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到达渡口的时候暮色已浓。
他本来可以提前很多的。事实上,是他自己一直在竭尽全力拖延。
先是和朋友们一起在“红码头”共进午餐,大家随意地东拉西扯、天南海北,交换着彼此共同友人的八卦,所有这一切只是意味着,面对不得不做的那件事,他内心里仍畏缩不前。朋友们邀他留下来喝茶,他接受了。然而最终时间还是到了,此刻他也知道,不能再拖了。
雇来的车等在外面,他离席与大家道了别,乘车沿着拥堵的海滨公路走了七英里,随后转向内陆,拐下了一条林间小道,最终来到河边的石头小码头。
那儿有一口大钟,他的司机猛力敲着钟,呼唤对岸的渡船。
“您不用我在这儿等着吧,先生?”
“不用,”亚瑟·卡尔加里说道,“我叫了一辆车,一个小时之内在对岸接我——拉我去德赖茅斯。”
司机接过车费和小费。他凝望着幽暗的河对岸,说道:“渡船过来了,先生。”
司机一边倒车一边轻声细语地说了声晚安,接着开上山坡走了。留下亚瑟·卡尔加里独自在码头上等候,陪伴他的只有满腹思绪以及对于即将面对的事情的一丝忧虑。这里的景色可真荒凉啊,他心想,感觉就像置身于苏格兰的湖区,与世隔绝。可其实几英里之外就有旅馆、商店、鸡尾酒吧以及“红码头”里喧闹的人群。他不禁思索起英格兰随处可见的这种令人惊奇的反差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他听到了渡船缓缓靠近小码头时船桨荡起的轻柔水声。亚瑟·卡尔加里走下倾斜的坡道,等船夫用船钩稳住船身之后上了船。船夫是个老人,他给卡尔加里留下一种奇特的印象,仿佛他和他的船是属于彼此的,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他们离岸的时候从海上吹来一阵冷风,树林沙沙作响。
“今天晚上凉飕飕的。”船夫说。
卡尔加里得体地给予了回应,并进一步赞同说今晚比昨天还冷。
他察觉到,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察觉到了船夫眼神中掩饰着的好奇心。来了个陌生人,一个在旅游旺季结束之后到来的陌生人。而且,这个陌生人还选了个不同寻常的时间渡河——对于去对岸码头边的咖啡馆喝下午茶来说有点儿太晚了。他身边没有行李,所以他也不是去过夜的。(卡尔加里自己也纳闷儿,为什么这么晚了才过来?难道真的是因为在潜意识里,他一直在设法延迟这一刻的到来吗?想把这件不得不做的事拖得越晚越好?)跨过卢比孔河[原文为Crossing the Rubicon,英语中这个说法有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下定决心之意。典出公元前四十九年,凯撒不顾禁令,率兵渡过卢比孔河进入意大利,直抵罗马城的故事]——河……河……他的思绪回到了另一条河——泰晤士河上。
他当时正心不在焉地盯着它看(那不就是昨天的事吗?),接着他转过脸,再次看了看桌对面的男人。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里有些东西是他没办法搞懂的。有所保留,心里在想着什么,嘴上却不说……
我猜,他想,人们都学会了永远不把自己的内心所想表露出来。
当你真正开始着手干的时候,就会觉得整件事情挺让人别扭的。他必须做,非做不可——而且在那之后还得——忘掉它!
一想起昨天的那场谈话,卡尔加里就眉头紧锁。那个和蔼可亲、波澜不惊而又不置可否的声音说道:“你铁了心要这么做吗,卡尔加里博士?”
他气哼哼地答道:“那我还能怎么着啊?你肯定明白吧,也一定同意吧?这件事我可推脱不了。”
但他并未理解那双灰色眼睛里流露出的闪躲的神色,而且接下来对方的回答把他搞糊涂了。
“对于一个问题,你必须得全面看待——从各个角度去考虑。”
“以公平正义的观点来看,肯定只能从一个角度来考虑吧?”
一想到这分明就是卑鄙的暗示,想让他把这件事“掩盖”起来,他说话的时候气就不打一处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没错。不过你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或者我们可以说……不仅仅是公平正义这么简单?”
“我不敢苟同。家庭总还是要考虑的。”
对方马上接口道:“就是啊……哦,没错……确实如此。我正好考虑到他们了。”
这句话在卡尔加里看来根本就是胡扯!因为假如他正好考虑到他们的话——
但紧接着那个人又说了下去,声音依旧令人愉悦。
“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你,卡尔加里博士。当然了,你觉得必须怎么做,就怎么做。”
小船在岸边的沙滩上停住了。他也已经下定了决心。
船夫操着柔和的西部口音说:“船费四便士,先生,还是说你还要回去?”
“不,”卡尔加里说,“不回去了。”(这话听起来是多么不吉利啊!)
他付了钱,然后问道:“你认识一栋叫艳阳角的房子吗?”
霎时间,那种好奇心不再加以掩饰了。老人的眼神中闪烁出浓厚的兴趣。
“哦,当然认识啦。就在那儿,沿着你右边的路走,透过那些树你刚好能看见。你爬上山,顺着右边那条路走,然后走那条穿过住宅区的新路,最后那栋就是——就在尽头。”
“谢谢你。”
“你说的是艳阳角吧,先生?是阿盖尔太太——”
“是的,是的。”卡尔加里连忙打断对方,他可不想讨论这件事,“艳阳角。”
船夫的嘴角微微扭曲,缓缓挤出一丝有点儿古怪的微笑,这让他突然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古罗马神话中狡猾的牧神[古罗马神话中以半人半羊形象出现的神,常会一时兴起帮助或阻止人类的行为]一般。
“就是她开始这么叫那栋房子的,那是在战争期间。当然了,那会儿房子刚刚盖好,还是个新房子呢,就是没起名字。然而盖房子的那块地方——那片长满了树的岬角——其实是叫毒蛇角的!但毒蛇角这个名字不对她的口味,反正不能当成她那栋房子的名字。于是她就管那房子叫艳阳角了。只不过我们大伙儿还是管它叫毒蛇角。”
卡尔加里唐突地向他道了声谢,说了句晚安之后就开始向山上走去。所有人似乎都待在自己家里,不过他却想象着有一些眼睛正藏在这些小屋的窗子后面向外窥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并且知道他打算去哪儿。他们在窃窃私语,对彼此说道:“他要去毒蛇角……”
毒蛇角。一个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同时又无比贴切的名字……
比蛇的毒牙还要尖利……
他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拿定主意究竟要说些什么……
2
卡尔加里走到这条漂亮的新路尽头,路两旁都是漂亮的新房子,每幢房子都带一个八分之一英亩的花园。有各种岩生植物、菊花、玫瑰、鼠尾草、天竺葵,每位主人都在展示着自己独特的园艺品味。
路的尽头有一扇大门,上面有哥特式字体的艳阳角字样。他打开大门走进去,走上一条短短的车道。那栋房子就在前方,是一栋盖得不错却缺乏特色的现代风格别墅,有山墙,有门廊。它同样可以矗立在任何上层阶级居住的城郊或者新兴开发区。在卡尔加里看来,这房子跟它周围的景致相比实在是一文不值。因为周围的景致真可以称得上壮丽。河流在岬角这里几乎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弯,两岸的山峰拔地而起,郁郁葱葱;左边河道上游方向还有一个转弯,远处是一片片草场和果园。
卡尔加里把这条河看了一番。他心想,应该在这里建一座城堡,一座看似不可能存在的、只会出现在荒诞可笑的童话故事中的城堡!那种用姜饼或者糖霜建造的城堡。而眼前的这栋房子显示出的是高雅、拘谨和中庸,不缺少金钱,却没有丝毫想象力。
当然,也不能为此去责难阿盖尔家的人。他们只是买下了这栋房子而已,房子并不是他们盖的。不过,终究还是他们或者他们中的一员(阿盖尔太太?)相中了它……
卡尔加里自言自语道:“你不能再拖延了……”接着就按响了门边的电铃。
他站在那里等待着。等够一段时间之后又按了一次。
他没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不过房门突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卡尔加里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对于想象力已被过度激发的此时的他来说,眼前的一幕就好像是悲剧女神亲自站在那里挡住了去路一样。一张年轻的脸;可以说这张脸上写满了青春岁月的酸楚,而这段岁月的基调正是悲剧。他想,悲情面具就该永远是一副年轻的模样……孑然无助,命中注定,伴随着厄运降临……来自于未来……
他收敛了一下心神,让理智重新登场,她是个爱尔兰人。深蓝色的眼睛,四周有暗色的阴影,乌黑上翘的头发,脑袋和颧骨都显示出一种凄楚的美……
那女孩站在那里,年轻、警惕且带有敌意。
她问:“怎么?你想干什么?”
卡尔加里回答得循规蹈矩。
“阿盖尔先生在家吗?”
“在。不过他不见客。我是指他不见不认识的人。他不认识你,对吧?”
“对。他不认识我,但是——”
她开始准备关门。“那你最好写封信……”
“我很抱歉,但我很想见见他。你是……阿盖尔小姐吗?”
她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没错,我是赫斯特·阿盖尔。不过我父亲他不见客,没有事先约好一律不见。你最好还是写信吧。”
“我走了很长一段路……”
然而她看起来不为所动。
“他们全都这么说。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已经偃旗息鼓了呢。”她继续用指责的口吻说道,“我猜你是个记者吧?”
“不,不是,绝对不是。”
她心怀疑虑地打量着他,似乎并不相信。
“好吧,那你想要干什么呢?”
在她后面,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大厅里,卡尔加里看见了另一张脸。一张平板单调、其貌不扬的脸。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会说那是一张像薄饼一样的脸,一张中年妇女的脸,灰黄色的卷发贴在她的头皮上。她看起来像是在那里徘徊等待,一个警觉的母夜叉。
“这件事跟你的兄弟有关,阿盖尔小姐。”
赫斯特·阿盖尔猛地吸了一口气,她不相信地说道:“迈克尔?”
“不,是你弟弟杰克。”
她大声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杰奎[杰奎(Jacko)是杰克(Jack)的昵称]的事来的!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呢?这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为什么还要没完没了的?”
“你永远不能说哪件事情真的结束了。”
“可这件事就是结束了!杰奎死了。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就算了?所有事情都过去了。假如你不是一个新闻记者,那我猜你可能是一个医生或者心理学家什么的。请你离开吧。我父亲不想被打扰,他很忙。”
她开始关门。匆忙之间,卡尔加里做了他本该先做的事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把它猛地塞到她面前。
“我这儿有封信,马歇尔先生写的。”
女孩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捏住了信封,犹豫不决地说道:“是伦敦的……马歇尔先生?”
这时,刚才一直藏在大厅隐蔽处的中年妇女突然加入进来。她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卡尔加里,这让他不禁想起外国的那些修女们。当然,这本就是张修女的脸!这张脸需要配上一条崭新洁净的白头巾或随便什么这类东西,紧紧地包住脸庞,还有黑色的长袍和面纱。就是这张脸,在百般勉强地允许你进去,并且把你带去会客室或者见院长嬷嬷之前,要先透过厚重的大门上的那个小窗口满腹狐疑地打量你一番。她可不怎么像一位善于沉思冥想的修女,倒像是个修道院里的杂役。
她问:“你从马歇尔先生那儿来?”这句话被她说得就像是在指责一样。
年轻女孩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信封,接着她二话没说就转身跑上楼去。
卡尔加里依然站在门阶之上,承受着这个母夜叉兼杂役修女责难和怀疑的目光。
他搜肠刮肚,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可说的。于是,他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没一会儿,女孩冷淡而疏离的声音从楼上飘了下来。
“爸爸说让他上来。”
卡尔加里看着看门狗带着几分不情愿闪到了一旁,但她那怀疑的表情丝毫未变。他走过她身边,把帽子放在椅子上,然后登上楼梯,来到女孩站在那里等着他的地方。
屋子内部隐隐约约给他一种整洁的感觉。他心想,这里可以作为一所昂贵的私人疗养院。
女孩带着他沿一条走廊走,下了三级台阶,然后猛地打开一扇门,示意他进去。她在他身后走进房间,随后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书房,卡尔加里满心愉悦地抬起头来。这个房间里的氛围和这栋宅子的其余部分迥然不同。这是一个男人待的房间,他既在这里工作也在这里放松休息。墙边排满了书,椅子很大,虽说有些破旧,但相当舒服。书桌上的纸张和其他桌子上散放的书籍虽然有点儿凌乱,却不会让人产生不快。他一眼就瞥见一个年轻女人正要从房间另一头的一扇门出去,那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接着他的注意力就被起身过来迎接他的男人所吸引了,男人手上还拿着那封拆开了的信。
对于利奥·阿盖尔,卡尔加里的第一印象是他竟然如此瘦削,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似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活像一个幽灵!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够洪亮,但还算好听。
“你是卡尔加里博士?”他说,“请坐吧。”
卡尔加里坐了下来,接过一支烟。他的主人在他对面落了座。所有这一切都在不慌不忙之中进行,时间在这里似乎已无足轻重。利奥·阿盖尔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毫无血色的手指同时轻轻地敲着那封信。
“马歇尔先生信上说你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我们,但他没有明确说是哪方面的。”他继续说下去,笑容愈加明显,“律师们总是那么小心谨慎,不想连累到自己,不是吗?”
此情此景让卡尔加里有些吃惊,因为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是个快乐的男人。这个男人所拥有的并非是通常可见的活泼开朗、热情奔放——而是那种深藏于他幽暗的内心深处,能令他自己感到满意的快乐。这是个不为外物所动,同时又对此心满意足的男人。卡尔加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他确实为此感到惊讶。
卡尔加里说:“你能见我真是太好了。”这是一句很机械的开场白,“我想和写信相比,还是我亲自来一趟更好一些。”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突然焦虑不安地说道,“这事儿很难……非常非常难……”
“别急,慢慢说。”
利奥·阿盖尔依旧表现得礼貌而疏远。
他俯身向前,很显然是想用温文尔雅的方式来帮帮忙。
“既然你是带着马歇尔先生的这封信来的,我猜你此行的目的肯定和我那个不幸的儿子杰奎有关。啊,我是指杰克,杰奎是我们称呼他时叫的。”
卡尔加里本来精心准备好的说辞此刻都已不知所踪了。他坐在这儿,想着那个他不得不说出口的令人震惊的事实,又开始结巴起来了。
“这个实在是太难……”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随后利奥小心谨慎地说道:“如果我先说出来能帮到你的话——我们其实很清楚,杰奎他……心理上不正常。你要告诉我们的事情应该不会让我们太吃惊。尽管发生了这么可怕的悲剧,但我仍旧百分之百相信,杰奎他并不该为他的行为负责。”
“他当然不应该。”说话的是赫斯特,卡尔加里被年轻女孩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他一时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就坐在他左后方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他一回头,她就急不可耐地向他凑近。
“杰奎一向都那么讨厌,”她悄声说道,“他就像个小男孩一样。我是说当他发脾气的时候,会随手抄起任何他能找到的家伙,照着你就打……”
“赫斯特、赫斯特……我亲爱的。”阿盖尔的声音听上去无比痛苦。
女孩大吃一惊,赶忙用手捂住了嘴。她满脸通红,言语之间突然显现出年轻人的局促不安。
“我很抱歉,”她说,“我的意思不是——我忘记了,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不该在他已经——我是想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而且……而且……”
“已经过去了。”阿盖尔说,“所有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我试着……我们全都试着,去把这个孩子当成一个病人来看待。他脑子里的哪根筋搭错了——我觉得这么表达最贴切。”他看着卡尔加里,问,“你同意吗?”
“不。”卡尔加里说。
片刻的沉寂。这句断然的否定让他的两位倾听者都有些震惊。这个字冲口而出,几乎带有爆炸性的威力。为了缓和这种效果,卡尔加里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我很抱歉。你看,你们其实还没明白。”
“哦!”阿盖尔似乎在思索斟酌,然后他转过脸冲着女儿说,“赫斯特,我觉得你最好回避一下。”
“我才不走呢!我非听不可,我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听起来或许会让人不舒服……”
但赫斯特不耐烦地喊道:“杰奎还干过什么别的可怕的事?知道了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卡尔加里马上说道:“请相信我,你弟弟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任何问题——事实恰恰相反。”
“我没明白……”
这时,房间另一端的门开了,卡尔加里刚刚瞥见的那个年轻女子回到了房间里。此刻她身着出门时穿的外衣,手里拿着一个小公文包。
她对阿盖尔说道:“我要走了,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阿盖尔显现出瞬间的迟疑(卡尔加里心想,他是不是总是这么迟疑不决),接着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将她拉近。
“坐下,格温达。”他说,“这位是——呃……卡尔加里博士。这位是沃恩小姐,她是……她是——”他再一次顿下来,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这几年来一直是我的秘书。”接着又补上一句,“卡尔加里博士是来告诉我们……或者说是来问我们一些事情的。是关于杰奎的——”
“是来告诉你们一些事的。”卡尔加里打断他的话说道,“而且,虽说你们没有意识到,不过其实每时每刻你们都在给我制造困难,让我觉得越来越难以启齿。”
他们全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在格温达的眼睛里,卡尔加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像是表示理解的眼神,仿佛这一刻他和她已经结成了同盟。她对他说:“没错,我知道阿盖尔一家人有多难打交道。”
卡尔加里心中暗想,她真是个漂亮迷人的女子——尽管不是那么年轻了,估计有三十七八岁。她体态丰腴,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双黑色的眼睛,浑身上下散发出健康与活力的气息。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既能干又聪明。
阿盖尔冷若冰霜地说道:“我一点儿都没觉得我们在给你出难题,卡尔加里博士。这当然也不会是我们的本意。如果你可以开门见山的话……”
“是的,我明白。我刚才说的话还请多包涵。因为你一直在坚持——还有你的女儿——你们一直在强调说事情已经都了结了,过去了,结束了。但事情并没有了结。好像有谁说过这么一句话:‘任何问题都未曾得以解决,直到——’”
“‘直到它真正尘埃落定。’”沃恩小姐替他把话说完了,“吉卜林说的。”她还冲他鼓励地点点头,卡尔加里不由得对她心存感激。
“我马上就要言归正传了。”卡尔加里继续说道,“你们听完我不得不说的话之后,就会明白我的……我的为难之处了。此外还有我的苦恼和忧虑。首先,我必须说几件我自己的事。我是一名地球物理学家,最近参加了南极探险队,几周前才刚刚回到英格兰。”
“是海斯·本特利探险队吗?”格温达问。
他感激地向她转过头去。
“是的,正是海斯·本特利探险队。我告诉你们这个是为了交待一下我的背景,同时也是为了说明我已经有差不多两年时间不问……世事了。”
她继续帮他打圆场。
“你的意思是说,也包括谋杀案审判这样的事?”
“是的,沃恩小姐,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转向阿盖尔。
“如果我的话让你感到痛苦,还请见谅,但我必须要和你核对一下几个日期和时间。前年的十一月九日,傍晚六点钟左右,你的儿子,杰克·阿盖尔——对你们来说是杰奎——来这里和他母亲,也就是阿盖尔太太见面。”
“我太太,没错。”
“他告诉她他有麻烦了,需要钱。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
“很多次。”利奥叹了口气说道。
“阿盖尔太太拒绝了。他开始出言不逊,威胁谩骂。最终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嘴里还大喊大叫着说他会回来的,让她‘最好把钱准备好’。他说:‘你不想让我去坐牢,对吧?’而她回答说:‘我现在开始相信,也许对你来说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利奥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我太太和我为此事推心置腹地讨论过。我们……对这个孩子很不满意。我们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解围脱困了,就是想要给他一个新的开始。在我们看来,或许一次监狱服刑带给他的震撼……那种历练……”他的话音逐渐变小,“不过还是请你往下说吧。”
卡尔加里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晚些时候,你太太死于非命。她是被一根拨火棍打倒在地的,拨火棍上有你儿子的指纹,而早些时候,你太太放在书桌抽屉里的一大笔钱不翼而飞。警方在德赖茅斯逮捕了你儿子,在他身上发现了钱,大部分是五英镑面额的钞票,其中一张上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这也使得银行得以确认,这张正是当天早上他们付给阿盖尔太太的。他受到了指控,接受了审判。”卡尔加里停顿了一下,“判决是蓄意谋杀。”
终于说出口了——这个性命攸关的字眼。谋杀……这绝不是个余音绕梁的词;而是一个该被扼杀的词,一个被窗帘、书籍以及绒毛地毯吸收了的词……词语可以被扼杀,但行为不会……
“我从马歇尔先生,也就是辩方律师那儿了解到,你儿子被捕的时候申辩说自己是无辜的。虽然说不上信心十足,但也表现得轻松愉快。警方把谋杀发生的时间界定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而他坚称自己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杰克·阿盖尔说,在那段时间里,他搭上一辆便车前往德赖茅斯,车是快七点时,他在距离这里大约一英里外的、连接雷德敏和德赖茅斯的主路上搭上的。他不知道那辆车的牌子和车型——当时天色已暗——但那是一辆黑色或者深蓝色的轿车,司机是一个中年男子。警方竭尽全力去查找那辆车以及开车的男子,但没能找到可以证实他的供词的证据,而律师们相当确信这个男孩的说辞是他匆忙之间编出来的故事,而且编得不怎么高明……
“庭审时,辩方辩护的主旨是心理学家提供的证据,他们试图证明杰克·阿盖尔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法官本人对于这一说法有点吹毛求疵,这样做出的总结陈词显然对被告不利。于是杰克·阿盖尔被判终身监禁。服刑六个月后,他因肺炎死于狱中。”
卡尔加里停了下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格温达·沃恩的眼里显露出兴趣和密切的关注,赫斯特的眼里依然是怀疑,利奥·阿盖尔的眼里看起来则是一片空白。
卡尔加里接着说道:“你能确认我所陈述的事实都是正确的吗?”
“你所说的完全正确。”利奥说道,“尽管我依然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去重温这些我们正在努力忘掉的、令人痛苦的事实呢?”
“请原谅我。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想,你对判决没有什么异议吧?”
“我承认事实的确如你所说——换句话说,如果你不去深究这些事实背后的东西的话。说得难听一点,这就是一桩谋杀案。但如果你去深究,其实后面还有很多能用来为他开脱的话可说的。那孩子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然而很不幸,从法律层面上来说这件事没有得到认可。《麦克诺顿条例》[一八四三年,一个名叫麦克诺顿的英国公民把时任首相的秘书误认成首相而将其射杀,在审判中,辩方称其有精神疾病,最终被判无罪。之后英国法院就该事件做出回应,制订了赦免精神病人犯罪的条例,即《麦克诺顿条例》]有些狭隘,并不能令人满意。我可以向你保证,卡尔加里博士,蕾切尔本人——我是指我已故的妻子——很可能会是第一个谅解并宽恕那个不幸的孩子的轻率行为的人。她是个思想极其进步的人文主义者,同时在心理学方面知识渊博。她应该是不会在道义上谴责他的。”
“她可是知道杰奎能有多讨厌的。”赫斯特说,“他一向那样——似乎就是难以自控。”
“所以你们大家,”卡尔加里不紧不慢地说道,“就没有丝毫的疑问?我是指对于他有罪这一点,毫不怀疑?”
赫斯特瞪大了眼睛。
“我们怎么可能会怀疑呢?他当然是有罪的。”
“并不是真正有罪。”利奥表示了异议,“我不喜欢那个词。”
“而且,那个词确实是不正确的。”卡尔加里深吸了一口气,“杰克·阿盖尔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