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星期四岛”的时候,就很想去新几内亚。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到那儿去,那就是坐一条采珍珠的船穿过阿拉弗拉海[位于澳大利亚与巴布亚新几内亚岛之间的太平洋边缘海]。那时,采珠业正是淡季,很多漂亮的小船停泊在港口。我找到了一个船长,他正好闲着没什么事可做(到马老奇[巴布亚新几内亚岛的一个城镇]跑一个来回用不了一个月时间),我很快同他谈好了条件。他雇了四个托雷斯海峡的岛民做水手(这条船只有十九吨),我们从当地的杂货店里买了好多罐头食品。在我启航前的一两天,有个采珠船主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在经过特雷布切特岛时停靠一下,给住在那个岛上的隐士捎去一袋面粉、一袋大米、几本杂志。
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据说这位隐士已经在那偏远的小岛上独自住了三十年,靠好心人有机会去时给他捎一点儿日用品度日。那个船主说他原本是个丹麦人,可是在托雷斯海峡群岛大家都叫他德国人哈利。他的故事可谓说来话长。早在三十年前,他就已经在一艘轮船上做水手,那艘轮船在汹涌的波涛中沉没了。有十六个人坐两条救生艇得以逃生,最后漂流到了特雷布切特岛。那个荒岛远离船只往来的航道,过了三年后才有人发现了落难者。当时有一艘帆船因天气恶劣走偏了航线,船上的人只好到荒岛上去歇歇脚,他们发现荒岛上只有五个人还活着。暴风雨过去后,帆船的船长带走了四个幸存者,最后把他们送到了悉尼。德国人哈利不肯跟他们一起走。他说在这三年里他目睹了这几个同他一起流落荒岛的伙伴做出了种种令人恐怖的事,他再也不愿同他们在一起了。他不肯再多说什么,铁了心要一个人留在荒岛上。后来他时不时地有机会离开荒岛,但他从不动心。
这是一个怪人的奇事。我们航行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的这些日子里,我对他有了更多了解。托雷斯海峡的岛屿星罗棋布,晚上我们就随便找个背风的小岛抛锚休息。最近在特雷布切特岛附近发现了新的采珠水域,到了秋天,时不时会有一些渔民到这一带来采集珍珠,他们会给德国人哈利捎来各种日用品,所以他这段日子不缺吃穿。他们给他带来一些报纸,几袋面粉和大米,还有肉罐头。他有一条捕鲸船,以前会驾着这条船去捕鱼,可现在他已经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驾船捕鱼了。他所在小岛周围的礁石上有的是珍珠贝类,他常会采集一些卖给到这边来采珠的渔民,换回一些烟草,有时运气好还能捡到好的珍珠,可以赚上一笔。大伙儿都说他不知在什么地方藏了很多特别值钱的珍珠。战争爆发后再也没有人过来采集珍珠了。他几年都没有见到过一个活人。他以为暴发了大瘟疫,人类都灭绝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活在世上。后来有人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想是出什么事了。”他说。
他用完了火柴,生怕他的火会熄灭,连睡觉都不踏实,时不时地醒来,整日整夜不停地给火堆添木柴。他没有吃的了,只好每天吃野鸡、鱼和椰子。有时他能抓到一只海龟。
在那一年的最后四个月里,大概有两三条渔船到这里来采珠,船上的渔民忙完一天后常常会到岛上来同他一起消磨时间。他们设法把他灌醉,然后盘问他那两条救生艇上的十六个人流落到这个岛上后的三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最后只剩下五个人了?他从不透露一个字。无论醉了还是没醉,只要提到这个话题他总是三缄其口。如果他们问个不停,他就会发火,甩手离去。
我已记不清我们是在航行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后发现这位隐士的小小王国的。当时我们的船遭遇了暴风雨,只好漂流到附近的一个岛上避难,在那里停留了两三天。特雷布切特岛是个稍稍露出海面的低矮小岛,方圆约一英里,岛上长满了椰子树。岛的四周布满礁石,我们的船无法靠岸,只能在离岛岸一英里处抛锚。我们把东西搬到橡皮艇上,很费劲地朝岛上划去,即使在礁石丛中海浪也很汹涌。我看到了树丛掩映的小茅屋,那就是德国人哈利的住处。我们走过去时,看见他慢悠悠地朝海边走来。我们大声地跟他打招呼,可他没有理睬。他已七十多岁,脑袋光秃秃的,满脸沧桑,留着花白胡须,走路大摇大摆,一看就是个久经风浪的水手。他的皮肤晒得很黑,衬得一双蓝眼睛格外浅,他的眼睛四周满是皱褶,仿佛他多年来终日都在凝望茫茫大海。他穿着短袖汗衫和帆布背带裤,虽然满是补丁,看上去倒也干净。他很快带我们走进了那所茅屋,里面只有一个房间,屋顶是铁皮的。屋里有一张床,几张他自己做的粗糙木凳,一张餐桌,上面摆着各种日常用具。屋前的一棵树下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条长凳。后面是鸡笼。
我不能说他见到我们很高兴。他满不在乎地收下了我们给他捎来的东西,连一声谢谢都没说,还嘟嘟囔囔地抱怨几句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我们没带去。他话不多,脸色阴沉。他对我们给他带去的新闻不感兴趣,因为他已对外面的世界漠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所在的这个岛。他视这个岛为自己的领地,以岛主的口气称之为“我的疗养胜地”,生怕岛上遍地的椰子树会招来一些商人的垂涎。他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满心戒备地想要知道我跑到这么偏远的海岛上来干什么。他说话磕磕巴巴,好像是在喃喃自语而不是在同我们说话,听到他旁若无人地嘟囔个不停,让人感觉有些怪异。不过当我们的船长说到他认识了很多年的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老朋友死了的时候,他有些动容了。
“老查理死了,太不幸了。老查理死了。”他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句话。我问他平时看不看书。
“很少看。”他漠然答道。
他似乎只关心他的食物、他的狗和他的鸡。如果书里写的是有道理的,那么按理说,他本该因多年同大自然和海洋相处而参透了修身养性的奥秘。可是他没有。他依然还是个粗野无知的水手,心胸狭隘,脾气暴戾。我看着他这张布满皱纹、面无表情的老脸,心里不由得纳闷,很想知道他究竟在那可怕的三年里经历了什么,竟然使他宁愿长年囚禁在这个荒岛上。我试图从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后面窥见那里藏着什么他想要带到坟墓里去的秘密。我想象到了这样的结局:有一天,某个采珠渔民会登上这个岛,他不会见到德国人哈利一言不发而又满脸狐疑地在海边迎候他。于是这个渔民会走到那所小茅屋里去,他会看到屋里的床上躺着一具难以辨认的人体遗骸。接着,他或许会在岛上到处寻找令那么多冒险家魂牵梦萦的珍珠大宝藏。可是我相信他肯定找不到。我相信德国人哈利一定预先做了安排,不让任何人找得到他的宝藏,珍珠藏在哪里就会烂在哪里。临了,那个采珠渔民只好悻悻地回到他的橡皮艇里,这个海岛将再一次荒无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