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下一个周六每近一天,我就更加纠结于自己的猜想和推测。应该怎么看待拉尔所说的“我要走了”?这是针对费弗的一个简单的姿态,还是更加强烈、更进一步的抗议?这是一个坚决的决定,还是一时的冲动?拉尔要避开的是什么——10万个,还是6个?我回忆起他苍白的、目光充满自我审视的脸,略带慌乱的、似在撤退的脚步。也许他需要我的帮助?我不再疑惑是否要去了。另外,那些周六聚会的引力,空白书架的旋涡,“无书”的黑色诱惑,甚至已经开始影响到我。
一直等到那一天,那个时刻,我又走进了字母杀手俱乐部。初春雾蒙蒙的暖意笼罩在被压实了的雪地上,从屋顶垂下的冰凌开始解冻,在人行道上滴出一个刺青般的图案。推门进入会议室,我第一眼就看到拉尔的座位空着。其他人都来了——除了他。
同往常一样,钥匙咔嗒咔嗒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要把这个摆满黑色书架的房间同世界隔绝开来。我感到脑子里传来短促而温暖的一震。
将要发言的莫弗紧张地扫视了几眼这块有一人缺席的场地。然后泽斯做了个手势——莫弗转头面向黑洞洞的壁炉(春天到了,壁炉停了),努力集中心神,开始讲述。
在光线昏暗的家谱室的门边,有人发现了马克·李锡尼乌斯·塞普特。他死在一堆展开的卷轴里。
塞普特的奴隶曼利乌斯和老跛子阿西迪乌斯把尸体抬到家谱室的石椅上,迅速给他穿上最好的、饰有红边的托加长袍[托加长袍(toga)是最能体现古罗马男子服饰特点的服装,它是一段呈半圆形的,长约6米,最宽处约有1.8米的羊毛制成的兼具披肩、饰带、围裙作用的服装。],洗掉他脸上和嘴边的血沫子,掰开紧咬的牙关,塞进一个欧布[欧布(obol),古代希腊银币,古希腊人习惯将其放在逝者嘴里,以之祈求黄泉路上顺利。],开始准备葬礼。
两个年老的职业哭丧人嗅到了死人味,已经在敲打后门的铜门环;在小庭院里,断断续续的喷泉旁边,阿西迪乌斯在与他们的尖嗓门争论,试图砍掉至少十个或二十个塞斯特斯[塞斯特斯,古罗马青铜币。]:马克·塞普特生前已经家道败落,他必须省着点用。
曼利乌斯跑出去订棺材,买许可证,安排打火把的人,通知死者的三两个朋友。马克·塞普特贫穷而孤独,整日埋首于纸莎草和蜡板文献中,回避亲密的友情。曼利乌斯打算在天黑前完成任务。
但是尸体不能再不处理了:可能会引来恶鬼或者游荡的幽灵。
“嗨,法比亚!法比亚,你在哪儿?又到街上去了,你个淘气包。快来这儿,拿这把凳子,坐到主人脚边上。别害怕,因为他面色苍白,不会动弹——主人已经死了。哦,你还太小,理解不了死:安静地坐在这儿,直到阿西迪乌斯同那两个老女人砍完价。我很快就回来。”
六岁的法比亚自己有重要的事情,如果她父亲没有那么严厉,她永远也不会去那个灯光昏暗的房间。外面,街角另一边,一个小贩站着叫卖他盘子里的枣椰子、葡萄干、无花果:就算看看也美极了啊。而在这里……
法比亚把腿蜷到凳子下面,开始听。家谱室里很安静,本来有一只蓝色苍蝇正发出嗡鸣,现在也渐渐止息;可是就算透过墙,她也能听到小贩的叫卖声:“枣椰子,枣椰子——一欧布一串。买甜甜的枣椰子啦——一欧布——只要一欧布……”
“哦,要是出去多好。”法比亚的小心脏开始怦怦直跳,她舔了舔鲜红的嘴唇。
马克·李锡尼乌斯·塞普特静静地躺着,僵硬的嘴唇咬着那个欧布,也听着。被死亡变得轻盈的听觉飘悠悠地穿过哭丧人的声音、小贩的喊声,继续——穿过街头的嘈杂与喧嚷;继续——穿过大地的巴别塔。他清晰地辨认出远处冥河摆渡人喀戎的桨声,还有幽灵召唤他去往冥河黑水的悲哀低语。死去的塞普特能够听到星星的脚步踩在遥远的轨道上,也能听到字母在仍然散落于地板的卷轴中躁动不安、窸窣作响。他关于冥河的沉思与坐在他旁边的奴隶之女小法比亚的念头截然不同。他呆滞的瞳孔透过幽暗,看到孩子明亮的蓝眼睛和扑闪的睫毛:看到生命。从这时起,他的瞳孔被阴影逐渐吮吸殆尽。
喀戎的桨声更近了。
“甜枣椰子,干枣椰子——一个欧布,只要一个欧布。”
“哦,朱诺,众神的女王,如果我有……”法比亚低声说。
拼尽逐渐僵硬的肌肉中的最后一丝力气,马克·李锡尼乌斯·塞普特松开牙关(由于太过用力,他眼睛周围的迷雾变浓了——遮住了孩子、墙壁和整个大地);那枚崭新的铜欧布从口中滑出,滚过地板,轻微地叮当一响,停在睁大眼睛的法比亚脚边。她把腿抬高、蜷起,呼吸沉重。一切寂静无声。一动不动的主人苍白而平静的脸冲她露出亲切的微笑。法比亚伸手去够那枚欧布。
枣椰子好吃。马克·李锡尼乌斯·塞普特下葬时没有含欧布:人们疏忽了。
塞普特的时辰到了。他升到大地之上,他穿过轻声怨诉的幽灵,滑向死者的居所。他身后是仍在讨价还价的哭丧者尖利的嗓门和有节奏的喊叫,身前是黑浪翻涌的冥河。
到河岸了。哗啦啦的桨声——听!近了。更近了。一块树皮撞上岸边。蹒跚的幽灵快步奔向发声之处:塞普特跟着他们。老喀戎一只脚踏在岸上。在血红的电光中,他的脸闪烁不定,而后又变得暗淡。在那张脸上,有突出的下巴、蓬乱的黑色胡须、贪婪的目光。喀戎用一只颤抖的手摸索鱼贯而入的死人的嘴,欧布像流水一样叮叮咚咚地落入他屁股上的皮袋子。
“欧布,”摆渡人问,“你用来渡河的欧布呢?”
塞普特说不出话。喀戎用桨一推,满载幽灵的小艇漂走了。塞普特被留在空寂无人的死亡之滨。
在尘世,白昼跟着黑夜,黑夜跟着白昼,白昼又跟着黑夜。但在冥河的黑水边,黑夜跟着黑夜跟着黑夜。没有破晓,没有日中,没有黄昏。摆渡人的小艇千百次系泊,千百次解缆,马克·塞普特仍然孤零零——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每次听到小艇划水而来,他就跑去水边,但悭吝的喀戎每次都把他推开。就这样,没有带欧布的塞普特一直在黑水之滨流浪:从生命中离去,却又被死亡拒绝。
他向行色匆匆的幽灵讨要欧布,但他们只是用冻僵的嘴唇将自己的冥河渡船费咬得更紧,然后就飘走了。黑暗在他们身后闭合。塞普特知道他的乞求是徒劳的,转而面向大地。他开始等待,年复一年,等待他赠予死亡欧布的那个小女孩。
枣椰子甜——但生命苦涩,装满不幸。主人猝死后,奴隶之女法比亚被转卖了四次。她成了一个漂亮的蓝眼睛女人,男人们亲吻她的嘴唇,爱抚她的身体。她就这样从手到爪子,从爪子到触须。悲哀溜进她的蓝眼睛,再也没有离开她未被售卖的灵魂。时间一年年滚动,像一枚磨损的欧布落到地板上。她的身体的最后主人,老总督盖乌斯·瑞吉狄乌斯·普利思库斯,对这位小妾很慷慨。法比亚睡在大理石长椅上,熏香缭绕,有人打扇,但她曾三次被一个执拗的怪梦造访:黑水轻拍堤岸,一张熟悉又亲切的脸,僵硬的嘴痛苦地被迫张开,悲哀的低语远远地飘了过来:欧布——还我欧布——我的死亡欧布。
法比亚捧满欧布发给穷人,赠给教堂,但那幻象并没消失。
总督瑞吉狄乌斯死了。法比亚作为财产之一,被转给继承人。继承人的仆人来到她门前,紫色的窗帘后面无人应答。他们走进去,法比亚躺在大理石长椅上,胳膊摊开,似乎在等待拥抱。经过必要的手续,财产清单上的第五号物品被划掉了:自杀者公墓接纳了这具新尸体。
马克·塞普特认出了那个走近的幽灵:她在死者的行列中滑行,头往后仰,清秀白晳的胳膊张开着,似乎在等待拥抱,在苍白的嘴唇中间,一枚欧布的半圆形轮廓闪闪发亮。小艇出现了。塞普特拦住法比亚的去路。
“你认得我吗?”
“认得。”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年复一年——在生与死之间。把我的欧布还给我,我的死亡欧布。”
然后……
故事突然中止,似乎它的去路也被拦住了。
“然后,”莫弗重复着,慢吞吞地扫视一圈听众,“黑格,比方说,人们应该怎么处理那个‘然后’呢?”
黑格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超过一秒。他把胳膊和下巴往前一探,接住这个问题,开始一个词推着一个词地讲起来:“对于你说的‘然后’,人们不需要去找一个‘何时’。那没有用。你已经把你的主题引进了一团神秘的雾,在那里面,弄丢开头比找到结尾更容易。找到你自己的路出去吧。我不会走近你的冥河。”
“你呢,达斯?”莫弗继续发问,看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达斯摇摇圆眼镜。“我的好穆弗——哦,不好意思,莫弗——我会这样处理你的幽灵:一个欧布两人用。总比没有强。这样付钱后,喀戎让法比亚和塞普特上船。但是走了一半,正到河中央的时候,那个神圣的财迷对他俩说:‘你们只付了半价。’冥河艄公可怕的桨就要打到他们身上,你的主角们被迫跳船——直接加入了被欧里庇得斯和阿里斯托芬颂赞过的著名的冥河青蛙,和它们一起发出神圣的呱呱叫声。这就是他们应该待的地方。”
莫弗点头致谢,转向下一位:“费弗?”
“对于肺里盘踞着一只冥河青蛙的人来说,一条绕着死亡流动的河的底部并不总能激发欢笑。问下一位吧。”
但下一位,泰德,不等莫弗喊他,就把椅子往前挪,近到与莫弗促膝相对,然后开口道:“我认为我能猜到你的——或者我们的——结尾,莫弗。‘然后……’等一会儿——然后法比亚俯身凑近塞普特,嘴里的欧布闪闪发亮。塞普特焦渴的嘴凑上去。先是他们的唇融合,然后是灵魂。欧布掉落,消失在阴阳世界之间的黑水里。小艇离开,没载他俩。两人留在死亡与生命之间,因为这就是爱的意义……理解吗?我想知道泽斯的说法。”
“我说,”泽斯懒洋洋地回答,“与其发明结尾,不如重新思考开头:我会用大不一样的方式构造它。”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是一个……一个紧紧咬住牙齿中间的欧布的人。下周六我的故事将说明我的话:对所有人,直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