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说性格因历练而坚强,真是一点也不错:自从打卡入住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的乡间别墅,我经历的各种荣辱兴衰一点一滴地塑造着我,使我从一个感性的俱乐部常客、“不乐哇儿地爷”[1],摇身一变而成为铁打的汉子。若是某位初来乍到不了解此间传染病院的情况,毫无防备地收到我刚刚收到的这条消息,估计就要一翻白眼,昏厥在座椅里。但本人呢,一桩接一桩的破事儿已使我变得坚毅强悍,对托特利庄园的生活节奏见惯不惯,因此面不改色地应对困境。
我也不是说自己没有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像长耳大野兔一屁股坐在仙人掌上。反正我起身后没有浪费时间作无谓的颤抖,而是立即走过去把门锁死。我闭紧嘴唇,一脸苍白地走回吉夫斯身边,他已经把警盔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正若有所思地拎着松紧带,任由它荡来荡去。
他一开口我就听出他出发的角度不对。“少爷,也许较为明智的办法,”他口吻中有一丝淡淡的责备,“是选择一个恰当的藏匿地点。”
我摇了摇头,也许还笑了一笑——当然是惨笑。敏锐的头脑使我直击问题根本。“不是我,吉夫斯,是史呆。”
“少爷?”
“放警盔的人不是我,而是史呆·宾。她本来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因为担心被搜,上次见她的时候,她正想着什么地方更安全。看来这就是她的结论了。”
我叹了口气。“你说女孩家的怎么会有史呆这种心态,吉夫斯?”
“这位年轻小姐行为举止的确出人意料,少爷。”
“出人意料?她就算直接住进科尔尼精神病院,谁也不会多问一句,他们保准铺上红毯欢迎。我越想这个小虾米,就越胆战心惊,窥想一下日后,就忍不住浑身发抖。这个现实不得不面对,吉夫斯——史呆这个从衬底往外纯粹是软垫病室的料,马上要嫁给哈·品克牧师,这位老兄呢,也是进圣餐的人里头数一数二的笨坯,并且想来——这个现实也得面对——这二位的结合也不愁收不到祝福。这就是说,不消多久,家里就会有小脚丫啪嗒来啪嗒去。令人犯寻思的是,靠近这些脚的主人是否有性命之忧?假设——这个假设也是迫不得已——他们继承了这一对父母共同的疯傻劲儿。吉夫斯啊,我就是怀着一种亲切的同情设想奶妈呀,女教师呀,私校老师呀,公学老师啊,什么的,他们掉以轻心地承担了照看史黛芬妮·宾和哈罗德·品克混合体的责任,殊不知要面对的可比烫山芋还要烫手。不过呢,”我话锋一转,停止了推想,“这个话题虽然叫人着迷,但和正题却完全不贴边。咱们得心系警盔,时刻不忘奥茨加巴塞特喜剧二人组随时可能过来搜查。你有什么建议?”
“令人颇费踌躇,少爷。此物体积不小,一时想不出切实可行的藏匿地点。”
“是。这破玩意儿差不多占了满屋子,啊?”
“毋庸置疑,十分引人注目,少爷。”
“是。官爷们可谓费尽心思,才给奥茨警官打造了这顶警盔。他们旨在为他营造一个令人瞩目的形象,不能让他顶在头上像顶了一粒花生米呀。他们成功了,这么个头盖儿,连密不透风的森林都藏不下。哎,好吧,”我说,“咱们也只有随机应变以礼相待啦。不知道这两位老兄什么时候来呢?我看是不一会儿的事儿。啊!要是猜得不错,这就是末日之手了,吉夫斯。”
我以为这个拍板的,也就是刚刚拍板门的这位是沃特金·巴塞特爵士,但我猜错了。门外传来的是史呆的声音。
“伯弟,让我进来。”
虽然我此刻最巴不得见的人就是她,但我并没有立刻敞开大门。谨慎起见,我先盘查一番。“你带着那只臭狗没有?”
“没有。管家带它出去遛了。”
“那你可以进来。”
等她进来就会发现伯特伦叉着双臂,冷冷地和她对质。可她似乎没注意到我令人生畏的仪态。
“伯弟亲爱的——”
一声野兽的咆哮从伍斯特唇间清晰地传出,将她的话拦腰截断。“少来什么‘伯弟亲爱的’。我只有一句话要问你,小史呆,听好了:把警盔放在我行李箱里的人是不是你?”
“自然是我。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事儿。还记得吧,我当时在想什么地方合适,颇有点绞尽脑汁,最后突然有了。”
“于是我可有了。”
我尖刻的语调似乎让她很诧异。她用女孩子特有的好奇目光打量我——杏眼圆睁那种。
“你不会介意的吧,伯弟亲爱的?”
“哼!”
“可为什么呀?我还以为你很乐意帮我一把呢。”
“哦,是吗?”我故意话中带刺。
“要是沃特金舅舅在我屋里搜出来,这个险我可冒不起。”
“你宁可叫他在我屋里搜出来?”
“他怎么会?他不会搜你的屋子。”
“不会吗,嗯?”
“当然不会,你是他的客人嘛。”
“你以为凭这个就能叫他手下留情?”我又露出一个苦涩而嘲讽的笑,“我看你是给这个老毒菌凭空安上了美好的情操和主人家的好客,可从记录来看他是一点也不具有。相信我,他千真万确是要搜这间屋子,至于他怎么现在还没来,我猜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正满屋子搜寻果丝呢。”
“果丝?”
“他正举着猎鞭追果丝,不过他总不会没完没了地追下去,迟早还是要放弃的;那之后他就会大驾光临,配备着放大镜和警犬。”
她终于认识到情况的严峻程度。她沮丧地尖叫了一声,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小。“呀,伯弟!我怕是给你惹了个麻烦。”
“这句话涵盖了全部事实,像防尘罩。”
“我很后悔当初叫哈罗德去偷这个玩意儿。我错了,我承认。但就算沃特金舅舅在你屋里搜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吉夫斯,你都听到了?”
“是,少爷。”
“谢了,吉夫斯。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乖乖担了罪名,而不会叫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以为她的眼睛已经睁得不能再圆,但眼看着是更圆了。她又沮丧地尖叫了一声。说起来,其音量之大,足以称之为尖吼。
“可是伯弟!”
“怎么?”
“伯弟,听我说!”
“我听着呢。”
“你自然肯背这个黑锅吧?总不能叫哈罗德受罚呀。你今天下午还跟我说他会被褫夺法衣的。我不能看着他被褫夺法衣。要是他被褫夺法衣,以后可怎么是好?这种事儿让助理牧师摊上,名声就毁了。你就说是你做的不行吗?左右不过是被踢出大门,而且我看你也不怎么热心想待下去,是不是?”
“可能你还不知道,你那位可恶的舅舅打算把这起罪案的行凶者送去拘留所。”
“嗨,不会的,最坏也就是罚款。”
“才不是,他特别强调是拘留所。”
“他说说而已,我猜他眼里……”
“不,没有闪过一丝慧黠的光。”
“那就更不行了,我怎么能让我的宝贝安琪儿哈罗德去蹲号子?”
“那你的宝贝安琪儿伯特伦呢?”
“可哈罗德很娇弱的。”
“我也很娇弱呀。”
“可哈罗德比你娇弱一倍呢。伯弟,你不会这么不通情达理吧?你心肠最好了。你有一次跟我说过,伍斯特家训是‘决不辜负兄弟’,不是吗?”
她说到了点子上。只要是拿“伍斯特家训”说情的人,很少不会触动伯特伦的心弦。我的钢铁前线[2]开始崩溃。
“你说得倒好听——”
“伯弟亲爱的!”
“是,我知道,可是该死的——”
“伯弟!”
“哎,好吧!”
“你愿意背这个黑锅?”
“大概吧。”
她欣喜若狂地唱起了约德尔山歌,我看要不是自己横跨一步,她就要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了,反正她倾过身子似乎就是抱着类似的目的。被我敏捷的脚法挫败之后,她就随随便便地比画了几步迎春舞,她好像特别着迷这个。
“谢谢你啦,伯弟亲爱的。我就知道你很好心。我的感激、崇拜之情真的无法言表,你叫我想起卡特·帕特森……不对,不是这个……尼克·卡特……不,也不是尼克·卡特……吉夫斯,伍斯特先生叫我想起谁?”
“西德尼·卡顿[3],小姐。”
“对了,就是西德尼·卡顿,不过他和你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而且呢,我看咱们也犯不着瞎担心。干吗非得以为沃特金舅舅一搜就能搜到警盔?能藏的地方不下一百处呢。”
我刚要说“说三处来听听”她就单足旋转到了门口,又单足旋转着出了门。我听到她渐渐走远,嘴里还哼着歌。
至于我的嘴,则扯出一个苦笑。我转向吉夫斯。“女人啊,吉夫斯!”
“是,少爷。”
“哎,吉夫斯,”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细颈瓶,“这下完蛋了!”
“未必,少爷。”
我吓了一大跳,上下鞋帮儿险些分家。“没完蛋?”
“没有,少爷。”
“你是说你有主意了?”
“是,少爷。”
“你刚才还说没有呢。”
“是,少爷。不过我略略思考了一番,现在可以说句‘尤里卡’了。”
“说句什么?”
“尤里卡,少爷,像阿基米德那样。”
“尤里卡是他说的?我还以为是莎士比亚呢。”
“不,少爷,是阿基米德。我的建议是将警盔扔出窗外。沃特金爵士应该不会想到搜查室外,我们可以在方便的时候取回来。”他打住了,仔细听着动静,“若是少爷首肯这个建议,我认为尽快行动较为妥帖。我似乎听到了脚步逼近的声音。”
他说得对,空气里回响着沉重的脚步声。假设不是一群野牛奔走在托特利庄园二层走廊上,那就是兵临城下了。我快如闪电,如同羊群中的羊羔发现亚述人[4]迫近,抓起警盔,奔到窗前,手一松,它就消失在夜色中。我还没来得及缓口气,门就开了,只见来者是——按顺序排列:达丽姑妈,她一脸好笑纵容的表情,好像为了逗孩子开心来做游戏;巴塞特老爹,他身着一袭紫色晨衣;奥茨警官,他正拿着手绢抹鼻子。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伯弟。”我的老亲戚彬彬有礼地说。
“哪儿的事,”我同样客客气气地回敬,“我能为群众们做点什么?”
“沃特金爵士不知怎么突然异想天开,说要搜你的屋子。”
“搜我的屋子?”
“我要边边角角搜个遍。”老巴塞特说,一副勃舍街的架势。
我望着达丽姑妈,扬起眉毛。“我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她宽和地笑了。“你大概不信,伯弟,不过他认为奶牛盅在你这里。”
“那东西丢了吗?”
“被偷了。”
“不是吧!”
“对。”
“啧啧啧。”
“他很激动不安。”
“想来也是。”
“大为苦恼。”
“可怜的老伙计!”
我友善地伸出手搭在巴塞特老爹的肩膀上。事后想来,这么做大概不妥,因为并没有达到预期的安抚效果。
“你不用替我难过,伍斯特先生,而且希望你不要用‘伙计’来称呼我。我有确凿的理由相信,不仅奶牛盅在你手里,而且奥茨警官的警盔也在。”
这里似乎需要加入一声大笑。我照做了。“哈哈!”
达丽姑妈立即响应。“哈哈!”
“真是好笑!”
“荒唐!”
“我拿奶牛盅有什么用?”
“还有警盔?”
“可不。”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这种怪念头?”
“从来没有。亲爱的主人,”我说,“咱们先冷静下来,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我这完全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可是濒临丢人现眼的边缘了,这是说还没掉下去的话。这种事可要不得,你明白的。怎么能到处乱给人家安莫须有的罪名,还无缘无故的。”
“我自然有充分的理由,伍斯特先生。”
“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并且我要声明,你毕生的大错就此酿成。你那个现代荷兰小玩意儿什么时候失窃的?”
他闻言一阵哆嗦,鼻尖变得粉扑扑的。“那不是什么现代荷兰玩意儿!”
“嗯,这一点咱们以后再讨论。关键是,那东西什么时候被带离此地的?”
“东西并没有被带离此地。”
“这个嘛,也只是你的想法而已。好吧,什么时候被盗的?”
“大约二十分钟前。”
“那就结了。二十分钟前我就在卧室里待着。”
他吃了一惊,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你在卧室里?”
“在卧室里。”
“一个人吗?”
“恰恰相反。吉夫斯也在。”
“吉夫斯是谁?”
“你不认得吉夫斯?这位就是吉夫斯。吉夫斯……沃特金·巴塞特爵士。”
“那么你又是做什么的,我的好先生?”
“他就是做这个的,我的好帮手先生。可不可以说是我的得力助手?”
“多谢少爷。”
“不客气,吉夫斯,你当之无愧。”
巴塞特老爹的面孔扭曲了——如果他这副面孔还可以再扭曲的话——露出一个狞笑。“抱歉,伍斯特先生,我怕是不能接受你的男仆毫无根据的证词来作为确凿的证据以便证明你的清白。”
“毫无根据,啊?吉夫斯,去传唤斯波德先生过来。跟他说我需要他过来给我的不在场证明加点根据。”
“遵命,少爷。”
他化作一道闪光而去。巴塞特老爹好像给什么又硬又扎的东西噎到了。
“罗德里克·斯波德也在?”
“当然了。也许你会相信他的话吧?”
“是,罗德里克·斯波德我是相信的。”
“那就好。他一会儿就来了。”
他似乎沉思起来。“这样啊。这么看来我想错了,奶牛盅不是你偷的。一定是别人了。”
“要我说,是外部作案。”达丽姑妈说。
“很可能是国际犯罪团伙干的。”我大胆一猜。
“看起来很像。”
“我估计呢,沃特金爵士买下这东西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记得原本汤姆叔叔是要买的,无疑他说给了好多人听。这风声走漏到国际犯罪团伙那里也用不了多久。他们耳目很灵通的。”
“这些团伙呀,狡猾得要命。”我的老亲戚表示赞同。
巴塞特老爹听我提起汤姆叔叔的时候面部肌肉好像抽搐了一下。无疑是内疚之情在作祟——啮咬其良知,这是内疚之情的一贯作风。
“好啦,这个问题不必讨论下去了,”他说,“至于奶牛盅,我承认你的证据很可靠。现在来说奥茨警官的警盔。这一点,伍斯特先生,我可以肯定,东西就在你手中。”
“哦,是吗?”
“不错。警官从一位人证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因此,我要立即开始搜查你的卧室。”
“你真这么打算?”
“不错。”
我耸了耸肩。“那好,”我说,“那好啊。要是你认为地主之谊是这么个尽法,那就请便吧。咱们欢迎检查。我只能说,你对于让客人如何享受周末的见解似乎异常独到。以后别指望我再度光临。”
之前跟吉夫斯说过,冷眼旁观这个呆瓜和他的同伙搜来搜去的,肯定是出好戏,果然如此。我感觉以前从来没什么事叫我这么结结实实地开心过。可惜,好戏终究要收场。大概十分钟后,这两只警犬就明显决定到此为止,要卷铺盖了。
巴塞特老爹放弃了努力,转身对着我。要说他此时一脸不爽,可有点轻描淡写。“看来我应该向你致歉,伍斯特先生。”他说。
“沃·巴塞特爵士,”我答辩道,“这句话再诚实不过了。”
我叉起双臂,挺直了腰板,叫他尝尝我的厉害。
很遗憾,这篇慷慨陈词的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得了。真可惜当时屋里没人速记下来,因为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次完全超越了自我。之前有过那么一两次,在盛宴上、狂欢会上多喝了几杯,我口若悬河,且不管是对是错,总之是赢得了螽斯俱乐部的阵阵喝彩。但我想,这次是完全飞升到了新的高度。看得出,老巴塞特的底气汩汩地泄了出来。
等我进入尾声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失掉了吸引力。他不再听我演讲,而是盯着我视野以外的什么东西。从他的表情来看,此物似乎有极大的观赏价值,导致我也转过身瞄了一眼。
叫沃特金·巴塞特爵士这么目不转睛的对象正是管家。他站在门口,右手举着一只银制浅盘。而浅盘上盛放的,正是一只警盔。
[1] 法语:boulevardier,意为花花公子。
[2] 1931年由德国社会民主党成立的反纳粹组织。
[3] 卡特·帕特森(Carter Paterson),成立于1860年的英国运输公司;尼克·卡特(Nick Carter),虚构的著名私家侦探;西德尼·卡顿(Sidney Carton),《双城记》人物,顶替女主角的丈夫、法国贵族走上断头台。
[4] 指拜伦(1788—1824)《西拿基立的覆灭》(The Destruction of Sennacherib,1815)中的“亚述人来了,像狼扑群羊”一句(杨德豫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