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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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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老没品哥·品克在牛津生涯进入尾声的时期,常去伦敦不太好对付的区域从事社会服务,他曾跟我说起某天下午在贝思纳尔格林传播光明时,出其不意地被一个沿街吆喝的小贩一脚踢中腹部。他颇为详细地为我描述了当时的感受。他说自己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奇妙感觉,同时又有种异样的幻觉,仿佛走进了一片浓雾。之所以在此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此时此刻我的感受不可思议地与此类同。

诸位也许记得,上次见到这位管家,他是来告诉我,玛德琳·巴塞特说我若能抽空去见她,她将不胜感激;当时我提到他在摇曳闪烁。现在我眼前的管家不再摇曳闪烁,而是类似一团起伏的雾气,约略有些管家的形状在其中振动。然后我突然清醒过来,终于可以留意一下其余各位的反应。

大伙都激动不已。巴塞特老爹让我想起上学时抄了五十次的那首诗的作者(因为我为英国文学课引进了一只小白鼠),“有如观象家发现了新的星座”,而达丽姑妈和奥茨警官分别“像科尔特斯凝视着太平洋,而他的同伙在惊讶的揣测中彼此观看,尽站在达利安高峰上沉默”[1]。

过了相当长的一阵子,大伙才作出反应。突然间,伴随着一声哽咽的呼声,如同母亲看到失散已久的孩子出现在不远处,奥茨警官一个俯冲,一把夺过头盖儿,紧紧搂在怀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动作似乎打破了咒语。老巴塞特活了过来,仿佛有人按动了按钮。“哪里——哪里得来的,白脱菲尔德?”

“是在花圃里捡到的,老爷。”

“花圃?”

“怪事,”我说,“真蹊跷。”

“是,老爷。我正在为宾小姐遛狗,刚好从屋子这边经过,就看到伍斯特先生从窗口往下面扔东西。东西掉在了花圃里,仔细一看,原来是这个警盔。”

老巴塞特深吸一口气。“谢了,白脱菲尔德。”

管家一阵风似的走了。老巴绕着轴心一转,把目光对准我,夹鼻眼镜闪闪发亮。

“如此么!”他说。

话说每当有人说“如此么”,我总是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反诘。于是我明智地三缄其口。

“肯定是误会,”达丽姑妈英勇无畏地接口,这种精神跟她实在很配,“估计是从别的窗口扔出去的。夜里这么暗,很容易弄混的。”

“咄!”

“又或者是他在说谎。没错,这个解释很说得通。我看我是琢磨明白了。你这位白脱菲尔德就是罪魁祸首。他偷了警盔,知道咱们要展开搜捕,眼看要败露,于是决定铤而走险,干脆嫁祸给伯弟。啊,伯弟?”

“我看是合情合理,姑妈,的确合情合理。”

“不错,事情经过肯定是这样。现在越想越清楚。这些外表像圣徒似的管家一丝一毫都信不得。”

“一丝一毫都不行。”

“我就记得这家伙贼眉鼠眼的。”

“我也是。”

“你也注意到了,是吧?”

“一打眼的事儿。”

“看到他,我就想起穆加特罗伊德。你还记得布林克利的穆加特罗伊德吧,伯弟?”

“波默罗伊之前那个胖乎乎的家伙?”

“就是他。光看脸,完全是正派得超乎寻常的主教。这张脸哪,把咱们都骗了,让人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结果呢?这家伙偷了一只煎鱼锅铲,送去当掉了,拿钱赌狗全给挥霍了。这个白脱菲尔德就是另一个穆加特罗伊德。”

“估计有点亲戚关系。”

“是我也不奇怪。好了,既然一切都有了满意的解释,伯弟名誉上毫无瑕疵,本案驳回,那咱们不如回房休息吧。时候不早了,我要是睡不饱八小时的美容觉,明儿就见不得人啦。”

她为这场面营造了如此欢聚一堂的祥和气氛,一片真心的“休再提他”,但令人震惊的是,老巴塞特可不这么看。他立即奏响了刺耳的音符。

“特拉弗斯夫人,你认为有人说谎,这个理论我完全赞同。至于你认为说谎的人是我的管家,我却有争议。伍斯特先生未免太聪明了一点,足智多谋——”

“啊,多谢。”

“——但只怕我不能驳回本案,并如你所言,承认他名誉上毫无瑕疵。事实上,不妨直话直说,我根本不打算驳回此案。”

他给了我一个夹鼻眼镜待遇,冷冷的充满威胁。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叫我不喜欢的表情。

“伍斯特先生,也许你还记得,在书房会面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认为事态极其严重。你认为罚金五镑足矣,援引的前例是我在勃舍街法庭上对你类似罪行的判决,对于这个观点,我声明不可接受。我向你保证道,这个肆意袭击奥茨警官的凶犯一旦落网,就将被判处监禁。我现在也没有理由推翻这个决定。”

这番声明收到的反响两极分化。尤斯塔斯·奥茨明显支持。他从警盔上抬起头,迅速地给了一个鼓励的微笑,我猜要不是纪律严格约束,他还要来一句:“说得好!”而达丽姑妈和我呢,则很不高兴。

“哎,得了,我说沃特金爵士,真的假的,见鬼,”她谆谆劝诫,氏族利益可能受到威胁时,她总是相当警觉,“你可不能这么做。”

“夫人,我不仅能,而且会。”他朝着尤斯塔斯·奥茨的方向抖了抖手,“警官!”

他并没有说“给我逮捕此人”或者“履行你的职责”,不过对方已经领会了要义。他热情洋溢地迈开笨拙的步子,我满以为他要伸手按在我肩上,或者亮出枷锁扣在我手腕上,不过没有。他只是和我站成一条线,好像要和我唱双簧似的,脸鼓鼓的。

达丽姑妈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怎么能前脚把人家请进门,一等他迈进门槛,就不动声色地把人关进铁窗呢?如果这就是格洛斯特郡的待客之道,那老天保佑格洛斯特郡。”

“伍斯特先生不是我请来的,他是小女的客人。”

“这有什么区别?你别想就这么推得一干二净。他就是你的客人,吃过你府上的油盐酱醋。既然说到这儿,不妨提一句,今天晚上汤里的盐放得也太多了。”

“哦?你觉得多?”我接口道,“我觉得刚刚好。”

“不对,太咸了。”

巴塞特老爹从中斡旋。“对于厨子的不足之处,我必须表示歉意。可能我不久就要进行人事调整。同时呢,回来说咱们的主要问题。伍斯特先生被捕了,明天我将采取必要措施——”

“那今天晚上怎么办?”

“村里有一间警局,虽然小,但设施俱全,由奥茨警官负责管理。想必奥茨可以安排他的住宿问题。”

“难不成你要把这可怜的小伙儿拽到警局去?这么大半夜的。至少给他找张像样的床吧。”

“是,我对此倒没有反对意见,秉公办事也不必过分严酷。伍斯特先生,你可以在这间屋子里一直待到明天。”

“哦,多谢了。”

“我会把门锁上——”

“哦,那成。”

“亲自保管钥匙——”

“哦,自然。”

“今晚就由奥茨警官在窗外巡逻。”

“爵四?”

“以防伍斯特先生故技重施,从窗口往外扔东西。奥茨,你还是立即到岗最好。”

“遵命,爵四。”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言的哀痛,很明显,他观察事态发展时的那股得意劲儿已经消失殆尽,似乎他对睡饱八小时的看法和达丽姑妈雷同。他难过地告退,有点郁郁地走了。他的警盔虽然失而复得,但看得出,他开始怀疑有了警盔是否等于有了一切。

“现在呢,特拉弗斯夫人,我有句话,可以的话,希望和你私下谈谈。”

他们抽身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妨大方地承认,我听着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着实有一点心酸。另一方面呢,我终于可以在卧室里独处几分钟,这感觉也不错,可惜代价是我深陷所谓的“非法拘禁”,脱身的希望又不大。

当然了,这对我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上次在勃舍街,我已经听过牢房外铁栅栏的啷当。但那次我总算能为自己打打气,心里想着最差也不过是听法官席上一顿警告,虽然最后的实际结果是钱夹子吃了一记。今时不同往日,我面临的是早上醒来就要到狱中服满三十日有期徒刑,并且极有可能享受不到早上那杯茶了。

虽然知道自己无辜,但这也于事无补。即便史呆·宾把我看作西德尼·卡顿,我也没觉得老怀大慰。我不认识这位仁兄,看起来他是为某个姑娘甘愿吃了哑巴亏,在我心里,这就足以封他为百年难得一见的蠢驴。西德尼·卡顿和伯特伦·伍斯特,我看是半斤八两。西德尼,傻瓜一个;伯特伦,同上。

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我想起奥茨警官,他得知自己今天要值夜班的时候表现出闷闷不乐的厌恶情绪,于是暗暗希望他等上头转移视线以后,大概会弃之不顾,回去睡他的美容觉。可惜没有。他正沿着草坪左右巡逻,简直是警心涤虑的写照。

我走到盥洗盆架旁边,准备拿块香皂打他,觉得这样大概有利于抚慰自己受伤的灵魂,这时只听到门把手嘎吱转动。

我大步迈过去,把嘴贴在木板门上。“谁?”

“是我,少爷,吉夫斯。”

“哦,嗨,吉夫斯。”

“门好像锁上了,少爷。”

“相信我,吉夫斯,表象诚不欺人。是巴塞特老爹锁上的,他还把钥匙也揣走了。”

“少爷?”

“我给逮住了。”

“真的,少爷?”

“什么?”

“我说:‘真的,少爷?’”

“啊,是吗?对,是真的。原因我这就告诉你。”

我对事情的“不来细”[2]作了一番介绍,虽然有门隔在中间,听得不太清楚,但我相信我的叙述引来了几许礼貌的“啧啧”声。

“十分不幸,少爷。”

“太倒霉了。好了,吉夫斯,你有什么消息?”

“我四处寻找斯波德先生,不过他去庭院散步了。相信他不久就会回来。”

“哎,现在也不需要他了。事态进展太快,现在离斯波德能派上用场那会儿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你那边还有什么别的动静没有?”

“我和宾小姐聊过两句,少爷。”

“我也很乐意跟她聊两句。她有什么话说?”

“小姐情绪相当低落,她和品克牧师先生的婚约已经由沃特金爵士做主解除了。”

“天哪,吉夫斯!怎么回事?”

“沃特金爵士似乎迁怒于品克先生,因为窃取奶牛盅的梁上君子在他手下溜走了。”

“你怎么说是‘君子’呢?”

“出于谨慎起见,少爷。隔墙有耳。”

“你的意思我懂了。很机智,吉夫斯。”

“多谢少爷。”

我思考了一下最新情况。格洛斯特郡这晚上的确有不少抽痛的心。我感到一阵惋惜之情。虽然我沦为目前的境遇全拜史呆所赐,但我很希望这个小疯子一切顺利,在她遭殃的时刻,很为她哀悼。

“这么说,他拆散了史呆这一对外加果丝那一对?这老头儿今天晚上还真是没轻折腾啊,吉夫斯。”

“是,少爷。”

“而且依我看来,咱们也束手无策。你看有什么计策没有?”

“没有,少爷。”

“再转到事情的另一个层面,你手头有什么办法帮我脱身没有?”

“计划尚不周详,少爷。有一点头绪,还需要反复斟酌。”

“好好地酌,吉夫斯,要不遗余力。”

“目前只是一团混沌罢了。”

“你还是要巧计取胜,是不是?”

“是,少爷。”

我摇摇头。当然,这属于浪费时间,因为他又看不见。但我还是摇了。“现在别走什么微妙曲折的路线,吉夫斯,咱们下手要快。我刚刚想到一件事,咱们刚才还说罗德里克·格罗索普爵士被囚禁在盆栽棚里,而多布森警员看守着各处出口。你记不记得斯托克老爹提了什么解决办法?”

“如果记得不错,少爷,斯托克先生建议对警官进行身体攻击。‘拿铁锹拍他脑袋!’我记得这是他当时的措辞。”

“不错,吉夫斯,一个字也不差。虽然咱们当时一致否决,但我现在想想,他倒是展示出一定的狠辣的判断力。这些白手起家的商人讲求实际,总能避开细枝末节,直奔目标。奥茨警官现在正在我窗户下面放哨。我这里还有绑好的床单,完全可以系到床脚什么的。所以呢,你只要去借一柄铁锹,过去……”

“少爷,我只怕……”

“得了,吉夫斯,这时候别来什么nolle prosequi。我知道你喜欢用巧计,但你也得知道,现在巧计完全派不上用场。此时此刻,只有铁锹才能帮上咱们。你可以过去假意跟他聊天,把工具掩藏在背后,等到对方的心理防线……”

“打扰一下,少爷。我听到有人来了。”

“哦,你考虑一下我的话。是谁来了?”

“是沃特金爵士和特拉弗斯夫人,少爷。他们可能要进屋叙话。”

“我就知道,这屋子容不得我自己享受多久。算了,让他们进来吧。咱们伍斯特随时欢迎来客。”

不一会儿门开了,进来的却只有我家亲戚一人。她直奔熟悉的扶手椅,重重地瘫了下去。她形容肃穆,不像是来宣布巴塞特老爹经过理智的考量决定还我自由。但她如果不是为宣布这条消息而来,那才是见鬼了。

“哎,伯弟,”她沉思默想了片刻后开口道,“你继续收拾行李吧。”

“啊?”

“他撤回原判了。”

“撤回原判?”

“对,他决定不起诉。”

“你是说,我不会被送去拘留所了?”

“不错。”

“我像空气一样自由了?”

“对。”

我忙着兴高采烈,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表演的踢踏独舞并没有得到老嫡亲的煽动助兴。她还在维持着肃穆的坐姿,我有点责备地看着她。“你好像不大满意。”

“啊,我高兴着呢。”

“我可看不出什么迹象,”我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侄子不用上绞刑台,这是打个比方啊,会换来一点欢欣雀跃呢。”

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哎,问题是,伯弟呀,还有个条件。这个无耻老儿开了个价。”

“什么价?”

“他要阿纳托。”

我愣愣地看着她。“要阿纳托?”

“对。这就是你自由的代价。他说如果能得到阿纳托,就同意不起诉。这个可恶的勒索犯!”

一阵痛苦的抽搐扭曲了她的五官。就在不久之前,她还高声歌颂并全力支持勒索,不过要想体味勒索的真正乐趣,需得站对方向。作为被动接受者,而不是主动施与者,这位夫人痛苦万分。

我自己也很不痛快。作为故事的叙述者,我曾时不时地抒发过自己对阿纳托的感想。他是位无可超越的艺术家。诸位应该记得,我这位亲戚讲过,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在布林克利庄园逗留期间如何卑鄙地想把阿纳托挖走,当时我听在耳中,三魂差点丢了七魄。

当然,从来没有品尝过这位神厨手艺的人一定很难理解,他的烤肉啦炖菜啦对于享受过的食客是如何一等一的重要。我只能这样形容:一旦尝过一口他的菜肴,你就会生出一种感觉,认为若无法继续狼吞虎咽,生活将了无诗意、毫无生趣。想到达丽姑妈为了侄儿免受牢狱之苦而情愿牺牲这位奇人,我不禁深受触动,惶恐不安。

我从来没有这样彻底地感动过。我望着她,眼前雾蒙蒙的。她叫我想到西德尼·卡顿。“你真的打算为了我放弃阿纳托?”我一阵哽咽。

“自然。”

“自然个头!这种事我决不能允许。”

“可你也不能进监狱呀。”

“我当然能。如果我进去意味着那位绝妙的大师会继续在自家灶台上劳作。对老巴塞特的要求,理也别理。”

“伯弟!你这可是真心话?”

“当然真。三十天的二等牢房待遇算得了什么?小菜一碟。我闭着眼睛都行。看他巴塞特还有什么花样。另外,”我声音柔和了一点,“等我刑满释放重获自由之时,让阿纳托施展绝活吧。一个月的面包清水稀粥,也不知那种地方还提供什么伙食,我一定食欲大增。在我重返人间的那一晚,希望能享受一桌流传千古的美味。”

“包你满意。”

“咱们不如马上就列个单子。”

“现在正是时候。第一道:鱼子酱。要么罗马甜瓜?”

“外加罗马甜瓜。跟着是一道提神滋补的汤。”

“清汤还是浓汤?”

“清汤。”

“你不会是忘了阿纳托的西葫芦花浓汤吧?”

“片刻也忘不了。可他的清炖爱之果汤[3]呢?”

“也许你说得有理。”

“我想是。我觉着是。”

“那我还是留给你点吧。”

“明智之举。”

我取来纸笔,约十分钟后,准备宣布结果。“这就是我理想的菜单,”我说,“但额外的增添视我在牢房的灵感而定。”

宣读内容如下:

晚餐

鲜鱼子酱

罗马甜瓜

清炖爱之果汤

龙虾奶油精灵

小公爵黑椒蜜汁烤薯翅

密斯丹盖龙须菜芽

香槟奶油鹅肝

阿尔卑斯山珍珠雪

图卢兹小牛杂馅饼

苦苣香芹沙拉

乌珠木布丁

牧羊人之星

本笃会僧白甜酒

尼禄火焰冰淇淋

什锦蜜饯

巧克力小魔鬼

果盘

“差不多全了吧,姑妈?”

“是,你还真没漏下什么。”

“那咱们就叫他进来藐视他。巴塞特!”我大喊。

“巴塞特!”达丽姑妈怒吼。

“巴塞特!”我一声咆哮,响彻云霄。

他奔进门的时候云霄还在响。只见他一脸气恼。“见鬼了,你这么喊我干什么?”

“啊,你来了,巴塞特,”我立刻进入正题,“巴塞特,我们藐视你。”

他明显大吃一惊,并向达丽姑妈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似乎觉得伯特伦在打哑谜。

“他指的是你开的那个愚蠢的条件,”我这亲戚解释道,“只要我让出阿纳托,你就放了他。我还从没听过这么愚蠢的想法。我们着实笑了个够,是不是,伯弟?”

“肚皮都笑破了。”我应和道。

他愣住了。“你是说你们不答应?”

“我们当然不答应。我了解我的侄儿。为了贪图安逸,宁可叫姑妈家承受伤心和丧亲之痛,这种事他一刻也不会考虑。咱们伍斯特不是这种人,是吧,伯弟?”

“要我说可不是。”

“他们不会把自己摆在第一位。”

“可以打赌。”

“我压根不该跟他提这个交换条件,简直是侮辱了他。我向你赔礼道歉,伯弟。”

“别往心里去,我的亲姑妈。”

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晚安,伯弟,再见——应该说‘喔喝无哇喝’[4]。咱们后会有期。”

“绝对的,等到雏菊开遍田野那一天[5],也可能更早。”

“对了,你是不是忘了地中海茴香小圆饼?”

“是呀。还有希腊烤羊柳配莴苣。麻烦补在案情记录上吧。”

她走了,跨过门槛时回眸一瞥,眼神中写满了爱慕崇敬。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我这边厢是倨傲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巴塞特老爹勉强开了口,声音不怀好意。

“这么说,伍斯特先生,你似乎终究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是吧。”

“我要说的是,之前允许你今天晚上在我的屋檐下度过,但我改变了主意。你得去警局。”

“这是报复,巴塞特。”

“绝对不是。我只是想,不应该为了你的方便,而剥夺奥茨警官得来不易的休息时间。我这就叫人去传他。”他打开门,“你,过来!”

这么跟吉夫斯说话可是大大的不妥,但这位老实人似乎并未介意。

“爵士?”

“你去屋子外面的草坪上找奥茨警官,带他过来。”

“遵命,爵士。我想斯波德先生有话想对爵士说。”

“啊?”

“斯波德先生。他正沿着走廊走过来。”

老巴塞特走回屋子里,似乎不大高兴。“罗德里克怎么这个时候还来打搅我,”他大发牢骚,“我就想不出他找我能有什么事。”

我浅笑一声。这么讽刺,我有点好笑。“他来呢——未免太迟了——是要告诉你,奶牛盅被偷的那会儿他正和我说话,从而证明我的无罪。”

“这样啊。是,你说得对,他来迟了。我得跟他解释一下……啊,罗德里克。”

罗·斯波德巨人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进来,罗德里克,快进来。其实你不用担心,好伙计。伍斯特先生已经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表明他和奶牛盅失窃的事毫无干系。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呃,不是。”罗德里克·斯波德回答。

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只见他眼神呆滞,并且在那种型号的玩意儿还可以被捋的范围内,捋着那撇八字胡。他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任务,正在给自己打气。

“嗯,呃,不是,”他说,“情况是这样的。我听说出了点小麻烦,因为我从奥茨警官那儿偷的那个警盔。”

大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巴塞特眼直了。我眼也直了。罗德里克·斯波德继续捋他的八字胡。

“我做了件傻事,”他说,“现在我意识到了。我,呃,感到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这是时有发生的,是吧?还记得吧,我说过当年在牛津的时候就偷过一顶警盔。我本来不想声张的,不过伍斯特的下人告诉我说,你以为是伍斯特做的,所以我只好过来告诉你一声。我说完了,现在要回去休息了,”罗德里克·斯波德说,“晚安。”

他踱着方步走了。我们继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估计比此时此刻的沃特金·巴塞特爵士更颜面扫地的人是大有人在,虽然我是没见过。他的鼻尖红得发亮,夹鼻眼镜耷拉在母体鼻梁上,呈四十五度角。虽然自打相识伊始,此人就坚持不懈地打压我,但我居然有点同情这个可怜的老头儿。

“呃嗯——”他终于打破沉默。他和声带作了一阵子斗争,似乎那玩意儿打结了,“看来我应该向你赔礼道歉,伍斯特先生。”

“不必多言,巴塞特。”

“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

“别提他了。既然已经证明我是无辜的,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大概可以自由出入了吧?”

“哦,自然,自然。晚安,伍斯特先生。”

“晚安,巴塞特。我想也不用我多说什么,总之我希望你能从中吸取教训。”

我淡淡地一点头,打发了他,然后陷入了冥思苦想。刚才这事儿真叫我摸不着头脑。我采用奥茨警官久经试炼的寻找动机大法,但不得不承认,我给难倒了。只有一个可能:西德尼·卡顿精神再次迸发了。

突然间,如闪电划过,我眼前一亮。“吉夫斯!”

“少爷?”

“是不是你安排的?”

“少爷?”

“别‘少爷’个没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你怂恿斯波德背了这黑锅?”

我说不上他露出了微笑——他几乎从来不笑——不过他嘴角后部的肌肉似乎的确微微动了一下。

“是我擅自做主,建议斯波德先生宽大为怀,担下这一罪名。我的论据是,如此他不仅可以使少爷免于不快,而且于自身也毫无损害。我向他指出,沃特金爵士既然和他姑妈订下婚约,总不至于将对少爷的处罚施加在他身上。一位先生断不会送未婚妻的侄甥进监狱的。”

“太有道理了,吉夫斯。可我还是不明白,难道他立刻就答应了,毫无怨言?”

“并非毫无怨言,少爷。坦白承认,最初,他表现出一定的抗拒情绪。我想我之所以能影响他最终的决定,是因为我对他说,我知道——”

我忍不住喊了一声:“优拉丽?”

“正是,少爷。”

我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想把这个优拉丽弄个一清二楚。“吉夫斯,告诉我,斯波德究竟把这丫头怎么了?灭口了?”

“只怕我无权透露,少爷。”

“得了,吉夫斯。”

“恕我做不到,少爷。”

我只好放弃。“哎,那算了。”

我开始剥去衣衫,爬进睡衣裤,钻到床上。床单绑得乱七八糟,我发现必须缩在毯子中间睡下,不过这么将就一晚也无所谓。

事发如此突然,我若有所思。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思考着命运的瞬息万变。“人生真是难以捉摸,吉夫斯。”

“的确令人捉摸不透,少爷。”

“总叫人猜不着自己的境遇,是吧?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半小时以前,我根本想不到自己会穿着睡衣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看着你收拾行李,准备溜之大吉。那时候等着我的可是另一番光景。”

“是,少爷。”

“甚至可以说,我中了毒咒。”

“的确可以,少爷。”

“可是现在呢,倒可以说我的烦恼全部消失了,像那什么上的露珠。多亏了你呀。”

“能为少爷效劳,我十分有幸。”

“你这次办事立竿见影,可比之前哪一次都漂亮。不过吉夫斯,还有一桩麻烦。”

“少爷?”

“真希望你别老是‘少爷’个没完。我只是想说,吉夫斯啊,这庄园里几颗相爱的心被拆散,现在还散着呢。我可能是好好的——我的确是,不过果丝可不是。还有史呆。这就是美中不足的地方,所谓药膏里的苍蝇。”

“是,少爷。”

“不过说到这里呢,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药膏里不能有苍蝇。它们碍着什么事了?”

“我在想,少爷——”

“说吧,吉夫斯。”

“我只是询问一下,少爷是否打算起诉沃特金爵士,状告他在人证面前非法拘捕及损害名誉罪?”

“这我可没想过。你觉得够告他的?”

“毫无疑问,少爷。特拉弗斯夫人和我本人都可以提供压倒性证据,少爷绝对有把握向沃特金爵士申索高额赔偿金。”

“嗯,想必你说得有理。怪不得斯波德出场那会儿他简直暴跳如雷的。”

“是,少爷。他精通法理,自然对这个危险有所预见。”

“我还没见过谁的鼻子红成这样的。你呢?”

“没有,少爷。”

“不过呢,继续折磨他也不大像话。我其实并不想把这老头儿踩在脚底下碾个稀碎。”

“我不过是在想,如果少爷以提起诉讼作为威胁,沃特金爵士为了免生事端,也许会考虑答允成全巴塞特小姐和粉克-诺透先生以及宾小姐和品克牧师先生。”

“哎呀,吉夫斯!咱们反咬他一口,啊?”

“正是,少爷。”

“咱们得即刻行动。”

我跳下床,奔到门口。“巴塞特!”我扯着嗓子喊。

并没有收到立刻的回复。估计他已经遁回老窝去了。我坚持不辍,以固定的频率呼喊“巴塞特”,并不断提高音量,几分钟后,我听到远处脚步“吧嗒”的声音,他出现了,不过这次和之前的态度可有天壤之别。这一回他好像是侍从匆匆来应铃。

“是,伍斯特先生?”

我领着他进了屋,自己又跳上床。

“你有事要跟我说吗,伍斯特先生?”

“我有若干件事情要跟你说,巴塞特,不过暂时只挑一件。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愎自用,怂恿警察们将我拘捕并锁在屋子里,这已经构成了一项——什么罪来着,吉夫斯?”

“在人证面前非法拘捕及损害名誉罪。”

“就是这宝贝。我可以跟你索要几百万呢。你看怎么办?”

他一阵扭动,像电扇似的。

“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我接着说,“你得同意你女儿玛德琳和奥古斯都·粉克-诺透的婚事,还有你外甥女史黛芬妮和哈·品克牧师的。而且现在就得办。”

他体内似乎挣扎了片刻。本来可能还要挣扎上一会儿,不过他对上了我的目光。“我答应,伍斯特先生。”

“至于奶牛盅嘛,偷东西的国际犯罪团伙极有可能会转手卖给我汤姆叔叔。他们肯定通过地下信息渠道得知汤姆叔叔这个买主。巴塞特,要是你某一天在他的藏品里看到这只奶牛盅,你一声也不许吭。”

“我答应,伍斯特先生。”

“还有一件事。你欠我五镑。”

“抱歉?”

“这是偿还你在勃舍街罚我的。得在我动身之前还给我。”

“我明天早上会开张支票给你。”

“放在早餐餐盘上就行。晚安,巴塞特。”

“晚安,伍斯特先生。那是不是白兰地?我想喝一杯,希望你不介意吧。”

“吉夫斯,给沃特金·巴塞特爵士斟一杯。”

“遵命,少爷。”

他感恩地一饮而尽,然后晃晃悠悠地走了。其实他人可能不错,只是相处不深。

吉夫斯打破了沉默。“行李整理好了,少爷。”

“好。那我就躺下了。把窗户打开,好不好?”

“遵命,少爷。”

“今晚夜色好吗?”

“阴晴不定,少爷。现在外面下雨了,雨势很急。”

窗外传来“阿嚏”一声。

“咦,吉夫斯,是谁?外面有人吗?”

“是奥茨警官,少爷。”

“你是说他还在站岗?”

“不错,少爷。想来是沃特金爵士忙于其他事务,忘记传话给他,叫他不必在外面看守了。”

我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这样一来,我这一天就圆满了。想到奥茨警官在雨中逡巡,像米甸的军队,而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在热水袋上捂着粉红的脚趾,我不由感到一种奇妙的甜滋滋的幸福。

“完美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吉夫斯。你那句形容云雀的话怎么说来着?”

“少爷?”

“好像还有蜗牛。”

“哦,是,少爷。岁在新春,日值清晨,旭日东升,山坡一片晶莹——”

“云雀呢,吉夫斯?蜗牛呢?我清楚地记得有这两样。”

“马上就说到云雀和蜗牛了,少爷。云雀展翅高空,蜗牛静卧荆丛——”

“就是这句。结尾呢?”

“帝则安居行宫,世上万事升平。”

“总结得真精辟。我怎么也说不了这么好。不过吉夫斯,还有一件事。你不如一起告诉我吧,关于优拉丽的秘密。”

“只怕少爷……”

“我会保守秘密的。你知道我,一向守口如瓶。”

“少爷,少年伽倪墨得斯的规矩极其严格。”

“我知道,不过你总可以通融一下的。”

“对不起,少爷——”

我作了一个艰巨的决定。“吉夫斯,”我说,“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答应和你去坐环球邮轮。”

他动摇了。“这,少爷,此事绝对不能外传——”

“当然。”

“少爷,斯波德先生嗜好设计女士内衣,并且相当有天赋,已经秘密从事了若干年。他在邦德街上开了一间店铺,身兼店长及业主,店名为‘优拉丽姐妹’[6]。”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少爷。”

“天呀,吉夫斯!怪不得他不想走漏风声呢。”

“不错,少爷。此事无疑有损他在同僚面前的威信。”

“不能又当成功的大独裁者,又设计女士内衣呀。”

“不错,少爷。”

“只能选一样,二者不可兼得。”

“正是,少爷。”

我一阵琢磨。“这也算值了,吉夫斯,不然有这事儿悬着,我肯定睡不着。也许邮轮也没有那么讨厌?”

“大部分先生都乐在其中,少爷。”

“是吗?”

“是,少爷。可以结识新面孔。”

“那倒是。这我可没想过。那些面孔都是新的,是吧?成千上万的人,唯独没有史呆。”

“正是,少爷。”

“那你明天买票吧。”

“票已经买妥了,少爷。少爷晚安。”

门合上了。我关了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奥茨警官均匀整齐的脚步声,心里想着果丝和玛德琳·巴塞特这一对,还有史呆和老没品哥·品克那一对,想到他们现在的甜蜜日子又美得冒泡了。我又想到汤姆叔叔从达丽姑妈手里接过奶牛盅,达丽姑妈抓住心理上的适当瞬间,哄他给《香闺》开一笔数值不菲的支票。吉夫斯说得对,我心里想。蜗牛展翅高空,云雀静卧荆丛——好像说反了——帝则安居行宫,世上万事升平。

不一会儿,眼皮合上了,肌肉放松了,呼吸变得轻柔而均匀。睡眠,把忧虑的什么什么起来的睡眠[7],如同一波治愈的海浪向我聚拢而来。

[1] 济慈著名的十四行诗《初读贾浦曼译荷马有感》(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 1816),主人公引述的内容略有改动(穆旦译)。

[2] 法语:précis,意为概要。

[3] “爱之果”,即西红柿。

[4] 法语:au revoir,意为再见。

[5] 歌曲名,一战期间曾印成明信片,意指战争结束之时。

[6] 原为法文(Eulalie Sceurs),优拉丽是法国民间故事中的美女。

[7] 《麦克白》第二幕第二场:“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朱生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