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埃勒里快走完楼梯的时候,他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莎丽像超人似地飞奔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即刻问。
“我不知道。”她抓着他的手臂稳住自己,他发现,她在发抖,“你走之后我也跟着离开,回到我自己的房里,然后迪兹通过对讲机,要我直接到他书房去。”
“迪兹?”
她很害怕。
“你想会不会是……”
霍华德也是一脸惨白的下来。
“爸爸刚才用对讲机叫我下来!”
接着是沃尔弗特,老式浴袍的下摆拍打着他那双细细的腿。
“迪兹把我叫醒,出了什么事?”
他们一起脚步杂沓地走向书房。
迪兹正不耐烦地等着他们,他桌上的文件都被扫到一边,他的头发都是惊叹号的形状。
“霍华德!”他一把抓住霍华德,将他抱紧,“霍华德,他们本来说绝对不可能办到,但是天啊,他们办到了!”
“迪兹,我真想把你吊起来,”莎丽带着笑,生气地说,“你差点把我们吓死。究竟什么办到了?”
“是啊!跑下楼梯的时候,还差点害我扭伤脖子。”霍华德咕哝地抱怨。
迪兹把手放在霍华德的肩上,抓稳他:“孩子,”他表情严肃地说,“他们知道你是谁了。”
“迪兹……”
“知道我是谁?”霍华德重复他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迪兹?”沃尔弗特不悦地问。
“就是我说的话呀,沃尔弗特,噢,对了,奎因先生一定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也许我该回我房间去,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我在回房的路上,刚好……”
“不不不,我相信霍华德不会介意的。是这样的,奎因先生。霍华德其实是我的养子,他是在婴儿时被人放到我家门口的一直到现在——”迪兹笑着说,“本来以为他可能是被鹤鸟衔到我家来的。不过,坐下、坐下,奎因先生。霍华德你也坐下。莎丽,过来坐在我腿上,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沃尔弗特,笑一笑嘛,哈钦森那件事可以等一等。”
总之,他们都坐下了,然后迪兹开始高兴地告诉埃勒里一些埃勒里已经知道的事情。埃勒里尽量让自己在该惊讶的时候表现得惊讶,一边还偷偷从眼角观察着霍华德。霍华德一动不动坐着,手放在膝盖上,一脸困惑的表情。是不是忧郁让他的嘴巴紧紧闭着呢?他的眼睛目光呆滞,太阳穴也似乎乒乒乓乓地跳着。
“1917年,我去了一家侦探事务所,”迪德里希说道,他的手梳弄着莎丽的头发,“调查霍华德的双亲,当时霍华德刚来到我们家不久。其实那也不是什么‘事务所’,那事务所其实只有一个人,就是老特德·法菲尔德。他从警长退下来以后,就搞了这家事务所,我付钱给他,整整付了他三年——包括我在军队的那段时间,你应该记得的,沃尔弗特——给他钱调查这件事。当他无法找到任何线索之后,我决定放弃。”
不知道霍华德究竟有没有在听,莎丽也发现了,她困惑而且担心。
“有趣的是,很多时候,小小的事情往往是最重要的,” 迪兹很用心地说下去,“两个月前,我到霍利斯饭店的理发厅,找乔·卢平修剪头发……”
“美发之屋,”奎因先生想起从前,喃喃自语。乔·卢平是因为他那在“下大街美容院”工作的妻子特西而介入海特的案子……那霍利斯美发之屋,以及卢吉·马里诺。埃勒里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当他穿过霍利斯饭店大厅的时候,曾经看到马里诺的光头,弯着腰站在一张沾满泡沫的脸的旁边。
“……我刚好和坐在旁边太阳灯底下的杰·西·佩蒂格鲁聊起来。亲爱的,你记得这个人吗,就是那个搞房地产的……”
埃勒里还清晰地记得,当他第一次来到莱特镇的时候,他看到佩蒂格鲁在下大街的房地产服务处办公室里,桌上摆着他的“十二号”,还有他的鞋子以及象牙制的牙签。
“我们谈了很多以前的人和事情,然后有人——我想是卢吉——提起几年前去世的老特德·法菲尔德。杰·西忽然坐起来说:”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那名叫特德·法菲尔德的家伙都是个卑鄙的骗子。‘接着他就说起当年他曾经付给特德一笔不小的数目,要特德帮忙追查一个在一桩地产交易中坑了他的家伙,最后他却发现,特德一直在骗他,每次向他收钱的时候,就编一些所谓的’调查报告‘,其实特德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莱特镇,甚至连根手指头都没动!杰·西威胁说要把他的私人侦探执照吊销,那狡猾的老家伙听到风声后,很快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唉,这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曾经连续三年给过特德一笔不小的数目。结果,整间理发店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特德有一些不满和抱怨。当他们讲完时,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恨透了被骗子耍的感觉,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曾经靠他帮我做一件……哦……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莎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把手绕向他丈夫的脖子,然后轻声地说:“亲爱的,你应该去当做家的,讲了这么多细节。高潮的部分呢?”
沃尔弗特只是坐着。
“遵命!”迪德里希笑着说,“我有个预感。于是,我打算重新调查这件事,就当三十年前那法菲尔德骗了我,他什么事情也没做吧。我把这件事交给了康哈文一家颇负声望的事务所。”
“你从来没告诉我。”这声音有点生硬而奇怪,一点也不像是霍华德的声音。
“是的,孩子,因为我想那会是一项非常费时的调查,毕竟已经三十年了,我不想在什么具体的结果都没有的情况下,点燃你的希望。
“好了,费时的调查有结果了。法菲尔德果然骗了我,那狗……”莎丽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他笑了,“几分钟前,我接到一个从康哈文打来的电话,原来那是家侦探事务所的头儿,他们都查清楚了,孩子。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会这么好运——当他们接这个案子时,他们告诉我,我只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和我自己的钱,但是我决定相信自己的预感——果然……”
霍华德问:“我的父母是谁?”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生硬。
“孩子……”迪德里希犹豫了一下,然后温柔地说,“他们都死了,孩子,我很难过。”
“死了?”霍华德说。你甚至可以看出他心里的挣扎:他们死了,他的爸爸和妈妈都死了,他们已经不在世上,他将永远见不到他们,不知道他们的长相,这一切都很糟,还是,都很好?
莎丽说:“我可不觉得难过,”
她从她丈夫的腿上跳下来,坐到桌子上,手指头拨弄着一张纸:“霍华德,我不难过是因为,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么情况将会很糟糕。你对他们来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他们对你来说也一样,这会造成所有人的困扰,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所以我一点也不难过,霍华德,你也别觉得难过!”
“不,”霍华德瞪着眼睛,埃勒里不喜欢这种瞪法,霍华德的目光现在更显得呆滞了,“好吧,就算他们死了,”他缓缓地说,“但是,他们总该有个名字吧?”
“你父亲,是个农夫,”迪德里希回答他说,“而你母亲是个农夫的妻子,很穷、很穷的人家。他们住在原始的农村,距离这里大约十英里,在莱特镇和菲德利蒂之间。沃尔弗特,你还记得吗,三十年前那一带有多么荒凉。”
沃尔弗特说:“农夫啊?”他说这话的样子让埃勒里想把他的门牙打到肚子里去。莎丽转过去看了他一眼,迪德里希也皱起眉头。
霍华德仿佛对沃尔弗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养父。
“他们太穷,穷得无法请人手帮忙做农活儿——根据事务所的人给我的资料,”迪德里希继续说,“你的父母必须全部自己来,种地所得仅仅够糊口。然后,你母亲怀了你。”
“然后,啪,她把我丢在就近的一个大门的台阶上。”霍华德微笑起来,而埃勒里宁愿他继续目光呆滞。
“你是在半夜生的,当晚还赶上一场夏季的暴风雨,”迪德里希回以一个微笑,但是他的表情不再显得开心,现在他后悔了,觉得不自在、有些气恼,好像为自己对于霍华德的反应做了错误的判断而生气。他用更快的速度说,“从他们所找到的资料,康哈文事务所的人能够完整地叙述当晚的情形,而那场夏季暴风雨是很重要的因素。
“你母亲是由一位莱特镇的索斯布里奇医生接生的。在你出生后,一切平安,你母亲也安顿好了,索斯布里奇医生就乘着他的马车,在暴风雨中启程回家。但是,在路上,他的马可能是受到闪电的惊吓而失去控制,因为,马、马车和索斯布里奇,被人在路边的峡谷底下发现。马车被摔得粉碎,马腿断了两条,医生的胸口也严重受伤——被人发现时他已经死了。当然,他也就来不及到镇公所去替你办理出生记录。那事务所的人相信,这是为什么你的父母亲会做这样的决定的原因。显然你的父母觉得,他们太穷,没办法好好地抚养你——他们也没有其他小孩——所以当他们听到索斯布里奇医生的意外,知道他不可能有时间去办理出生记录,于是看到机会,可以把你送到比较好的家庭扶养,同时又让对方无法追查婴儿的来源。
“显然,他们知道,只有索斯布里奇医生和他们知道你的出生,而医生已经死了。
“至于,为什么他们会把你放在我们家门口,没有人知道。不过,我不认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而只是因为我们的房子看起来很豪华——至少对于一对农民夫妇来说是很豪华的。”
“这一切都只是假设,”霍华德微笑道,“假设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没有名字的婴儿着想。你们怎么知道,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想要这个没有名字的婴儿?”
“噢,霍华德,闭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莎丽打断他的话说。她非常在意,在意、不安,并且生迪德里希的气。
迪德里希急忙说:“总之,康哈文的侦探们因为找到索斯布里奇医生的约会记录簿,才发现这一切。那本记录簿是可以装在口袋里的小笔记本,整理尸体的人从他身上拿出这本笔记本,和他的其他遗物放在一起。康哈文的人是在索斯布里奇医生家的阁楼里发现这本东西的。医生最后的一次亲笔记录,很显然是在他为一位农妇接生完一个男婴之后、离开农家之时写的。而这个婴儿的出生时间,霍华德,完全和你的出生时间——当年你身上的毯子里夹着的纸条所写的时间——吻合。而且,我已经把那张收藏了这么多年的纸条,交给了事务所,事务所的人告诉我,那张纸条毫无疑问,是那农夫的笔迹——因为他们找到了那农夫办理房屋抵押时的旧文件。霍华德,事情——”迪德里希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说,“就是这样了。所以现在你可以不必再猜想自己的身份,”他的眼睛闪着光,“可以开始好好地过你的生活了。”
“迪兹,这是你今天晚上第一次说出比较像样的话,”莎丽叫道,“让我们先来点咖啡,好不好?”
“等一等,”霍华德说,“我是谁?”
“你是谁?”迪德里希吓了一跳,然后温柔地说,“你是我的儿子——霍德华·亨德里克·范霍恩。要不然你是谁?”
“我是说,本来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刚才没说吗?你本来姓韦伊。”
“韦伊?”
“w-a-y-e.”
“姓韦伊?”霍华德看起来像在品尝这个名字,“w-a-y-e”他摇摇头,好像完全尝不出味道,“我没有名字吗?”
“孩子,没有。我猜他们没有给你取名字——把这个任务留给抚养你的人,这是很细心的一点。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在索斯布里奇医生的记录里,这孩子并没有教名。”
“教名?他们是基督徒?”
“噢,那又怎么样?”莎丽说,“基督徒、犹太教徒、回教徒——你就是你。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他们是基督徒,孩子,至于是什么教派我就不知道了。”
“你说,他们已经死了,是吗?”
“是的。”
“怎么死的?”
“这个……孩子,我想莎丽说的对,”迪德里希突然站起来,“我想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沃尔弗特的眼睛亮起来,像小动物似地,不断地在霍华德及迪德里希之间来回瞥着。
“在他们把你留给我十年之后,农场里发生了一场火灾,他们俩都被烧死了,”迪德里希摸了摸头,一副很奇特的疲惫表情,“孩子,对不起,真被我搞砸了。”
霍华德呆滞的目光引起埃勒里的兴趣,因为他忽然想到,他可能将亲眼看到一次失忆的发作。不过,这个想法却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很快地说:“霍华德,这些事情都不太确定,也太刺激了,莎丽说得对,为了不让……”
霍华德连瞧也不瞧他:“他们什么也没留下来吗?旧照片什么的?”
“孩子……”
“见鬼,回答我!”
霍华德站起来,摇晃着。迪德里希吃惊地看着他,莎丽抓着他的手臂,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霍华德。
“这个……这……孩子,大火发生之后,你妈妈的一个亲戚,在出席葬礼之后,拿走了一些没有被烧掉的东西,农场全部抵押掉了——”
“什么亲戚?他是谁?怎样可以找到他?”
“毫无线索,霍华德。事情发生之后不久他就离开这里了,事务所的人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原来这样,”霍华德说,然后用慢而厚重的声音接着问,“他们葬在哪里?”
“这我可以告诉你,孩子,”迪德里希很快地说,“他们被合葬在菲德利蒂墓园。大家来点咖啡好不好,莎丽?”他说,“我想我需要一些,霍华德也……”
但霍华德正在走出书房。他的手微微提起,眼睛张得大大的,而且走得跌跌撞撞。
他们听到他走上楼的踉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屋子顶楼传来用力的关门声。
莎丽看起来很生气,埃勒里以为,她可能会发作。
“迪兹,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你应该知道霍华德连最轻微的刺激都受不了的!”
“但是,亲爱的,”迪德里希一脸无助地说,“我还以为,让他知道了,对他来说比较好。他一直都很想知道的。”
“至少你也应该先和我商量商量啊!”
“对不起,亲爱的。”
“对不起!你有没有看到他刚刚的表情!”
他很困惑地看着他的妻子:“莎丽,我不理解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觉得,如果霍华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对他来说会比较好……”
——莎丽,你嫁给了一个聪明的丈夫。
“我想打断一下。请原谅我的失礼,”埃勒里语调轻快地说,“谁也没有请我发表意见,不过,莎丽,我认为,范霍恩先生做的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当然,对霍华德来说这是个很大的刺激——对一般人来说都会如此。但是,霍华德对于自己身世的一无所知,是造成他不快乐的主要原因之一,一旦他的情绪恢复之后……”
莎丽理解了他的话——这可以从她眼皮的放松以及双手的不再颤抖看出来。不过,她仍在生气——以女人的方式;也许更加生气了。
她只是这样说道:“好吧,也许是我不对。对不起,亲爱的。”
接着,沃尔弗特·范霍恩说了一句真正让在场所有人都吃惊的话。他本来一直都高高耸着他那双瘦骨嶙峋的膝盖,身体弯弯地向前倾着,现在,他突然像玩具“箱子里的杰克”,把身体弹起来成九十度,浴袍也松了开来,露出脆弱而毛茸茸的胸口。
“迪兹,这件事会对你的遗嘱有什么影响?”
他哥哥瞪着他:“我的什么?”
“对于这些技术问题你向来就不怎么懂,”沃尔弗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变得比较铿锵,没刚才那么酸,“你的遗嘱。遗嘱!遗嘱在法律可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像目前这样的状况,可能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这种状况?沃尔弗特,我不明白有什么‘状况’!”
“那你认为现在的状况——是正常的吗?”沃尔弗特露出他那种带有戏弄意味的微笑,“你有三个继承人——我、莎丽和霍华德,霍华德是个养子,而莎丽是你最近的妻子——”埃勒里几乎可以听到他说最近两个字时加上的引号。
迪德里希静静近坐着。
“——而据我的理解,我们三个人是应该平均分享的。”
“沃尔弗特,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想干嘛?”
“你的其中一位继承人刚刚成了一个姓韦伊的人,”沃尔弗特咧嘴笑着说,“对于律师来说,这可是很大的不同。”
“我想,”莎丽说,“我跟奎因先生到花园走走,迪兹。”
当埃勒里正要起身,迪德里希轻声说:“别去。”然后他站起来向他弟弟走去,在他弟弟跟前站住,俯看着他。沃尔弗特有点紧张地往后娜,同时露出他灰黄的牙齿。
“没有不同,沃尔弗特,而且以后也不会有。我在遗嘱里已经明确地指出霍华德的身份,他合法的名字是霍华德·亨德里克·范霍恩。除非他自己要换,否则这将一直是他的名字,”迪德里希霎时间变得异常伟岸、气势逼人,“沃尔弗特,我不明白的是:你究竟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你知道我不喜欢含糊其辞。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提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沃尔弗特那双鸟眼似的小眼睛里,又出现刚才那种令人厌恶的神情。两兄弟互相瞪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埃勒里能听到他们的呼吸——迪德里希深深的呼吸,沃尔弗特急促的喘息。就像是那种能够改写历史的、真正充满危机而无限漫长的瞬间,只要一只苍蝇拍动翅膀,都可能掀起一场灾难。或者说,这只是埃勒里的感觉。因为沃尔弗特几乎可以说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时间过去,沃尔弗特把脚放下来——还发出吱嘎嘎的声响。
“迪兹,你真是他妈的笨蛋。”他说,然后像个稻草人似地走出书房。
迪德里希还是站在那里,保持原来的姿势。莎丽站起来走向他,垫起脚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用眼神向埃勒里道了晚安,接着便也离开书房了。
“奎因先生,先不要走。”
埃勒里在门口转过身来。
“这事情的发展和我所预想的不太一样,”声音听起来很哀伤。迪德里希用他一贯的声调笑了一笑,然后走向一张椅子,“人生总是不断让我们产生希望,不是吗?请坐,奎因先生。”
埃勒里希望霍华德和莎丽还没有上楼去。
“我好像记得我曾经为我弟弟辩护,”迪德里希苦着脸说,“因为考虑到他是个不幸福的人。我忘了说的是,悲剧总是结伴发生的。对了,关于那两万五千元的事,你有眉目了吗?”
埃勒里几乎跳起来。
“什么?范霍恩先生,才过了二十四小时。”
迪德里希点点头,他绕过桌子,坐在它后面,开始忙着整理桌上的文件。他说:“劳拉告诉我今天下午你出去过,我以为……”
——该死的劳拉!埃勒里心想。
“嗯,我是出去过,但是……”
“像这么简单的事情,”迪德里希谨慎地说,“我是说,我以为对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
“有些时候,”埃勒里说,“最简单的案子,也是最困难的。”
“奎因先生,”迪德里希缓缓地说,“你知道是谁拿了那笔钱。”
埃勒里眨了眨眼。他气自己、气迪德里希、气莎丽、气霍华德、气莱特镇——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气他自己。他早该想到,像迪兹这么敏锐的人,是无法用废话欺瞒的——即使他挂着了不起的“奎因”招牌。
他很快做了决定。
他不说话。
“你知道,可是你不告诉我。”
庞大的身躯在桌子后面旋过去,把他的脸转开,像突然需要收敛什么。然而,透过他衣服肩膀部分拽出的长长的褶子和他完全静止不动的身体,恰恰能感觉出这表面之下,他的身体中正有巨大的力量在挣扎着。
埃勒里还是没说话。
“你不告诉我,一定有很不一般的理由。”他一下子站起来,身体却也因而宁静了,站在那里,手在身后握着,望向窗外的黑暗。
“一个很不一般的理由。”他又说了一次。
但是埃勒里只能继续坐在那里。
迪德里希强壮的肩膀松垂下来,他的双手因抽摘而皱缩了,整个感觉很奇怪,像死亡。如果在这一刻验尸,范霍恩先生将被发现已死于疑惑。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怀疑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除了真相。对于一个像范霍恩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感觉真的像死亡。
接着他又恢复了常态。埃勒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管刚才的感觉是什么,那感觉已经死亡了。迪德里希已经将它解剖,然后丢弃。
“我活到这把年纪,”他微笑着说,“早学会看出别人是否在敷衍我。你知道是谁干的,可是你不告诉我,就是这样。奎因先生,这件事先放下吧。”
埃勒里只得说道:“谢谢。”
他们聊了几分钟莱特镇,但是谈话进行得并不如意。
一逮到机会,埃勒里便站起身来,两人互道晚安。
但是,走到门边,埃勒里停下来。
“范霍恩先生。”
迪兹有些惊讶。
“我几乎又忘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埃勒里说,“那老妇人究竟是谁?我曾经在花园看到过她,也从楼上看到她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她是谁?”
“你是说……”
“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这人,”埃勒里缓缓地说,“因为我会在夜晚大声尖叫的!”
“老天,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为这事我都快要疯了。”
迪德里希一直笑个不停。最后,他擦了擦眼睛,抓着埃勒里的手臂:“先别走,喝杯白兰地。她是我母亲。”
事情一点也不神秘。克里斯蒂娜·范霍恩快接近一百岁了,或者说,一百岁快接近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了,因为她对时间已经没有感觉,现在的她和四十几年前的她一样——像一只被捕的动物,在意识的虚空里游荡。
“我想,我们没有人提起过她,是因为她在实质上并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爸爸的世界。自从爸爸过世后,她就开始举止失常。那时候,我和沃尔弗特都还是孩子。与其说她扶养我们长大,倒不如说我们对她的照顾越来越多。她出身于一个非常严格的荷兰加尔文教家庭,所以当她嫁给我父亲时,等于是跳下水深火热的地狱里。父亲死后,她接受他的……”迪德里希想了一想,说,“接受他那残酷的虔诚信仰,作为对他的悼念。在生理上,妈妈是难得一见的怪人,医生们都对她充沛旺盛的体力感到惊讶。她过着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她不跟我们搀和,甚至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大多数时候,她不开灯也无所谓;她实际上是从心底懂得圣经的。”
对于埃勒里曾经在花园里看到他母亲,迪德里希觉得很惊讶。
“她总是一连几个月完全不出她的房门一步,她绝对有能力照顾自己,而且非常可爱地坚持她自己的隐居生活。她很讨厌劳拉和伊莲,”迪德里希呵呵笑了出来,“她绝对不让她们进她的房间,她们必须把装着饭菜的托盘、刚洗好的床单等等放在她的房门外。你应该去看看她的房间,奎因先生,都是她自己打扫的,干净得可以让你直接在地上吃东西。”
“范霍恩先生,我很想见见她。”
“你想见她?”迪德里希显然很开心,“好啊,跟我来。”
“现在?”
“我妈妈是个夜猫子,晚上的时间有一半是不睡的,大多利用白天睡觉。她很棒的,反正,就像我说的,时间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们上楼的途中,迪德里希问:“你很清楚地看见她了吗?”
“没有。”
“那么,当你看到她时,别感到惊讶。爸爸过世以后,她就与世隔绝了,当新世纪到来的时候,人们都继续往前走,妈妈却依旧留在了原地。”
“抱歉,听起来,她像是一部小说里的人物。”
“她可以是五部小说的主角!”迪德里希又呵呵笑了,“她从来没坐过汽车,也没看过电影,她不碰电话,不承认有飞机存在,认为收音机纯粹是巫术。其实,我常常在想,妈妈相信自己活在所谓的炼狱里——一个由恶魔亲自统治的炼狱。”
“她对电视机有什么看法?”
“我实在很不愿意去猜!”
他们在她房里看到这位老妇人,腿上摆着一本合着的《圣经》。
真像惠斯勒的那幅《曾祖母》——这是埃勒里第一个感想。她的脸是迪德里希的脸的‘皱缩版’,有着一样的颌骨和包着松弛而苍白的皮肤的骄傲的颧骨。和迪德里希一样,她的眼睛是她的精华,这双眼睛一定曾经非常地美丽——就像她大儿子的眼睛一样。她穿着黑色的斜纹丝,头上——埃勒里推测那应该几乎是秃的——包着一条黑色的头巾。她的手,显示着一种衰老的独立生活,僵硬、凹凸不平而且粗厚的手指,轻轻地在她腿上的《圣经》上面滑动。
一个餐盘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几乎没有被动过。
好像走进一栋完全不一样的家,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隔了一般遥远的时间。这个房间和这整幢大宅子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它看起来又穷又老,有着做工粗糙的变形家具,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壁纸,脚下破碎的地毯颜色早已褪去,整个房间几乎没有装饰过。壁炉的砖色暗黑,壁炉的面饰板则是手工砍削而成。一个荷兰式的碗橱,里面摆放着带着缺损的很不起眼的荷兰蓝白彩釉陶器,很不协调地摆在宽大而深凹的床架另一边。
整个房间没有一点美的东西。
“我父亲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过世的,”迪德里希解释说,“当我盖这栋房子时,将它整间搬了过来,不会有其他的事情能让妈妈更开心了……妈妈?”
这位老妇人看起来很欢迎他们两人。她眯起眼睛看看她儿子,然后看看埃勒里,干瘪的双唇裂开一个微笑。但是接着埃勒里发现,她的愉快并不是因为见到他们两人,而是一个严格执行纪律的人即将挥起鞭子时的表情。
“你又迟了,迪兹!”她的声音出奇地有力而深沉,但是却让人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收音机讯号,“要记住你爸爸说的话:”你要清洗、让自己洁净。‘让我看你的手……“
迪德里希顺从地把他巨大的手掌伸出来,让老妇人检查。她盯着看那双大掌,再把它们翻过来。在检查时,她好像注意到,自己抓着的是一双巨大的手,因为她的表情有些软化,她抬头看着她儿子说:“快了,孩子,快了。”
“快什么了,妈妈?”
“快长大成人了!”她说,然后自己咯咯笑了起来。忽然,她的眼光瞄向埃勒里,“他没有常来看我,迪兹,那个女孩子也没有来。”
“她把你当成是霍华德了,”迪德里希悄悄地对埃勒里说,“偶尔,她好像不记得莎丽是我的妻子,她经常以为莎丽是霍华德的妻子——妈妈,这不是霍华德,这位先生是朋友。”
“不是霍华德?”这个消息好像让她失望,“朋友?”她一直抬头盯着埃勒里,那样子活像一个问号。突然,她猛地往后一靠,然后随着摇椅剧烈晃动着。
“怎么了,妈妈?”迪德里希问。
她不回答。
“一个朋友,”迪德里希又说了一遍,“他的名字叫……”
“好啊!”他妈妈说,埃勒里有些不安,因为她的眼神充满着暴怒,“好啊!连我知己的朋友,我所信赖的、吃过我的面包的,也用脚踢我。”
埃勒里记得这是《圣经》中“诗篇”的第四十一节,那是表达了忧郁情绪的一节。她先是误把埃勒里当做霍华德,然后“朋友”两个字让她的思绪飞回了过去的记忆——这对埃勒里来说,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她停止摇晃,突然冒出一句话:“犹大!”语气中充满着怨很。然后,又继续摇动她的摇椅。
“她看起来不太喜欢你。”迪德里希不好意思地说。
“我想也是,”埃勒里低声说,“我最好还是走吧,没有必要惹她生气。”
迪德里希向这位百岁老人弯下身去,温柔地亲了她一下,然后和埃勒里转身离去。
但是克里斯蒂娜·范霍恩还没说完。她用力地摇着——带着某种令埃勒里稍感不快的精力,然后她尖锐地叫道:“我们已和死亡立约!”
在主人关上门之前,埃勒里所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那双凶恶的眼睛——仍旧在看着他。
“不喜欢我,没有什么不对,”埃勒里笑着说,“不过,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范霍恩先生?听起来挺严重的。”
“她老了,”迪德里希说,“她觉得自己离死亡不远了,她不是在说你,奎因先生。”
但是,当埃勒里从黑暗的花园走回客房时,他心想,老妇人的话不见得是在讲她自己。她最后的眼神,透露了某种意味。
就在他回到客房时,天开始下起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