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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巴尔干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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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欧洲战争及战后

现在,请像最后的人一样考察你们自己时代的历史。

在人类精神对世界及其自身有清醒的认识之前,它有时会从梦中惊醒,睁开迷惑的双眼,随后又沉沉睡去。第一代人类能挣扎着从野蛮走向文明世界,正是得益于这些转瞬即逝的早慧经验。那时,你们几乎站在了物种的极盛时刻。不过,在你们的时代之后,这种早期文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进步;而在你们的时代,种族的心智就已经显示出衰退的迹象。

你们所谓的“西方”文明最初的、可能也是最伟大的成就,就是认识到两个在言行举止上的典范人物,二者对精神福祉来说不可或缺。苏格拉底执着于真理本身,并不仅仅是为了追求实用的目的。他推崇客观冷静地思考,并主张保持坦诚的内心与诚实的话语;耶稣则与邻人和谐相处,沉浸于弥漫在世界各处的神性光辉中,宣扬对邻人与神的无私的爱。苏格拉底唤醒了理性思想,耶稣则唤醒了激情而忘我的虔敬;苏格拉底追求理智的健全,而耶稣追求的是意志的完善。当然,虽然他们二者的思想有不同的重心,实际上却互相蕴含。

不幸的是,这两种理想型都要求人类的大脑达到一定的活跃度和连贯性,但第一代人类的神经系统根本无法真正实现。几个世纪来,这对双子星一直在鼓动高级哺乳动物中最早熟的人们,却一无所得。这些理想最终没能成为现实,渐渐被人们冷落,走向了衰败。

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孕育出苏格拉底与耶稣的那些人同时也是命运的第一批信徒。虽然一开始可能并不分明,但在古希腊悲剧与希伯来人对神圣律法的崇拜中,当然也在印度教的退隐观念里,人们已经开始模糊地体会到了一种异乎寻常且超凡脱俗的美。在人类的历程中,这种美将屡次让他们陷入困惑,又让他们的生命得到升华。同时,人们与死亡抗争、对生命持有坚定不移的虔诚,这与命运崇拜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尽管有少部分人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第一代人类一次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被其精神发展所束缚,陷入极度的困惑之中。

在这些早慧经验的鞭策与诱导下,人们能更加得心应手地掌控物理能量,致使现实的社会建制也在发生迅猛的变化。他们的原始天性已经无法应对错综复杂的环境。曾经在野外搏斗与狩猎的动物今天突然变成了所谓的“公民”,而且还是世界共同体的公民。同时,他们发现自己掌握着一种非常危险的力量,而自己幼稚的心智又无法恰当地控制它。人类在挣扎,可如你所见,在重压之下他们还是崩溃了。

欧洲战争,当时被称作“终结战争的战争[“终结战争的战争(The War to End War)”出自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指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第一场也是破坏力最轻微的一场世界冲突。这场悲剧表明:不完备的第一代人类根本无法掌控他们自己的天性。一开始,或光荣或卑劣的诱因点燃了战火,而冲突的双方早已严阵以待,尽管起初,他们都无意发动战争。拉丁语法国和日耳曼德国之间针锋相对,德国与英国之间又起了摩擦,再加上德国政府与军事组织愚蠢至极的举动,最终将世界分为两个阵营。然而,双方根本没有什么原则上的矛盾。在战争中,每一方都坚信自己站在文明的一边,但实际上它们都屈服于本能的野蛮冲动。战争成就了英雄主义和在第一代人类中并不常见的宽容,然而在更加清醒的心智看来,在那个年代,只有极少数自制力强且有远见的人能做出明智的举动。

冲突持续了数月,曾经互相敌对的人们现在真诚热切地渴望世界团结。部族之间的冲突过后,至少暂时出现了高于民族主义的信念。但是这种信念缺少明确的指引,甚至缺乏能够坚定信念的勇气。欧洲战争后的和平是古代世界史中最为光辉的时刻之一,因为它既体现了正在觉醒的目光,也体现了不可救药的盲目;既体现了对更崇高信念的追求,也体现了难以抑制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说白了,也就是人性。

§2 英法战争

欧洲战争后不到一个世纪,一个戏剧性的小插曲可以说敲定了第一代人类的命运。这一百年来,和平与理性的愿望构成了关键的历史要素。除了之后会讲述的少部分倒退事故,和平共识即使在最危险的时期也主导了欧洲,并从欧洲迈向世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只要稍微走运一点,或者多一些自制力和远见,黑暗年代可能根本不会来临,第一代人类也不会陨落。如果第一代人在人类心智整体开始大衰退之前就获得胜利,那么世界政府的成立可能就不会是历史的终结,反而是通往真正文明的开端。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此前,欧洲战争的战败国和其他国家一样都信奉军国主义,现在却大力宣扬和平,还成为心智启蒙的据点之一。几乎在所有国家,人心都在经历巨大的变化,这在德国尤为明显。此外,尽管胜者非常渴望变得宽容和人性化,渴望建立新的世界,却走向了美好追求的对立面。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畏首畏尾,另一方面是因为统治者盲目的外交政策。在短暂的“蜜月期”后,战胜国之间还是再一次陷入了长期的武装冲突。这里,我要提及其中的两场冲突。

第一场冲突源于法国和意大利之间的矛盾,对欧洲的影响相对来说不那么恶劣。古罗马衰落之后,比起军事成就,意大利人更精于艺术与文学。但是,在公元十九世纪时,意大利的伟大解放[指意大利复兴运动(Risorgimento),一般认为从1815年拿破仑统治结束之后开始,至1871年定都罗马结束。]使意大利人对国家声望与荣誉格外敏感,西方人又把国家力量与军事繁荣画上了等号,因此,在成功推翻了外国人的松散统治之后,意大利人满腔热血,准备一举改变军事上的疲软之势。然而,欧洲战争之后,意大利经历了一场社会动荡,陷入了自我怀疑。结果,一个哗众取宠却不失真诚的政党夺得了政权,通过社会福利改革与军事新政给意大利人民带来了新的信心。火车准点了,街道清洁了,道德改观了,航空事业还创下了新纪录。年轻人穿上军装,实打实地操起武器,他们接受教育宣传,相信自己是国家的救世主,满腔热血地奔赴战场,践行政府的意志。整场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凭借天才的行动力、雄辩的口才和简单粗暴的政治主张,最终建立了独裁政权,奇迹般地大幅提升了意大利国家的效能。与此同时,这位充满感染力却又惊人地缺乏幽默感的领导者,最终吹响了意大利人民族自尊与自重的号角,使他们萌发了“扩张”的意志;又因为意大利人很晚才意识到限制人口的重要性,“扩张”很快转变为现实需要。

因为上述原因,意大利开始垂涎法国在非洲的领土、忌妒法国人对拉丁语欧洲的领导;又因法国政府对意大利“叛国者”的庇护而心生不满,意大利愈发想要与她最为坚定的旧日盟友对抗。最终,边境冲突爆发。以一起所谓的“有辱意大利国旗”的事件为借口,一批意大利军队侵入法国领土。法国人战胜了入侵者,但也损兵折将。法国要求后续的致歉与赔偿,虽然态度克制,但还是在无意间伤害了意大利的国家尊严。意大利爱国者集结在一起,因狂怒而短视。独裁者远不敢道歉,只得要求释放被俘的士兵,并最终宣战。在一场激烈的交锋后,坚毅的法国军队踏上了意大利北部领土。一开始,意大利的抵抗力量很勇猛,但随即溃不成军。意大利人濒临绝望,终于从军事幻梦中惊醒。人民群众开始声讨大独裁者,虽然先前也正是他们迫使他宣战。独裁者企图镇压罗马暴民,这场声势浩大而充满戏剧性的镇压以失败告终,他本人也被处决。新政府仓促宣布停战,并割让了一块早先出于“安保”考虑吞并的土地。

从此以后,意大利人收敛了加里波第[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1807—1882),复兴运动的中心人物之一。]的荣光,重新开始效仿但丁、乔托[乔托(Giotto di Bondone,1267—1337),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建筑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开创者之一。]和伽利略的伟业。

现在,法国完全控制了欧洲大陆,但又害怕蒙受更多的损失,因此表现得紧张而傲慢。不久之后,宁静再一次被打破。

当欧洲战争的最后一批退伍老兵还沉浸在对旧日的缅怀中时,法国政府和英国政府之间的争端却愈演愈烈。事件的起因是一名法籍非洲士兵被称性侵了一名英国女人。可能是因为性环境压抑而丧失了判断力,英国政府在舆论的裹挟中完全迷失了方向。根本没有什么性侵。实际情况是这位无所事事、神经兮兮的英国女人住在南法,因为渴望一位“野蛮人”的怀抱而在自己的公寓里勾引了塞内加尔裔下士。之后,下士渐渐对女人感到厌烦,于是她就设计构陷,称他在城外的树林里猥亵了自己。这种说法正中英国人下怀,他们完全接受了这个谎言。同时,英国主流媒体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热点,在公众的性关系、民族主义和自我优越感上大做文章。最终,仇法情绪在英国蔓延,并滋生了暴力事件。同时,在法国国内渲染恐慌情绪的军国主义政党也把握住了这一梦寐以求的机会。战争的真正起因与空军力量有关。一方面,法国政府在国际联盟最混乱的时候乘虚而入,说服它限制空军武装,保证法国军队可以从本国海岸轻而易举地攻击伦敦,而巴黎却在英国军事打击范围之外。这种事态当然无法持续太久。英国政府再三要求国际联盟解除武装限制。另一方面,欧洲整体对空军全面裁军的呼声渐强。而法国国内理智的党派十分强势,如果全面裁军的提案正式提出,法国政府几乎肯定会接受。综合两方面考虑,留给法国军国主义政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裁军计划的全部成果毁于一旦。英法两种文化思维模式之间存在些许差异,因此无法彼此理解,再加上这起事件煽风点火,差异最终恶化成完全无法调和的冲突。英国人老调重弹,说法国人都是一帮感性主义者;在法国人看来,英国人一如既往是最无礼的伪君子。两个国家相对理智的团体试图阐释两国之间的共性,却无功而返,试图调停冲突的德国人也碰了一鼻子灰。当时的国际联盟已经享有相当的地位和权威,它要求双方即刻缓解冲突,否则就要施以被联盟开除的行政处罚,但也不起作用。在法国,有传言说英国撕毁了所有她签署的国际协定,正在疯狂装配巨型战机,准备将法国从加来(Calais)到马赛的领土夷为平地。而这的确不是无中生有,因为战争爆发时,英国空军力量的辐射范围远比预想的要广。不过英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英国街头的报纸刚刚报道开战时,敌机已经出现在了伦敦上空。几个小时之内,三分之一的伦敦已经沦为废墟,一半人口中毒倒在街头。一枚炸弹落在大英博物馆附近,将整个布卢姆茨伯里(Bloomsbury)化为弹坑。木乃伊、雕塑和手抄本的碎块,商店杂货,推销员与知识分子的残骸都混在了一起。顷刻间,战争抹去了整个英国相当数量的文化遗迹和最具真知灼见的头脑。

有些毫不起眼的事件可能影响深远,能够决定未来几个世纪的历史轨迹。空袭期间,英国内阁在唐宁街的一间地下室召开了一场特别会议。当时的执政党是进步主义者、温和的和平主义者和谨慎的世界主义者。他们并不情愿与法国陷入战争。在会议中,一位颇具理想主义精神的与会者试图说服他的同事们,称现在的情形需要英国做出英雄般宽容慷慨的义举。在炮火声和枪林弹雨中,他终于艰难地说服内阁通过无线电发送如下信息:“英国人民致法国人民:你们给我们了带来巨大的苦难。而在这一悲痛的时刻,我们拒绝憎恨和愤怒。我们睁开了双眼,不能再将自己仅仅看成是英国人,也不能将你们仅仅看成是法国人。我们所有人,归根结底,都是文明的造物。请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被击垮,也不是在哭喊着请求怜悯。我们的武装力量完好无损,资源也依旧充沛。然而,因为今天所受到的启示,我们不愿战斗。英国的战机、战舰和士兵绝不会再有任何敌对举动。请你们自便。任由一群伟大的人民被毁灭,都要好过让全人类陷入动荡。但你们不会再进攻了。我们因为悲痛而睁开双眼,你们则是因为我们展现的友爱与团结。法兰西精神与英格兰精神十分不同。它们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但仅仅是手足之间的差异。没有你们,我们只会是一群蛮族;而没有我们,法兰西精神的光辉也将被掩盖。法兰西精神在我们的文化与这场演说中长存,而英格兰精神则是你们最出众才华的结晶。”

在此之前,人类历史上还没有任何政府会认真地审视这条信息。若是在早先的战事中如此提议,它的作者肯定会遭到奚落、咒骂,甚至被处决。但那已经是历史了。国家之间沟通的不断加强,文化交流的逐渐深入,以及具有长久活力的世界主义诉求,一齐改变了欧洲精神。即便如此,在短暂的讨论之后英国政府下令发送这条信息,政府成员们还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正如他们中的一员所说,他们不知道是着了魔还是受到了神明启示,总之一定是被冲昏了头脑。

当晚,伦敦的幸存者感受到某种欣慰的情绪。虽然城市生活陷入混乱,身体伤痛与悲痛之情难以承受,但所有人都感到自己参与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精神壮举。在这些因素的共同影响下,即使是在动荡不安的都市中,伦敦人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克制的激情,一种内心深处的平静。与此同时,远离战火的英国北部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政府突如其来的和平主义:这究竟是懦弱无能还是异常勇敢的姿态?但是很快他们就因为迫不得已而选择后一种观点。巴黎内部也分成了两个阵营:一边欢呼着胜利,另一边因迷惑而陷入沉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者开始展现激进的姿态,后者则高喊:“英国万岁!人性万岁。[原文为法语。]”当时,世界主义的意愿高涨,理智几乎就要得胜。然而,一起在英国发生的事件,让时局的发展与人们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

空袭发生在周五的晚上。周六,英国伟大的宣言就已经在全国各地回响。当晚,潮湿的雾都正迎来日落,一架法国战机出现在了伦敦西郊上空。它慢慢下降,人们相信它是和平的信使。它离地面越来越近。有什么东西从机体分离、下落。几秒之后,在一所知名学校和皇家宫殿附近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学校只剩下一座骇人的废墟,而宫殿得以幸存。但是,一位深得民心的年轻公主香消玉殒,这起事件成了破坏和平事业的罪魁祸首。虽然已经被摧残得不成人形,但是报纸的所有细心读者都依然能识别出来,在城市主干道旁边,高高挂在公园护栏上的那具遗体。在爆炸之后,敌机随即坠落、爆炸、燃烧,驾驶员亲手毁了自己的座驾。

但凡冷静思考之后,每个旁观者都会意识到这起灾难只是一次意外:战机只是因为故障掉队,绝不是仇恨的信使。然而,面对学生们七零八落的尸体,承受着痛苦和绝望的哭喊声的折磨,人们已经全然失去理智。更何况还有公主——魅力非凡的性符号与民族主义象征,她的崇拜者眼睁睁地看着她遇难。

消息一眨眼就传遍了全国,报道的内容当然有不少被扭曲,结果人们毫不怀疑这是英吉利海峡对岸的色情狂们犯下的残暴罪行。一小时之内,伦敦人的情绪逆转,全英人民都爆发了原始仇恨,甚至远超当年对抗德国人时的愤怒。英国空军整装待发,得令进军巴黎。

与此同时,在法国,军国主义政府下台,和平主义者夺取政权。街头人声鼎沸,挤满了新政权的支持者,第一枚炸弹正在此时落下。周一早上,巴黎已经被从地图上抹去。接下来的几天里,敌对的双方冲突不断,造成了大量的平民伤亡。尽管法国人顽强抵抗,但是军事组织高效、硬件设备精良的英国空军,凭借慎重与胆识很快就完全压制了敌方,把法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虽说法国是失败者,但其实英国也不再保有昔日的强盛。两个国家的每个城市都陷入混乱,饥荒、暴动、抢劫,特别是迅速扩散且难以控制的疫病很快瓦解了两个国家。战争结束了。

实际上,双方不仅不再敌对,而且均已四分五裂,无法再互相憎恨。两国的精力都花在了在饥荒和瘟疫中的自我保全上,战后重建的工作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外界的援助。两个国家的政治组织管理暂时由国际联盟托管。

比较欧洲战争后和此时的整体气氛有特别的意义。之前,虽然人们努力实现团结,但是憎恨和疑虑在国家政治中依旧明显。关于赔偿、维护和安保的争论从未休止;大陆两个阵营的对立局势依然存在,尽管仅仅是情绪上营造出来的对立。但是英法战争之后,截然不同的气氛成为主流。政府不再提及赔偿,也没有再组成军事同盟。在空前的灾难下,爱国主义一时销声匿迹。战争双方不仅在国际联盟的协助下重建,还互相予以援助。人心的转变一部分源于国家组织的解体,一部分因为和平主义者和反战工会很快控制了各国政府。此外,国际联盟的力量足以充分调查战争起因,并将结果对外公布,让战斗双方公开发表致歉声明。

我们已经详细考察了一件小事是如何酿成大祸的,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具戏剧性的一例。仔细想想:判断失误,或者仅仅是设备故障,让一位法国飞行员归于尘土,并让整个伦敦在发送和平宣言后陷入悲痛。若这件事没有发生,英格兰和法兰西就不会沦陷;若一开始就掐灭战争的导火索——确实差点就成功了,全世界人民的理性精神就会备受鼓舞,世界大团结的成熟愿景会前所未有地坚定。它不仅会主导国家冲突爆发后的局势变化,还会促成基于互相信任的持久政策。事实上,在当时,人类的原始冲动与高级意志之间的平衡非常脆弱。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故,由英格兰人的和平宣言发起的运动将会平稳而迅速地导向种族大团结。和平的事业可能在人类心智衰落之前——而不是之后成功,因为这场衰落实际上就根植于一场持久发作的、被唤作“战争”的疾病中。若是如此,第一个黑暗时代或许不会到来。

§3 英法战争后的欧洲

需要注意,整个星球的心智处境已经开始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尽管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场战争毕竟是小型骚乱,只是两个小国之间的小打小闹,是古老文明衰退进程中的一段插曲。如果换算成美元,这场战争的损失对富有的西方来说不值得一提,对有极大发展潜力的东方来说也无关痛痒。确实,大英帝国已经宛如一棵老榕树,在世界外交局势中的话语权越来越弱;但是基于全然的感情联结,帝国并没有因为其树干遭到重创而分裂。实际上,因为惧怕美国经济帝国主义,大英帝国的各殖民地之间的联系愈发紧密。

然而,这场小打小闹事实上是一场不可弥补、影响深远的灾难。尽管英法文化有所差异,并导致了武装冲突,但二者却共同塑造、定义了欧洲人的精神气质,尽管很多情况下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虽然它们的过失是西方文明陷落的重要原因,却也是将世界从妄想和虚幻中拯救出来的关键要素。固然,法国政府的外交手腕盲目而卑鄙——这已是根深蒂固,英国方面的退缩也极为致命,二者对文化的影响却是有益的,是当时的情境亟须的。虽然两种文化的理念与品位迥异,但总体上两国人民都拥有质疑精神,且其中最出众的心智尤其善于冷静地思考并富有创造力,这是其他西方国家难以企及的。正是这种特质诱发了两方不同的缺点:英国人的谨慎发展成道义上的怯懦;法国人短浅的自满和狡猾,则会伪装成现实主义。当然,每个国家内部都有着多样性。不同的英国人有不同的想法,但是大部分人总是那么“英式”,也因此对世界产生了独特的影响。典型的英国人心境超脱,又倾向于怀疑、谨慎、务实;对他人宽容,是因为他们更加自满、缺乏激情;既可以为人慷慨,又可以心存恶意;既可以表现英雄主义,又可以愤世嫉俗地将全人类的益处拒之门外。法国人和英国人一样,可能犯下反人类的罪行,但是方式不同。法国人的错误源于盲目,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无法冷静地看待自己的民族。英国人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行事懦弱。比起其他国家,英国人更具远见卓识,但也最有可能以常识之名背弃他们的远见,背信弃义的坏名声由此而来。

在当时,人与人之间最显著的差异不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民族性格,或者热爱不同的国家。虽然在每个国家内部,共同的传统与文化环境让所有人都性情相近,但是不同的心智类型在每个国家都依然存在,尽管比例不同。事实上,当时最重要的文化差异是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之间的冲突,这种矛盾超越了国界。现在,新的世界主义“国家”与包容一切的“爱国主义”在世界各地萌发,每一片土地上都出现了一小批思想觉醒的人,不论有何种性格、从属于何种党派、拥有何种信仰,他们都带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一致认为人类整体应该被视为同一种族。不幸的是,新的信念依然难以摆脱传统的偏见。有人真诚地认为捍卫人类精神等同于捍卫某一特定的民族,将它视作所有文明启蒙的源头。此外,社会不公激发了无产阶级的武装反抗力量,尽管这在本质上确实是世界主义的,但这种政治主张的拥护者和反对者一起,都感染了党派斗争的情绪。

另一种想法在一些人的心中浮现,和世界主义相比更为模糊,人们对此也没有清楚的认识。他们追求一种客观的、不带私人感情的理智,并怀揣着困惑崇敬世界的威严、浩瀚、精妙,认识到人类似乎注定在其中扮演渺小而悲剧性的角色。许多种族都曾长期存在对客观理智的追求,尤以英国人和法国人最为突出。然而,即使是在这两个国家中,也有很多人站在这种精神的对立面。他们和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受困于疯狂的感性。实际上,尽管法国人的心智总体上十分清醒、现实,蔑视暧昧与含糊,能超脱所有的终极价值,但依然为“法兰西”的概念痴迷,完全不能在国际事务中展现包容一切的力量。但正是法国和英国一起启发了西方文化脉络中最罕见又光辉的成熟心智,并将这种影响从两个国家扩散到整个欧洲大陆和美国。公元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时,英法人民比其他所有人都更为清楚地感受到客观世界本身的吸引力,建立物理科学,走出怀疑论,并发明了无比强大的思想工具。此后,又是法国和英国利用这些思想工具多少揭示了人与物理宇宙的真理。只有这两个国家的精英能够在这些令人振奋的发现中感到欢欣鼓舞。

随着英法两国的陷落,理性求知的伟大传统逐渐衰落。德国开始领导欧洲。尽管德国人有着杰出的技术,对历史学做出过重大贡献,还成就了伟大的科学发现与严肃厚重的哲学,但本质上是浪漫主义者。这种倾向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由此,他们创造出了最华美的艺术和最深邃的形而上学学说,但也常常因为高傲而不懂得自省。德国人比其他西方头脑更加希望揭示存在本身的奥秘,也更加坚信人类理性,因此更容易忽略难以解释的事实,或者干脆将此排除在外。德国人无畏地将一切都纳入同一个理论体系,也确实卓有成就。没有他们,欧洲的思想会陷入混沌。但是他们狂热地追求秩序和乱象下的系统规律,使得他们的理性时常陷入偏见。在不稳固的基石上,他们搭起通向群星的精致天梯。因此,如果没有来自莱茵河和北海对岸的粗俗批评,日耳曼灵魂就无法实现完全的自我表达。他们隐约发现自己偏颇的感性主义有些不妥,因此再三通过荒唐可笑的野蛮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气概,还会为自己梦想中的生活不停地奔波,取得了光辉灿烂的商业成就。但是他们真正缺乏的是更加深刻的自我批评。

除了德国还有俄罗斯。俄罗斯人的天才甚至比德国人还需要批判精神的约束。零星散布在大片农场与森林中的城镇发展出了原创的艺术和思维模式,当然这在大城市中更甚。他们满怀打破传统的激情,富有生机勃勃的感性,蕴含着在本质上神秘非凡、扎根于直觉的力量,让人从一己私欲中超脱出来。西欧和美国首要关注的是人类个体的生命,其次才是社会集体。对这些人来说,社会意味着不情愿地自我牺牲,人们推崇的永远是在各方面都达到顶峰的个人,认为社会不过是孕育这些天才所必需的母体。但是对俄罗斯人来说,或是因为天性,或是受到政治、宗教和社会改革的影响,他们倾向于在集体面前放低自己的姿态,并崇拜任何比个人更为崇高的存在——不论是社会、神,还是自然的隐秘力量。西欧文化可以凭借智性清楚地看到人类与宇宙相比时的渺小和无关紧要,甚至还能在整个宇宙的图景中瞥见人类的一切挣扎,发现他不过是万物诸多的因果之一。但是俄罗斯人,不论是正教徒、托尔斯泰的信徒还是执着的唯物主义者,只凭借直觉就能获得同样的信念,并非通过艰苦卓绝的智力朝圣,而是直接的感知。而抵达这种信念之后,就感到欣喜。但正因为这种经验独立于理性,它令人困惑、飘忽不定,并常常遭到误解。它对于人类行为的影响与其说是在指引,不如说是冲击。西欧和东欧之间亟须互相调和,彼此促进。

事实上,俄罗斯的城镇居民不像其他城市居民那样狭隘,住在那里的第一批人开始重新调整自己,以一种真诚的全新姿态面对动荡的现实世界。在城镇流行起来的新生活方式甚至开始影响到了农户。与此同时,在亚洲腹地,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俄罗斯,他们勤劳勇敢,不仅投身机器工业,也追逐思想。彼时人类精神已经步入晚秋,但俄罗斯人似乎正迎来早春。

与此同时,得益于与乡村文化和亚洲人的交流,新俄罗斯调和了英法文化中的理性与东方文化中的迷信。

人类精神现在亟须的正是调和这两种情绪。如果没有主导一切的情绪整合这些思潮,人类种族必然将失去理智——这最终还是难以挽回地发生了。同时,对于最优秀的俄罗斯思想家来说,思想统合的任务显得更加迫切——如果西方思想的理智光芒能更长久地照耀他们,或许可以实现这一理想。

但这并没有发生。英法两国的文化自信,因为美国和德国的影响下的经济失势,如今已经完全崩塌。几十年来,英国一直看着这些“新人”霸占她的市场。经济上的损失导致了一系列国家问题,让她喘不过气来,除了通过一些激烈的“治疗”手段,别无他法。但已经失去希望的人民再也无法重拾勇气和力量了。之后的英法战争,又导致国家四分五裂,民心低落。虽然和法国相比,英国人并没有陷入谵妄,但是他们的心智已经有所变化,对欧洲文化的理智影响也渐渐式微。

至于法国,她的文化遭受了极大的损伤。实际上,她本可能从最后的战争打击中恢复过来,却遭到贪得无厌的国家主义精神毒害。人们对法兰西的爱恰恰毁灭了法国。法兰西精神固然值得赞扬,但是人们的崇拜情绪实在过于夸张,甚至将其他国家都视为蛮族。

于是,俄罗斯人全盘接收了德国文化系统而严密的思想风格。另一方面,理论实践逐渐削弱,因为俄罗斯长期以来受到西方资本尤其是美国的影响渐深。官方教条也沦为了笑柄,因为它并不切合俄罗斯人的天性。从各个方面来看,理论和实践之间出现了深刻的断层。曾一度具有勃勃生机的文化如今变得表里不一。

§4 俄德战争

新的灾难最终降临欧洲。俄罗斯与德国因为理念和实践上的分歧,屡屡发生摩擦,欧洲的和平再一次危在旦夕。

双方都不想宣战,也不崇尚军事荣光,军事征服就其结果而言已经不再受到推崇;它们不再自称是国家主义者,尽管国家主义依然有其影响力,却已经不再是什么光彩之事了。每一方都宣称站在国际主义与和平的一边,同时指责对方陷入了狭隘的爱国主义。因此,尽管欧洲彼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和平,却注定再次沦为战场。

和大部分战争一样,英法战争促使人们热切地追求和平,却也让和平摇摇欲坠。猜疑——不仅是国家之间的猜疑,还有对于人类本性的致命的猜疑——紧紧攥住人类,不亚于对疯癫的恐惧。人们真诚地视自己为欧洲公民,担心自己随时会屈服于荒谬的爱国主义热潮,或经历欧洲的进一步陷落。

这份恐惧就是建立欧洲同盟的原因之一。除了俄罗斯,所有欧洲国家都将自己的主权让渡给新共同体,以统一管理军备。一开始,这一协定是为了和平。但是美国却认为这是针对她的手段,因此退出了国际联盟。

表面上看来,欧洲同盟像是组织严密的整体,但它的内部其实很不稳定,会因为任何重大矛盾土崩瓦解。我们没必要追溯纷繁的小型战事,尽管它们对经济和人心都产生了巨大影响。总之,欧洲好像形成了单一政府,但实际上各国貌合神离;这种统一与其说发自一种忠诚,不如说发自对美国的共同恐惧。

俄罗斯与德国之间的经济和情绪冲突最终导致了战争,也让欧洲同盟愈发巩固。见证了美国入侵俄罗斯经济,所有欧洲人民都心怀恐惧,担心自己此刻也要屈从于那种统治。俄罗斯似乎是美国唯一的软肋。但是战争的实际导火索依然是失控的情绪。英法战争半个世纪后,一位二流德国作家出版了一本三流的传统德式论著。正如每个国家都有自己标志性的品格一样,它们会陷入各不相同的愚昧。这本书相当出彩,但过于夸张,试图用唯一一条公式诠释存在的全部多样性。当然,作者的细节论述非常周到,也很有说服力,但却幼稚[原文为法语。]得惊人。从文本来看,这本书确实十分精妙,但是在更开阔的视野看来,书里的观念根本就是迂腐。在整两卷中,作者声称宇宙二元对立,其中勇者精神(显然是指日耳曼人)接受了神圣律法,统治了缺乏自制力的奴隶精神(显然是指斯拉夫人)。这一原则可以解释历史与演化进程的一切。对于当代世界,书中称斯拉夫精神正在毒害欧洲。书中的一句话特别在莫斯科引起了公愤:“……俄罗斯下等人类如同人猿……”

莫斯科当局要求德国公开致歉并封禁该书。柏林方面对这场羞辱感到抱歉,但看起来口是心非,并且坚守传播自由的底线。紧随其后的,就是电台广播里出现越来越多的仇恨言论。最终,两国爆发了战争。

如果我们关注的是整个太阳系的心智历史,那这场战争的细节将无足轻重,但是它影响深远。莫斯科、列宁格勒和柏林都化为废墟。整个俄罗斯西部都弥漫着最新研发的致死毒气,动植物死绝,黑海和波罗的海之间成为一片不毛之地,很多年内都无法居住。战争在一个星期内就结束了,因为两国之间的区域已寸草不生,交战双方也因此被隔离开来。但是战争的影响依然持续。德国人启用的武器已经失去控制,大气流动将毒气带向了欧洲和西亚的每个角落。当时已是春天,但是除了在大西洋沿岸,花朵全都凋谢在了花苞里,每一片新生的树叶都染上了枯黄的轮廓。人类也没有幸免,除战争前线地区的居民外,最痛苦的一般只有老人和孩子。毒气被狂风扩散到整片大陆,又跟着变化的风向在各国辽阔的国土上徘徊。毒气所及之处,孩子们的眼睛、喉咙和肺都和树叶一起枯萎。

在许多场争论之后,美国人最终决定报复欧洲,大举入侵以捍卫自己在俄罗斯的利益。但是美国在发动进攻之前,因为毒气四散的消息改变了政策。取代报复的是援助。这一善举是出于好意,但是正如我们在欧洲所见,美国不仅没有多少损失,而且还获得了巨大的益处,因为她可以顺利地控制欧洲的经济系统。

俄德战争导致了以下后果:首先,欧洲人出于对美国的憎恨而团结到一起;其次,欧洲人的心智完全衰退——一方面是由于战争本身对人心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因为毒气很大程度上破坏了社会生活,新生一代有相当比例的人有严重的生理问题。从俄德战争结束到欧美战争爆发前的这三十年间,大量病患给欧洲带来了额外的负担。总体上来说,最顶尖的人才比以前更稀缺了,也更集中于战后重建的工作。

然而,虽然俄罗斯文化尝试调和西方智性主义与东方神秘主义,但它的努力最终宣告失败,这才是人类面临的更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