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的莱特镇弥漫着一片商业气氛。商业之鹅的标记高高挂着;上村的商店里挤满了人,收银机不断地跳跃和尖叫;整个广场和下大街都熙熙攘攘;在小剧院排队的人,已经从售票口一直排到斯洛克姆街和华盛顿街街口的洛根市场前;杰里耳巷停车场的收费,也涨价到35分;而整个城里——包括下大街、上惠斯林街、州大道、中央广场、斯洛克姆街和华盛顿街——都可以看到平常一整个星期都看不到的面孔:从乡下来的穿着厚重裤子皮肤黝黑的农夫、穿着粗麻布衣服还戴着帽子的粗壮女人、穿着僵硬鞋子的小孩;T型汽车和吉普车的挡泥板不时地相互碰擦;广场周围的公共停车场,绕着本城的开山鼻祖——莱特——的雕像,围成一道钢铁围墙,行人根本无法挤入。这都和星期四晚上的景况大大不同。
星期四是乐队演奏之夜,中心是在州大道上的纪念公园附近、靠近镇公所的地方。乐队演奏之夜吸引的是下村居民和所有阶层的年轻人。表演的少年们穿着宽大的卡其布裤子,站在人行道的旁边,紧张的少女们在他们面前成双成对、成群结队地跳着舞。星期四晚上是属于室外的,属于爆米花、热狗的。
但星期六是稳重的。
星期六下午,是许多高品味的人,来到上村收集高品味东西的日子。(从商家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商家急着做生意的日子,通常比较多的商家会在星期一举行折扣活动。这是有道理的,因为通常在星期六的零售生意会比较频繁,而星期一会比较清淡。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看到“莱特镇零售同业公会”定在每个星期一下午,于霍利斯饭店开会,讨论猪排、马铃薯和营业税等问题;商业部在星期四于凯尔顿旅馆聚会,讨论烤火腿、糖果等问题;扶轮社在星期三于厄汉旅店,商讨炸鸡、热饼、果酱及共产主义等议题。)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北山丘路、斯凯托普路和双子山海岸路的女士们,都会聚集在霍利斯和凯尔顿旅馆的宴会厅里。这也就是说,这些女士一定会出席下面这些团体的午餐会:市民论坛委员会、莱特镇罗伯特·布朗宁协会、莱特镇妇女援助会、莱特镇市民改进俱乐部、莱特镇种族宽容联盟等等,因为她们无法分身去参加在保罗·里维尔公寓和厄拍姆旅店宴会厅举行的其他团体的聚会,例如:美国革命女儿会、新英格兰家谱学会、莱特镇妇女基督教禁酒联盟、莱特镇共和党妇女俱乐部等等。当然,不是所有的聚会都在同一个时间举行,这些女人已经找出一套办法,让她们能够在一天之内参加两个甚至三个午餐会。这也就是为什么每逢星期六,这三家旅馆会这么拥挤、甜点会这么美味。莱特镇的丈夫们,则一直在抱怨他们每个星期天乏味的晚餐;现在,至少有两位年轻的富有创业精神的女营养学家搬到莱特镇来了——一位从班戈来,另一位来自伍斯特——手艺都不错。
在这浓厚的商业、文化和市民气氛里,罪恶就像赛德港一样地遥远。事实上,在莱特镇的星期六下午,没有人会想到那种奇特而下流的越轨行为——勒索。毫无疑问,埃勒里想,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勒索者选择今天来收取迪德里希·范霍恩的两万五千元。
埃勒里将霍华德的敞篷车停在一条往上村去的叫做上达德街的山坡路上。他走下车,用手碰碰胸口的口袋,然后朝着广场走下山坡。他是故意选择这里停车的,因为在星期六下午,位于镇中心的上达德街是交通最拥挤的所在,一个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身份的人,可以很轻易地在这种情况下让自己消失。尽管如此,埃勒里对于眼前所见的,还是感到很惊异。他几乎快认不出上达德街了。在他上次离开莱特镇之后,这里已经进行过大规模的住宅开发,新建筑呈现出麻风病似的斑驳污渍的砖色;而这片地方原来曾是那些老式结构、爬满常青藤、已经有七十五年或更久历史的房屋;现在街两旁都是灯光闪烁的新商店,以前宽阔的储煤场,现在已经是很大一片旧车场,摆满一排排的闪亮的汽车——如果这些车真的被开过,那一定是被空气中的精灵在美妙的天堂之路开的。
啊,莱特镇!
埃勒里渐渐觉得忧郁起来。走在路上,两旁都是侵入上达德街的商家们的金属栅栏,他的脸被各种橘色、白色、蓝色、金色和绿色的霓虹灯照成各种不同的颜色,这和他记忆里的莱特镇实在不一样。
不足为奇的勒索。
当他到了山下的转弯处,他加快了脚步。又回到老地方了。
这里还是诚实的老广场。这个圆形广场的中心,站着创始人杰里耳·莱特的铜像,鸟粪从他坚硬的鼻子、生锈的坐骑一直滴到脚。那边的州大道、下大街、华盛顿街、林肯街和上达德街,也表现出和过去不同的莱特镇风格,而透过某种神秘的方式,从罪恶之城引来奢靡的家庭生活。从镇公所或镇公所纪念公园,也许可以看见最典型的州大道上段。还有卡内基图书馆(不知道多洛莱丝·艾金还在不在那里,掌管猫头鹰标本和稀有的老鹰标本?):“新”的地方法院(其实已经很老了);下大街:小剧院、邮政局、《记事报》社和商店;华盛顿街:洛根商店、厄拍姆旅店、职业大厦;还有林肯街:饲料店、马厩、志愿消防队。然而,所有的商店和街道,仿佛都是因为广场而存在,广场就像它们的母亲。
这一边,是“莱特镇国家银行”——已经是由迪兹·范霍恩所拥有,而不再属于约翰·莱特了——但是建筑物依旧,有着一种坚定不移的气质。再过来是古老的布卢菲尔德商店,以及J·P·辛普森当铺(借贷中心)、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邦腾百货商店和邓克·麦克莱恩佳酿铺;再过来,唉,令人惋惜的改变:上村药店现在成了一家连锁药店的分店之一,威廉·凯查姆保险公司则成了“原子战争剩余物资批发店”。
然后,是霍利斯饭店那赫然在目的门罩。
埃勒里瞄了自己的手表一眼:1点58分。
他不慌不忙地走进霍利斯饭店大厅。
市民聚会的喧声四处可闻,大宴会厅里传来文化与刀叉交碰的悦耳乐声;大厅里热闹非凡,侍者们来回奔忙,柜台上的铃也丁零当啷响个不停,电话一直在忙着。在书报摊和卖雪茄的柜台,马克·都铎的儿子格罗弗正在亲切而忙碌地工作。
埃勒里用一种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速度穿过大厅,不管看起来是不是很呆板。他随着人群的节奏调整自己、移动自己,不快也不慢。他的表情和动作,结合了朦胧的积极和愉快的好奇,在莱特镇人的眼里,他是本地人,在陌生人的眼中,他则是另一个陌生人。他在三部电梯中的第二部前面等电梯,这样他就会被一大群人拥着进入电梯。在电梯里,他不需要喊出自己所要到的楼层,只要等,同时用侧脸对着电梯服务员。在六楼的时候他想起来,电梯服务员是沃利·普兰尼茨基。上次他见到这个人时,他是在地方法院顶楼的监狱接待处值勤,普兰尼茨基那时候看起来就有点老,头发也是灰的,但是现在的他更老了,头发也白、厚重的肩膀也显得下垂。真是物是人非,退休警察现在竟然改行当电梯服务员。埃勒里很谨慎地在十楼走出电梯,用背对着普兰尼茨基。
一位男士提着一个销售员的公事包,看起来很像埃德加·胡佛。埃勒里跟着他出去。
那位男士出电梯后向左转,于是埃勒里向右转。
他不断在不是目标的房间号码前寻找,一直到那位男士打开门然后消失为止。然后埃勒里很快地往回走,经过电梯,看到刚才那位先生进到1031房,接着继续快步地走,火鸡红色的地毯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他看到1010号房间已经越来越近,他稍稍往后看了一下——没有影响他继续往前的大步伐。他身后的走廊上没有人,也没有做贼心虚的头往后缩入两旁的房间里。他停在1010号房门口,再一次看看周围。
——没有人。
然后他试着把门打开。
门没有上锁。
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
埃勒里很快地把门推开,他等着。
当没有异样发生后,他走进去,很快地关上门。
房里没人。那里看起来至少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人住了。
那是个单人房,没有浴室。房间一角摆着一个水管露在外头的白色洗手台,洗手台上端有一根木头的毛巾架,旁边则有一个大壁橱。
有一张窄窄的床,床上盖着一条有紫色灯芯图案的褐色床单,还有一个床头柜、一张饱满的椅子、一个落地灯、一张写字桌和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挂着一面镜子,另一边的墙上、床的上方,有一幅沾满灰尘的复制画,标题是“山上的日出”。房间里唯一的窗户,被一条又脏又黄的窗帘遮住;像许多传统建筑一样,窗帘以下两寸是一个大而薄的暖气片。整个房间的地上,都铺着老旧的绿色地毯。在床头柜上有一部电话,写字桌上则有一个水壶、一个厚玻璃杯、以及一个边缘有凹槽的托盘。梳妆台上有份菜单,靠在镜子边,菜单上写着:
猎人之屋——霍利斯饭店——“美食家的精致佳肴”
埃勒里打开壁橱。
里头是空的——除了一个在置帽格上的新洗衣纸袋以及地面上一个奇怪的陶器——埃勒里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个陶器——之外。认出那玩意儿让埃勒里很开心,老一辈的人曾经为这东西取了个直截了当的名字:“雷电罐”。他轻轻地把它归回原位。
埃勒里关上橱门,看看四周。
很明显,勒索者不是透过一般的途径和这个房间产生关连的:浴室的毛巾架上是空的、窗户紧闭着,而打电话给莎丽的匿名人士至少在昨天以前,就知道这间1010房间,可以作为这项会面的地点。对这位勒索者而言,确定这间房间今天可以被使用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应该已经把它订下来、在事先就预付了现金。不过,这个人不会用公开、正常的方式订房。他应该是用一般五金店都有的普通万能钥匙把房门打开(霍利斯饭店还没有将门销换成旋转式门把)。
对于一位谨慎的坏人而言——奎因先生舒服地坐在那张饱满的椅子上静静地想着——他应该会这么做,他不会亲自出现,一定会用另一种联络方式,因此一定会有口信。
埃勒里想,自己究竟还要等多久?对方会用什么方式传口信?
他坐在椅子上,很放松,但没有抽烟。
十分钟后,他站起来,开始到处搜索。他又看了壁橱一眼,跪下来看床底,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或许,那勒索者正在等,确定没有警察或其他埋伏;或许,他认出莎丽的这位使者是这方面的专家而吓跑了。
我再给他十分钟,埃勒里想。
他拿起菜单:苹果烤猪排……
电话响起来。
埃勒里在它响第二声之前就把听筒拿起。
“怎么样?”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说:“把钱放在梳妆台右边第一个抽屉里,把门关好,然后到厄拍姆旅店去,10号房,直接进去,你会在那间房里的梳妆台右边第一个抽屉里看到那些信。”
埃勒里说:“厄拍姆旅店……”
“那封信会在那里八分钟,如果你现在就离开,足够让你从这里走到那边去了。”
“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
那头传来挂断的声音。
埃勒里挂上电话,冲到梳妆台前,打开右边第一个抽屉,把装着钞票的信封放进去,用力地把抽屉关上,然后冲出房间,把门在身后关上。走廊上没人,他按了电梯的按钮,第一部电梯的门几乎是同时打开,里头没别的乘客,他塞了一张一元钞票给电梯服务员——一个长着雀斑的红发男孩。
“直接送我到大厅,不要停!”现在没时间客套了。他们很快到了大厅。
埃勒里冲进大厅的人群里,找到一位侍者。
“想要很容易地赚十块钱吗?”
“是的,先生。”
埃勒里拿了十元给他:“马上到十楼去——用你最快的速度——盯着1010号房间。如果有人经过,装作在擦门把的样子或干嘛都可以,不要说、也不要做任何事情,只要在那儿等。我在十五分钟内会回来。”
他向广场跑去。
厄拍姆旅店是在华盛顿街上,距离广场一百英尺,从霍利斯大门可以看到它那两层楼高的木头柱子。埃勒里穿过广场里的人群,跨过林肯街,经过邦腾百货商店、那家过去是由迈伦·加伯克经营的药店和纽约百货公司。他闯红灯,越过华盛顿街……。
那声音很恼人,不断在他耳边响起:“把钱放在梳妆台右边第一个抽屉里……”任何伪装的声音都会露出马脚,可是这声音……棉纸!对了,对方是透过棉纸说话,这样一来,声音会显得沙哑、震颤、有气流不规则地滚动,完全改变了原有的声音,让人分辨不出性别和年龄。
厄拍姆旅店10号房间。那应该是……在一楼。在西侧楼有几个房间。西侧楼……当他快步走去时,脑海中一只小手在敲门。不知为什么,一张愉快的黑人的脸不断浮现,那是一个穿着美国陆军制服的年轻人。亚伯拉罕·杰克逊下士!杰克逊下士以及他在戴维·福克斯案子中的证词,当他在洛根市场当送货员时,他一口气送六瓶葡萄汁。洛根市场……现在还在,过了厄拍姆旅店,在华盛顿和斯洛克姆的街角——入口在斯洛克姆。杰克逊他——杰克逊做了什么?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现在还在心头徘徊恼人?他把纸箱拿到洛根后门巷子里的卡车上……是的……那是他作证时说的……那条巷子也是小剧院后门的防火巷以及……以及厄拍姆旅店的侧门。
侧门!大楼的西侧楼!
是了,从那里进去,可以毫不引人注意。当大步跨过厄拍姆旅店的大门人口时,埃勒里瞄了一下手表:六分半钟。就是这条巷子……
他转进巷子里,然后一路跑到侧门。
走廊上没有人,前面第二个门就是10号。
门是关着的。
埃勒里跑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门开了,他冲进去打开梳妆台右边第一个抽屉。
里头放着一叠信。
六分钟过后,埃勒里从霍利斯饭店的第三部电梯上到第十楼,他一路跑去。
“服务员!”
那服务员从一个上头写着“太平门”的门口探出头来。
“先生,我在这里。”
埃勒里跑向他,冲口而出:“怎么样?”
“什么也没有。”
“没有?”
“是的,先生。”
埃勒里仔细地审视那侍者,但是他所能从这小孩脸上察见的,却只有好奇。
“没有人进1010房间?”
“没有,先生。”
“那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喽?”
“没有,先生。”
“你没有漏看?”
“一眼也没离开过。”
“你肯定?”
“我可以发誓!”那小男孩降低了声音,“你是侦探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有意思,是吧?”
埃勒里神秘地一笑,“如果除了刚才的十元,再给你五元,你能忘记刚刚的这一切吗?”
“当然!”
埃勒里等那小男孩消夫在电梯里,然后溜进1010号房。
装着钱的信到已经不在了——
如果智慧是你的人生手段,那么,被人以智取胜,便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在莱特镇被人以智取胜,更是糟糕透顶。
埃勒里慢慢地走到上达德街。
那勒索的人如何拿走那些钱的?
他没有躲在1010房里,因为埃勒里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检查过整个房间:壁橱是空的,抽屉是空的(逻辑!应该把对方是侏儒的可能性也考虑在内),床底下没人,房间里没有浴室,连个和隔壁相通的门也没有。那人也不太可能是从窗户进来的,因为楼下是那个跟新年除夕的纽约时报广场一样人山人海似的广场。
不管怎样,那家伙设法在埃勒里走后进到房里,然后在埃勒里回来之前离开,他甚至更早就离开了……在那服务员上到十楼之前。
——是这样的。
埃勒里为了自己的天真摇了摇头。除非那小孩撒谎,否则答案就在这段时间上的空当。这房间一直都被监视着,除了一小段时间:从埃勒里进入往下的电梯到那服务员走出电梯为止。
勒索者就在那段时间内,采取了行动。
他是从霍利斯饭店内部打的电话,用十楼的别的房间,或是九楼,或是大厅里的内线电话打的。他给出了取信的时间限制。搞砸了!光是用最简单的推理就可以知道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信根本不在厄拍姆旅店的10号房间的梳妆台里,另一种可能则是:信在那里,但那勒索者必须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在时间超过之后去取回那些信。但是当时他让埃勒里完全没时间反应。而且对方还占了一个优势:不管埃勒里有没有时间反应,作为莎丽的代表人,他很难不遵守对方的要求。从受害人的角度来看,勒索事件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能取回那些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受害人得冒着钱付出之后却取不回那些信的风险。勒索的人可以确定这点,而他也借用了这点。
他就这么简单地,在埃勒里离开后进人1010房,把钱拿走,然后在服务员上到十楼之前离开房间。也许他是从防火通道下到较低的楼层,然后再从那里搭电梯下楼。
埃勒里本来想过要回到霍利斯饭店,调查是谁订了1010号房,再回到厄拍姆旅店,看看勒索者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在那里,但是最后他还是耸了耸肩,进了霍华德的车。因为,如果他去调查,他可能会使得柜台服务员起疑心而报警,最后使得整个秘密,落到达金警长的手里,或是迪德里奇旗下《记事报》记者的手中。记者和警察是必须避开的。
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自己究竟是哪根筋出了毛病,竟然会介入这件恼人的事情。
埃勒里把霍华德的车停在16号公路的“寻乐园”外面,然后走进店里去。里头拥挤而嘈杂,他走到倒数第二张桌子左边的位子边,然后说:“我可以坐下吗?”
莎丽面前的啤酒动也没动过,但是在霍华德面前却摆着三个空的威士忌酒杯。
莎丽的脸色苍白——嘴上的口红让她显得更加苍白,她穿着暗褐色的长袖毛衣和裙子,一件旧华达呢外套披在肩上;霍华德则穿着一套暗灰色西装。
两人都抬起头来望着他。
埃勒里说:“莎丽,挪过去点。”然后坐在她身旁,侧着身子背对着外头。穿着白色围裙的侍者在桌前走过,说,“我马上过来招呼你们。”埃勒里没有转过头,说,“不急。”他用右手拿起莎丽的啤酒,左手同时在桌子下面将一叠东西放到她的腿上。
莎丽低头看。
她的脸颊泛起红光。
霍华德轻声地说:“莎丽,感谢上帝。”
“哦,霍华德。”
“拿给我。”
“从桌子下面,”埃勒里说,“喂,服务员,给我两杯啤酒和一杯威士忌。”
那侍者收走桌上的空杯子,然后用他那条脏兮兮的抹布擦擦桌面。
“别擦了。”霍华德用沙哑的声音说。
那侍者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开。
埃勒里觉得自己手中多了一只手,那只手很小、很柔、很热。接着,那手抽回去了——很迅速地。
霍华德说:“全部四封,全部。莎丽,埃勒里……”
“你确定都在这里,都没错?”
“是的。”
莎丽点点头,她用灼热的眼神盯着霍华德。
“都是原件,不是复制品?”
“是的。”霍华德又说了一次。
莎丽又点了一次头。
“从桌子底下给我。”
“给你?”
“霍华德,你要跟上帝争吗?”莎丽笑。
“小心。”
那侍者放下两杯啤酒和一杯威士忌,战战兢兢的。霍华德的手伸向后面的口袋。
“我这儿有,”埃勒里说,“噢,服务员,不必找了。”
“是吗?谢谢!”那服务员变了音调,然后走开了。
“霍华德,”过了一会儿,埃勒里说,“把那边的烟灰缸拿过来。”
他把手放在烟灰缸上,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当他转回头来,烟灰缸已经在他和莎丽之间的椅子上。
“你们俩继续喝酒、说话。”
莎丽喝了一口啤酒,她把手肘靠在桌上,微笑着,然后她对着霍华德说:“埃勒里,我会每天晚上跪在地上为了你和这一切,感谢上帝,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每天晚上,以及每个早晨。我不会忘记的,埃勒里,永远不会。”
“往下看这里。”
莎丽往下看,在那大型的玻璃烟灰缸上有一堆纸屑。
“看到了吗,霍华德?”
“看到了。”
埃勒里点了根香烟,然后把火柴移到左手,接着丢到烟灰缸里。
“小心你的外套,莎丽。”
像这样,他连续烧了四次。
当他们俩分头离开后,埃勒里一边喝他的第三杯啤酒,一边沉思。莎丽是第一个离开的,她颓丧的肩膀又挺了起来,她的脚步轻快得有如奎托诺其斯湖上的鸟儿。是那种卸下心头重负的心情,埃勒里想,把一块柔软的天鹅绒铺在了最粗野的现实之上。
霍华德的情形也是一样,他说话大声起来,而且带着喜悦。
那些信拿回来了,也已经烧了,危机解除了——这是莎丽的脚步以及霍华德的语调所共同唱出来的曲子。
——不想给他们泼冷水。
埃勒里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再回想一遍。
那勒索的人在没有拿到赎款之前,就冒着风险将那些信的原件放在抽屉里准备让人取走。
一个敬业的勒索者,会做这样的事情吗?万一放在霍利斯饭店梳妆台抽屉里的信封里只是一沓白纸呢?那么这些原件的信就会回到主人的手里,而勒索者自己却一无所获。所以,对方当然会留下那四封信的影印件,这样的话,把原件归还对他来说就不成为太大的损失了。影印件所能达到的效果,和原件完全没有差别,尤其在这件案子上,因为,霍华德的笔迹太特殊了:非常细小的字体、像雕刻般的笔法,只要瞄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不想现在就告诉他们。
尽情去阳光下走走吧,莎丽。明天将是多云的阴天。
如果那勒索者再打电话来,霍华德打算怎么办?如果第一次你是被迫去偷的,那么你如何去满足第二次的要求?
还有——埃勒里皱起眉头喝了大口啤酒:——还有别的事情。
至于别的事情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不管是什么,那让他感到不舒服。一种过去曾有过的头皮下面刺痛的感觉。
——命运在拨弄。
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不是通奸的事,也不是这段勒索的插曲,更不是其他自从他踏进范霍恩家以来所发生的事情。那些事情都“不对劲”,但是,他感觉中的这件事,则是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不对劲,它包含了所有这些不对劲,是一种大不对劲,和小不对劲、局部的不对劲不一样。
是的,局部的不对劲!当他尝试着驱遣出他心里的不舒服感觉时,一个模糊的答案似乎隐隐从概念中浮现,这个概念就是:这些不对劲只是一项大不对劲的局部而已,就像一个模式的不同部分。
——模式?
埃勒里把啤酒喝光。
不管那是什么,它还在发展。不管那是什么,它只会走向糟糕的结局。不管那是什么,他最好留下来。
他快步离开“寻乐园”,超速驾车回到北山丘路,好像即将有事情在范霍恩家发生,快点抵达能让他有机会解决问题。
不过,他发现,范霍恩家和平常一样——除了平常没有的轻松的心情以及紧张状态的突然解除。
晚餐时的莎丽非常活泼快乐,她的眼睛闪耀、牙齿亮丽,她用自己充满他主人的饭厅。埃勒里心想,面对着迪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她看起来有多么合适;但如果桌子的那一端,坐着的不是迪兹而是霍华德,那又是件多么悲惨的事。迪兹开心得像在天上飞,连沃尔弗特都对莎丽的快乐表示赞许,不过沃尔弗特有些意气用事,他的称赞和毁谤只有一线之隔。但是莎丽对此一笑置之。
霍华德的情绪也不错,他高谈他的博物馆计划,父子俩兴高采烈。
“我已经开始画草图了,感觉不错,效果很棒,我相信那将会很有看头。”
“这提醒了我,霍华德,”埃勒里说,“你知道吗,我还没有看过你的工作室,那是不是闲人免进的……”
“哎呀,对嘛!来,跟我上来!”
“来,我们一起上去。”莎丽说。她很意味深长而亲密地望了她的丈夫一眼。
但是沃尔弗特突然说道:“你答应今晚要处理哈钦森那件事的,迪兹,我已经告诉他明天会和他一起把文件再检查一遍。”
“不过这是星期六晚上啊,沃尔弗特,明天是星期天,那些人不能等到星期一早上吗?”
“他们星期一早上就要走了。”
“见鬼!”迪兹吼着说,“好吧,亲爱的,对不起,恐怕今晚你要身兼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职责了。”
埃勒里本来指望会看到巨大、广阔、有着大幅布料和大石头——一个像好莱坞声光舞台上的雕塑家工作室那样的房间。但是他所看到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间工作室的确很大,但是也很简单,没有什么大石头(“你一点建筑概念也没有,埃勒里,”霍华德笑着说,“这地板根本承受不起!”),也没有巨幅的布料。整个地方散乱地堆满了电动马达、雕刻用的尖刀、模型架和工具——夹钳、半圆凿、虎头钳具、凿子、木槌等等。霍华德解释说,这些工具都有不同的用途,能用在不同的材料上,例如木头、象牙和石头。工作室里还有很多很小的模型以及一些草图。
“我大多在这里进行初步的工作,”霍华德说,“在后面还有好大一座房子,埃勒里,如果你喜欢,我明天会带你去看看,我通常会在那里完成我的作品,在那里有很好而稳固的地面,可以承受很重的重量,而且要把东西运出运进也比较方便。你可以想象,一块三盹重的石头,怎么可能搬到这里来!”
霍华德为了博物馆所需要的人像,完成了不少草图。
“这些都是很初步的东西,”他说,“只是整体的印象,我还没有想到细节的部分。我还会画更仔细的草图,然后用塑胶黏黏土先做一次,我会先在这个阁楼待上好长一段的时间,然后才会到后面的那座工作室。”
“霍华德。迪兹告诉过我,”莎丽说,“说你想要改一改后面的那间工作室?”
“是啊,我想让地面更结实些,同时也想在西面的墙上开个窗口,我需要更多光线以及更长的距离。我正在想,干脆把西面的墙整面去掉,然后让工作室至少扩大一半。”
“你是说,要让工作室能放得下你所有的雕塑作品?”
“不,只是为了帮助思考。雕塑这种装饰用的纪念性雕像,所面对的问题和处理一般的人像雕塑,或是与米开朗基罗的那种作品有很大的不同。一般的人像作品你必须靠近它,仔细地欣赏——包括纹理、线条等,如果距离远了,这些作品就会变得模糊而没有线条。我现在面对的情形是:要让人们能从远处、在室外观赏雕像,所以在技巧上,就必须更锐利而清晰——例如简洁清晰的轮廓等。这也就是为什么希腊神像摆在室外时效果特别好,也是为什么我投入新古典主义,我是一把‘室外的凿子’。”
在这里,霍华德是完全另一个人。他的困惑和心理问题完全不见踪影,他的眉毛不再锁着,他带着威严地讲话。
埃勒里开始觉得惭愧。他本来认为,迪兹“购买”一座博物馆的决定,是一种有钱人的病态行为。现在他看到,这个决定能让一位年轻的艺术家,有机会展现自己的才华,创造值得留传的作品。
这是埃勒里心里一个新的讯息——一个他非常喜欢的新讯息。
“这许多的创意结晶,”埃勒里微笑着说,“提醒了我自己在客房里那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如果我说,希望能在那工作室里折磨一下我的打字机,你们俩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
他们是应该懊悔的。埃勒里离开的时候,他们俩正在一张草图前,把头靠在一起。霍华德口沫横飞地说话,莎丽睁大着眼睛听,她的嘴唇湿润,而且张开着。
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埃勒里冷冷地想,不是只有信才能作为证据的。他庆幸,迪兹此刻正在两层楼下的书房里。
埃勒里在想,如果迪兹自己用眼睛发现了这件事,那么勒索的人就没戏唱了,那些影印的信也就会无效、没有了价值。
走到顶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转弯处,他看到一个影子的影子,而那影子的影子是弓成半圆形的猫的形状,他知道,是那位老妇人。
他无声无息地下到二楼,将身体贴着墙壁。
她正慢慢地在大厅里走着,她头上有一个像镰刀似的东西和一件带帽子的头巾,她一面走,一面还哼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话:
“那邪恶的人,在困境之后平静下来,那疲劳的人,静静地休息。”
她在大厅那边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让埃勒里震惊的是,她从衣服里拿出一把钥匙,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打开锁之后,她把门推开,但是埃勒里看不到门的那一边有什么东西,只看到一个通向外面的长方形的空洞。
接着门就关上了,他听到钥匙从看不见的另一边的门上被取下的声音。
——她住在这里。
她住在这里,而这两天半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起她。霍华德没有、莎丽没有、迪兹没有、沃尔弗特没有——劳拉和伊莲也没有。
为什么?她是谁?
那老妇人像梦里的巫婆,不断在埃勒里的意识里进进出出。
“管他什么做客之礼,”埃勒里一边狂热地想着,一边大步冲下楼,“我要由此找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