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菲利普·达兰特看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一天会与众不同。
他丝毫不知道今天将会彻底决定他的未来。
一觉醒来,他觉得神清气爽。一缕秋日苍白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柯尔斯顿给他带来了一条电话留言,更让他精神百倍。
“蒂娜要来喝下午茶。”玛丽进屋给他端来早餐的时候,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是吗?哦,对啊,她今天下午休息,是不是?”
玛丽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心事重重。
“怎么啦,波莉?”
“没什么。”
她帮他把鸡蛋的壳剥掉了一半,他立即觉得有些恼火。
“我的手还能用,波莉。”
“哦,我想着这样能给你省点事儿。”
“你觉得我多大了,六岁吗?”
她看起来有一丝惊讶,随后冷不丁地说道:“赫斯特今天回家。”
“是吗?”因为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对付蒂娜的计划,菲利普·达兰特心不在焉地随口回应道。接着他捕捉到了妻子脸上的表情。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波莉,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对那个姑娘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感情啊?”
她把头扭到了一边。
“你总是说她有多么多么可爱。”
“她确实挺可爱的。如果你喜欢漂亮的身材和脱俗的气质的话。”接着他又干巴巴地补上一句,“不过我也不太可能去拈花惹草,对吗?”
“你没准儿正巴不得那么做呢。”
“别瞎扯了,波莉。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爱吃醋。”
“你对我一点儿都不了解。”
他刚想开口反驳,却又忍住了。因为他突然想到,或许自己真的不是很了解玛丽,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有些震惊。
她继续说道:“我想让你只属于我——全部属于我。我想让这世界上除了你和我,就没有其他人。”
“我们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波莉。”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心里却觉得不太舒服。就连明媚的晨光也似乎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她说:“我们回家吧,菲利普,求你了,我们回家去吧。”
“我们很快就会回家的,但不是现在。事情还在进展之中。我告诉过你了,蒂娜下午要来。”他想让她把思绪转移到新的方向上,于是继续说道,“我对蒂娜寄予厚望。”
“在哪方面?”
“蒂娜知道些什么。”
“你是说……关于谋杀案?”
“是的。”
“但她怎么可能知道?她那天晚上甚至都不在这儿。”
“我表示怀疑。你要知道,我认为她说了谎。说来挺有意思,你都不知道一些奇怪的小事情怎么就会冒出来帮了大忙。那个白天来干活儿的女佣,纳拉科特太太——就是高个子的那个,她告诉了我一些消息。”
“她告诉你什么了?”
“村子里的一些闲言碎语。也不知道是哪位太太家的厄尼——不对,是叫西里尔。他和妈妈一起去了趟警察局,因为在可怜的阿盖尔太太被害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了些什么。”
“他看见什么了?”
“呃,这个嘛,纳拉科特太太也说不太清楚,她还没从那位太太嘴里问出来呢。不过咱们可以猜啊,对不对,波莉?西里尔当时没在屋里,所以他肯定是在外面看见了什么东西。这就给了我们两种可能的猜测。他要么看见了米基,要么看见了蒂娜。我猜是蒂娜那天晚上到这儿来了。”
“那她会说的。”
“不一定。很显然,蒂娜知道些什么但没说。假设她那天晚上开车出来了吧,或许她进了这栋房子,并且发现你母亲死了。”
“然后又一走了之,还什么都没说?胡说八道!”
“也许是有原因的……她有可能看见或者听见什么了,让她觉得自己知道是谁干的。”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杰奎,我确信她是不会想要袒护他的。”
“那或许她怀疑的并不是杰奎……可是后来,当杰奎被捕之后,她认为她的怀疑大错特错了。但因为自己已经说过当晚不在这儿,所以她也只能一口咬定了。不过现在呢,当然,情况不一样了。”
玛丽不耐烦地说道:“你只是在凭空想象,菲利普。你虚构了一大堆情节,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很可能就是真的。我打算想办法让蒂娜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我不相信她知道些什么。你真的认为她知道是谁干的?”
“倒还不至于。我觉得她要么是看见、要么就是听见什么了。我想要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如果蒂娜不想说的话,她是不会说的。”
“没错,我同意,她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一张小脸总是板着,从那上面你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她其实并不太会说谎。比如说,在说谎这方面她就远远比不上你……我要用的方法是猜。把我的猜测当成问题问她,她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然后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三者必居其一。她要么说是——那就是了;要么她说不是——由于她不擅长说谎,我能知道她说的不是到底是不是真的;再或者她拒绝回答,摆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样的话,波莉,就跟说‘是’是同一个意思。怎么样?你得承认,这种方法是有希望的。”
“哦,别再管这件事了,菲尔!真的别再管了!这一切都会慢慢平息下去,渐渐被人淡忘掉的。”
“不,这件事情必须水落石出。否则的话,我们就会看到赫斯特从窗户那儿纵身跃下,而柯尔斯顿精神崩溃。利奥已经冷淡得像块钟乳石了。至于格温达那个老可怜嘛,她就要接受一份来自罗德西亚[津巴布韦的旧称]的工作了。”
“他们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了咱们俩,别人都无所谓——你是这个意思吗?”
菲利普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并且带些怒气。这让玛丽大吃一惊,她以前从来没见过丈夫这个样子。
她挑衅地看着他。
“我为什么那么在乎别人怎么样啊?”她问道。
“你从来都没在乎过,对吗?”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发出一声刺耳且恼怒的叹息,并一把把早餐托盘推到了一边。
“把这玩意儿拿走,我不想吃了。”
“可是菲利普——”
他做了个很不耐烦的手势。玛丽端起托盘,走出屋去。菲利普操控轮椅来到写字台边,他手里拿着笔,眼睛凝望着窗外,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心灵上的压抑。就在刚才,他还觉得兴奋不已呢。而现在,他感到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很快他又抖擞起精神来,没一会儿工夫就写满了两页纸,然后靠回轮椅里思索起来。
看起来是合理的,也是有可能的。但他就是不能彻底满意。他的路子真的走对了吗?他没法确定。动机。最最缺乏的就是他妈的动机。大概是有某个因素被他忽略了吧。
他急不可耐地叹了口气。蒂娜,他几乎等不及了。只要这个问题能够澄清。就在他们这几个人之间。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个了。一旦知道了,他们也就都自由了。从这种猜疑和绝望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解脱出来。他们全都可以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只有一个人除外。而他和玛丽会回家去,然后——
他的思绪停下了,激动的心情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面前摆着他自己的问题,他不想回家去……他想起了家里那臻于完美的井然有序——亮丽如新的印花布,光可鉴人的黄铜器,一座干净、明亮、精心打理过的牢笼!而他就身处笼中,受困于轮椅之上,被妻子充满爱意的关怀包围笼罩着。
他的妻子……每当念及妻子时,他似乎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他所迎娶的那个金发碧眼、温柔含蓄的女孩。那是他所爱的姑娘,每当她困惑地皱着眉头盯着他看的时候,他都会取笑她。那是他的波莉。但还有另外一个玛丽——一个坚如钢铁、充满激情却不具备爱心的玛丽,一个除了她自己,别人谁都不重要的玛丽。即使是菲利普,之所以重要也只是因为他是属于她的。
一行法国诗句掠过他的脑海——怎么说的来着?
爱神对她的猎物施展威风[原文出自法国剧作家拉辛的名剧《费德尔》第一幕第三场,此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拉辛戏剧选》中的译文]。
而那个玛丽,他爱不起来。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背后的玛丽是个陌生人——一个他不了解的陌生人。
随后他笑话起自己来。他正变得紧张兮兮,就像这幢房子里的其他人一样,焦躁不安。他回想起岳母跟他说起过他的妻子,说起过在纽约的那个可爱的金发小女孩儿,说起过她用两只胳膊搂着阿盖尔太太的脖子,大叫着:“我想要和你待在一起,我永远都不想离开你!”
这就是爱,不是吗?然而,这一点儿都不像玛丽。从女孩儿成长为女人,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吗?让玛丽说出她的爱、表达出她的真情实感,是那么难、近乎于不可能吗?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思绪完全停滞了。难道说一切真的如此简单?没有感情,只有算计。为了达到目的而耍的手段,有意装出来的情感流露。为了得到她想要的,玛丽还能做出什么事来呢?
差不多任何事情吧,他心想——而想到这一点,让他自己都深感震惊。
菲利普愤怒地扔下笔,转动着轮椅离开起居室,来到隔壁卧室。他滑到梳妆台前,拿起发刷,把垂在前额的头发往后梳去。他觉得自己的脸看起来十分陌生。
我是谁,他想道,我要到哪儿去?这样的疑问他以前从未有过……他操控轮椅来到窗边,向外面看去。就在下方,一个白天来帮工的女佣站在厨房窗户外,正和屋子里的什么人说着话。他们带着柔柔的当地口音,话语飘上来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睁大了眼睛,仿佛出神了一般。
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让他如梦初醒,他操控着轮椅,来到了与之相连的那扇门。
格温达·沃恩正站在写字台边,她转过身来看着他,晨曦中她脸上的憔悴吓了他一跳。
“你好,格温达。”
“你好,菲利普。利奥觉得你可能想看《伦敦新闻画刊》。”
“哦,谢谢。”
“这房间真不错。”格温达环顾了一圈,说道,“我以前从没进来过。”
“十足皇家套房的风范,对不对?”菲利普说,“离所有人都很远,对于残疾人和新婚夫妇来说非常理想。”
他真希望他没说出“新婚夫妇”这几个字,不过已经太迟了。格温达的脸在颤抖。
“我得继续干活儿去了。”她有些茫然地说道。
“完美的秘书。”
“如今就连这个也不算不上了。我会犯错误。”
“我们不是都会吗?”接着他又故意追问了一句,“你和利奥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结婚了。”
“那才是真的犯了错误呢。”菲利普说。
“利奥觉得那样做有可能会招来不好的议论,还是来自警方的!”
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尖酸。
“去它的吧,格温达,人总得冒点儿险。”
“我是愿意冒险的,”格温达说,“我从来都不在乎危险。在幸福这一问题上我愿意去赌一把。可是利奥……”
“哦?利奥怎么了?”
“利奥他,”格温达说,“很可能就要这么过一辈子了,作为蕾切尔·阿盖尔的丈夫。”
她眼神中的怒火和怨恨让他大吃一惊。
“她还不如活着呢。”格温达说,“她就在这儿……在这栋房子里……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