官,秦日纲、陈承瑢、黄玉昆也都在。
洪秀全说:“天时、地利、人和,是国家兴旺之本,昔日我们从广西起兵,弟兄间情同手足,现清妖未灭,战事频繁,正是尔等为天国用命之时,不可因纷争而生仇隙,那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
杨秀清眼睛半睁不睁地枯坐在那里。
洪秀全又说:“秦日纲、陈承瑢、黄玉昆,尔等不可辞官,朕也不准,今朕为汝等与东王和解。”
三个人没等说话,杨秀清突然浑身发抖,并且摇摇摆摆地站起来。
韦昌辉国视石达开,悄声说:“又来了!”石达开含而不露地笑笑,他们都把目光投向洪秀全,洪秀全脸上是厌恶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杨秀清终于代天父执言了:“……朕乃天父,尔等小子听着……”
从天王以下,不得不悉数跪下。
杨秀清说:“尔等小子听着,子不敬父失天伦,弟不敬兄失天伦,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我早就告诫过小子们,天下万部都靠秀清,对他不恭,即是对朕不恭……”
说到此处,秦日纲与黄玉昆面面相觑已知不妙了。
果然,杨秀清要代天父大行挞伐了:“今秦日纲纵奴违规,黄玉昆不守职责,陈承瑢助纣为虐,你三人实在令朕心寒,为张正气,今朕发令,将那无父无君的马夫五马分尸处死,将秦日纲杖一百,陈承瑢杖二百,黄玉昆杖三百,不得宽贷。”
说毕,他浑身抖了一阵,收了神,天父大概驾鹤归去了,杨秀清坐回了他的位置,众人都掸尘起立,杨秀清问洪秀全:“天父有何教谕?”
洪秀全忍气吞声地说:“天父要朕杖责秦日纲等人。”
东王说:“那就执行吧。”
洪秀全只得挥了挥手,秦日纲三个人到了如此地步已无法分说,被拖到了广场上,当众仗打。
最惨的是那个已经遍体鳞伤的马夫秦三,头和四肢各被挂上了一根粗棕绳,另一端分别绑在五匹马的鞍子上,每匹马上骑着一驭手。
执黑旗的行刑吏挥了一下黑旗,五匹马向前方迈了几小步,马夫被凌空吊起,又挥了一下黑旗,五马狂奔,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血溅起几丈高。
13
东牢谢满妹手脚上着铁镣,坐在牢中的草铺上,望着尺方小窗外的一点蓝天,那里有一只麻雀,在小窗台上跳来跳去,总不肯飞去。
谢满妹不时地呕着,门口地下放着一碗饭,她没吃过,大白天居然有几只老鼠窜出来围着饭碗怡然自得地吃着。
狱中长廊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打开铁栅门的哗啦声,谢满妹扭头望去,见李寿春带几个女狱吏走了进来。
小老鼠们缩头缩脑跑开,看看并无危险,又从墙角洞口溜回来。
“怎么不吃饭?”李寿春说,“到了出红差的时候,也得当个饱鬼呀!”
女狱吏为李寿春搬来一把椅子,那肥硕的身子坐上去,椅子像要散架子一样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他那橘子皮一般粗糙的脸给人一种陰森森的感觉。
李寿春问:“想明白没有啊?”
谢满妹说:“没什么可说的。你就是用铁棍撬开我的牙,你也别想问出一个字来。”
李寿春说:“真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人。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呢?东王说了,只要你把那与你通奸的男人供出来,就赦免你死罪。”
谢满妹绝对不会轻信,她嘲弄地说:“你告诉东王,那个人是神。我夜里做了个梦,神破窗而入,把一枚珍珠向我投来,醒来就有孕了。”
李寿春知道她是信口胡说,就说:“这话我可不好向东王奏明。”
“你只管去奏,”谢满妹嬉笑怒骂地说,“东王不是常常天父临凡吗?说不定让我受孕的神正是天父呢,那,我怀中的孩子可就是东王的弟弟了,叫他小心点……”说着,她纵声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李寿春吓得捂起了耳朵,连说:“罪过,罪过。你这是自找苦吃,谁也没有办法救你了。”
李寿春带人走远了,谢满妹挣扎着起来,她手捂着肚子,伤心地说:“孩子,娘对不起你,也许,你不等出世,就要跟娘一起到陰曹地府去见阎王了……”
14
东王府承宣厅洪宣娇又一次来见傅善祥,她带了好些东西来,提在江元拔的提盒中。
傅善祥说:“别人不能见,你还不能见吗?万一东王怪罪下来,我担着。”
洪宣娇问:“你看,东王会杀她吗?”
傅善祥苦笑了一下,说:“这不是不言自明吗?”停了一下,她又补充说:“东王让她把与她通好的男人供出来,说那样可免她死罪。”
洪宣娇看了傅善祥一眼,问:“你的意思,让我去劝劝她?”
傅善祥看了看周围的女官、宫女们,不置可否。
在送洪宣娇出来时,傅善祥悄声说:“能保住一个是一个吧,千万别让她供出男的来,何必死一双呢。”
洪宣娇感激地看了一眼,说:“我不忍心看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没见天日就一道去死,孩子何罪?”
傅善祥同情地叹了口气。
“你能不能劝劝东王,”洪宣娇说,“能让她活十个月,让她生下孩子再处死,行吗?”
“我尽力吧。”傅善祥说,“我不敢说一定能行,东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其实,这也可以去求天王啊。”
“我会的。”洪宣娇说,“我怕越过了东王反而使他更生气,对谢满妹更不利。”
两个人走到二门牌楼下时,见侯谦芳引着杨辅清向里面走来,杨辅清见了洪宣娇笑眯眯地站下,问候说:“丞相姐姐一向可好?”
“好,谢谢你惦记着。”洪宣娇问,“刚从前线回来吗?”
杨辅清说:“一直在皖北,臂上受了箭伤,回来调治,有一个月了。”
洪宣娇向前走了,说:“杨辅清总是笑呵呵的,不像他哥总是一脸云彩。”
傅善祥真想说,杨秀清就是在做爱时脸也是陰沉沉的。她为自己有这个飞来的意念感到好笑。她望一眼杨辅清的背影说:“他今天是来相亲的。”
“相亲?谁家的姑娘?”洪宣娇问。
“你想不到吧?北王的妹妹,韦玉娟。”洪宣娇一听傅善祥的话,的确吃了一惊。她忍不住冒了一句:“北王与东王可是水火不相容的呀。”
傅善祥莫测高深地笑笑,说:“水火不容倒水乳交融,不正是很有趣的事吗?”
洪宣娇努力咀嚼着傅善祥的话,觉得韦昌辉这个人实在不可等闲视之。
15
东牢中狱卒又一次端走被老鼠吃残的饭,换上了一碗新的,上面有几片菜叶。
坐在墙角看天空的谢满妹看都不看一眼饭碗。那只灰黑的麻雀依然在窗台上跳。
哗啦一声,牢门打开,洪宣娇出现在门外,她轻轻叫了声:“谢满妹!”
谢满妹像是离娘的孩子回到母亲怀抱一样,顿时泪如泉涌。江元拔一脚踢开挡在门口的破碗,老鼠吓得吱吱叫着四散逃开,米粒沾了满墙。
他回头大吼一声:“打扫打扫!搬张桌子来。”几个狱车马上跑来,扫地的、搬桌椅的,一阵忙乱,等收拾得像个样子了,江元技站到了门外,对狱卒们说:“走远点,不叫别来。”
狱卒们灰溜溜地走了。
洪宣娇把提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摆到桌上,说:“吃,不吃东西算什么。话又说回来,就是到了出红差断头那一天,也不能一走三晃提不起精神啊!咱女馆锦绣营的人都是铮铮铁骨。”
谢满妹拭去泪水,勉强往口中塞了一口饭。
洪宣娇说:“从明天起,我让江元拔天天给你送饭来,不吃他们的猪狗食。”
谢满妹说:“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人把我当个人看呐。”
洪宣娇说:“抬起头,挺起腰来,你没什么丢人的。我本来要启程上山东的,林凤祥他们困在连镇、高唐州,援军上不去,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为你这事,我只得晚走了。”
谢满妹说:“姐姐别因为我误了大事。”
“别婆婆妈妈的。”洪宣娇说,“你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也许是有她的安慰,谢满妹心情好多了,吃了几口饭菜。
洪宣娇小声问:“他知道吗?”
谢满妹也小声说:“他领兵在外,怎么会知道。”停了一下,她冷笑一声,说:“东王想得够美的了,让我供出男的来,说不杀我。”
“你信吗?”洪宣娇问。
“鬼才信。”谢满妹说,“将来,你见到他,就说,我最对不起他的是没能保住他的孩子……”
“别傻了。”洪宣娇说,“你死到临头了,还替他着想。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平时甜言蜜语的,到出了事,就把头一缩,有几个敢出来顶事的?”
谢满妹充满爱意地说:“他,倒不是那样的人。”
洪宣娇忍不住笑了:“你呀,我在这替你抱屈,你却还替他说好话,真是不可救药了。”
谢满妹不吃了,把碗收拾到提盒中。
洪宣娇说:“我要走了。嘱咐你几句话,要多吃饭,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也得吃。还有,你要往宽处想,我不相信我洪宣娇救不了你的命,不但救你,我还要把男女不能成亲的陋规打烂它!”
谢满妹充满期冀的眸子望着洪宣娇,庄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