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三人连刀自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山村特有的困难条件与城市迥然不同,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现实仍然出乎他们的意料。
这个村子在沿着熊野川的支流,下国道往西一公里左右处的山体南麓,而柳川家的宅邸就位于村子中央。宅子后面是山,前面是一处溪谷。只有一条与河流平行的主路能通到此处。村子里除了柳川宅邸,还有六户,全部是柳川家子孙另立的新家。它们以宅邸为中心,几乎等间距分布在左右,颇像古代的主公两侧依次排列的家臣。整个村子宛如一座城堡,让可疑的外人完全没有可乘之机。
宅邸本身也像一座小城堡,占地大约两公顷。正前方有座冠木门,四周的围墙高高耸立,树木郁郁葱葱,其间可以看到格外庞大的主屋及周边十几间屋子的瓦片屋顶。围墙和房屋的外观虽称不上雄伟华丽,但看上去无比坚固,足以稳稳抵御恶劣天气,透露出一股大家风范。
根据健次他们的调查,柳川家的四位子女现在都移居到了城里,留在宅邸中的只有刀自一人。但是专门为她服务的人员,仅目测就有十余人,此外还有几条看家狗。要偷偷潜入家中绑架刀自,自然是不可能的,只能等她外出时再下手。在这种情况下,想事先做好部署绝非易事。
“那道门是宅子唯一的出入口,可以利用这一点。首先,我们得设好监视点。其次,她外出一定会坐车,我们需要就近找个藏车地点,她一出来我们就能跟上。办好这两件事是当务之急。”
这是三人第一次踩点得出的结论。
监视点既然不能设在村子附近,那显然只能放到对面的山上了。踩点这天,三人去了一趟五条町做准备,夜里又返回津之谷村,潜入宅子对面的山里。
然后,他们就栽了个大跟头。白天开车路过时,似乎感觉事情有了眉目,但在这片他们并不熟悉的深山,到了夜里情况简直糟糕透顶。三人又是打手电查地图,又是看指南针,本以为爬到了宅邸对面的山腰,但往山下一看,本应流经此处的小溪却压根儿不见踪影。他们完全走错了地方。
“大哥,这一带你不熟悉吗?”正义满腹狐疑。
“我从小就认识老太太,但这个村子是头一次来……这下糟了。如果在这里迷了路,能不能走回停车的地方都成问题。”
结果,他们在山中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找到了车。由于他们事先忘记涂驱虫药,被草丛中的蚊子叮了个够。再加上不习惯夜里登山,其间多次摔跤跌倒,手上和脸上到处都是擦伤,衣服沾满泥污。三人简直惨不忍睹。
“这次的错误在于一开始就进山了。应该在溪流边沿着山脚走,到了村子跟前再开始爬山。”
这是他们第一夜的教训。
第二夜,他们吸取教训,沿着溪边小路前进,谁知走这条路也是极其艰辛。柳川家一侧的路非常宽阔,足以使两辆运输木材的大型卡车并排轻松通过。然而对岸这侧的路,只有靠近国道的一条供钓鱼者使用的小路通到溪谷,而且这条路非常短。再往前走,山体骤然贴近溪流,三人必须抓着悬崖边的树木,在这个危险的斜坡上像螃蟹一样横着挪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没人绑架这个老太太了。”正义一边喘粗气一边说道,“而且这可不是一晚上能做完的事,每晚都得做。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可是我只有一条。”
的确,他们如此逞强冒进,而没有人失足坠到溪流里,也算是奇迹了。
经过多次探索,三人逐渐熟悉了山上的地理情况,第三天夜里设置好监视点,确定了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
白天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就能确定的事,他们却费了如此大的工夫。因为身为潜入者,他们只能夜间行动。
找藏车地点更是颇费周折。汽车可通行的道路,即使平时人迹罕至,但也无法确定某个时间是否会有人经过这里。如果被撞见一两次,可能路人只会觉得这车停的地方很奇怪。但如果连续三四天如此,难免会被怀疑。遇到机灵的村民,或许立刻就会发现三人的藏身所在。要找一处方便随时行动、不易引人注意、距离监视点又不远的地方,比定向越野的检查点还要难找十倍。
三人活像三头夜行的野兽,拼命搜寻合适的地点。一星期后,终于由平太找到一处破旧的小屋。小屋原本似乎是处烧炭窝棚。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山村,过去村民会搭建窝棚用来烧炭。窝棚建在森林中距小路有段距离的低洼处,里面散落着一些烧窑残留的土块。这里的缺点是通往小路的坡度较大,且距离监视点足有一公里远。但其内部面积足以停下小型的Mark Ⅱ汽车,这就够了。
“车停在这里,从小路上肯定看不到。欲望这个东西是没完没了的,当下最重要的是能掩人耳目。平太,开车上下坡的时候多注意点,车弄坏了可没钱换。另外,出入之后要及时抹掉轮胎印,免得被人怀疑。”
至此,两大任务终于完成。
最后剩下的是一个最大的难题。刀自什么时候才会外出呢?以现在的准备,她一旦外出,三人能追得上吗?
他们在山里“闭关”已有三周时间,刀自完全没有外出。
“最近天热,估计她不想出来。这里比山下气温要低五六度,过几天就会凉快起来。我们再等等。”
健次一开始还这么说,但进入九月,天气转凉之后,刀自还是没有动静。
“可能是我估计错了。”健次不得不承认道。
“我记得她喜欢四处露面,但那也是十多年之前的事了。她的孩子年龄也不小了,在公开场合应该会替她出席。她又不像寻常大妈经常会出门买东西,或者跟邻居聊闲天……这次行动可能要变成持久战了。”
从柳川家人员出入的情况足以看出,刀自依然健在,柳川家的影响力丝毫不减当年。
无论天气多热,柳川家每天都至少会有三四拨客人,有时会有几辆车同时赶到。这时冠木门会打开迎客,其间周边旁系的男女老少会从小门出入。这在普通人家是过年期间才有的热闹景象。然而,刀自却迟迟不现身。
健次有信心能一眼认出刀自。他熟悉的是刀自十多年前的样子,但人在七十岁以后,外貌似乎基本就不怎么变化了。而关于刀自,健次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连两个小弟都没有告诉。
就像监狱的记录中所写,他少年时代的大半时光在“爱育园”度过。柳川敏子刀自正是这所收容机构的大赞助商。健次由此与刀自结缘。
在每年的建园纪念日,刀自都会和市长及其他名人一起到访,从不缺席。她的座位总是最上座,她本人也最受孩子们欢迎。
她人气颇高的原因,不仅是“身份最了不起”、“脸上一直挂着慈祥的微笑”、“气质优雅”,更是因为她每年都会给孩子们赠送礼物,如同圣诞老人一般。健次的回忆也与礼物有关。
那是他出走的前一年,应该是初中一年级。他在写给刀自的礼物愿望单上写下了“登山刀”。春天郊游的时候,他听到园长说这种刀“既能拿来做雕刻,又能劈柴,还能当菜刀用,真是个难得的宝贝”,从那以后就一直想要。
但是那一年,只有他没有收到礼物。他还被叫到了园长办公室。
除了园长,刀自也在屋里。她坐在椅子上,有些面露难色。这是健次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刀自,也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接着,园长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训斥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说“你想要这么危险的东西,成何体统。如果让你拿到,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坏事。你这个要求也对不起柳川夫人,还不赶快道歉”之类的话。园长已完全忘了他才是事情的始作俑者。
健次既惊又怕,倍感羞愧,脸色发白,呆立在原地。刀自见状对他说道:“是我不好,总觉得满足你们的愿望就行了。孩子,你别太在意。我替你给园长道歉啦。你换成别的吧。这次可别再选错东西啦。”
……健次也不知为何,听到这般柔和体贴的话语,自己竟然会情绪失控。
“我不要!柳川家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
他边叫着边大哭起来,跑到了走廊上。后面传来园长惊慌失措的声音。
事情就是这样。刀自事务繁忙,这些琐事想必不会记在心上,这一幕也就成了专属于健次的回忆。但是,当他想到要绑架刀自时,首先映入脑海的正是这段青涩的记忆。当时刀自的声音和表情,仍历历在目。健次怎么也忘不掉那张脸……但是,她总是不现身,健次也毫无办法。
三人已疲惫不堪,只剩下两眼仍然炯炯有神。一开始监视时,他们几乎一整天都不能动弹,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大门,还必须提心吊胆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防止被村民发现。他们每天都紧绷神经,但是饮食方面条件却很艰苦,除了偶尔去五条町解闷,一日三餐只能吃冷面包或罐头类食品。这样下来,三人憔悴了不少。
另外,他们在和歌山的公寓也遇到了麻烦。这所公寓没有管理人,且有供他们专用的出入口,可以避免直接被邻居撞见。因为条件非常理想,这里被三人选作大本营。但毕竟有邻居,而且附近肯定还有其他住家。如果租了以后无人入住,恐怕会招来旁人怀疑,因此他们必须轮流在家值班,这就又会牵扯一些精力。
从津之谷村途经五条町前往和歌山市,单程有一百五十公里。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只能在夜里行动,要等到天黑后再出发,趁天没亮就要赶回来。往返路程足有三百公里,其中一半是起伏不平、多急转弯的山路,开得快也要四小时,动作稍慢甚至要耗费六小时。
“大哥主要负责监视,在家值班就让我俩做吧。”
正义和平太主动承担了值班,但他们返回山上时,总是熬得眼睛通红。夜里十点到家,凌晨三点前就要再出发。两人生怕万一睡过头耽误事,夜里基本没怎么合眼。好不容易回到山上,又要负责监视或者看守车辆。
“我明白其他绑匪为什么专挑城里的孩子下手了。”有一天正义说道,“当天如果没法动手,大不了回家睡一觉。想吃就去餐馆,想喝就去咖啡店。简直是天堂。但是大哥,这些家伙吃得好、睡得香,还想挣大钱,当然不可能。想挣一千万,还是得付出代价啊。”
八月末的暴雨令情况雪上加霜。下雨时,对岸的村子和山上泛起白雾,遮挡了视线。暴雨连续下了四天,但监视和往返和歌山的工作并没有中止。
“过去战争年代,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平太在与健次一起监视时,全身被暴雨淋透,却口出豪壮之语。
“守卫最前线战壕的士兵,也是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来,需要一直保持紧张。但他们身边有子弹乱飞,头顶有炸弹爆炸,比起来我们简直是在天堂了。不过战壕会带个顶棚,能挡风遮雨。”
这两位部下实在值得表扬。因为疲劳过度、睡眠不足、营养失衡,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但士气依然高涨。
……求你了,老太太。
健次只能暗自祈祷。
……求你赶紧出来吧。他们真的已经快不行了。赎金哪怕只有一千万也可以。
暴雨过后,进入秋高气爽的九月。某天,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等待的这段时间非常辛苦。然而开始行动后,新的困难还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