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约了隔天和炳哥碰面,跟他说说我对母夜叉夏绿蒂的看法。我拖着步子上了圣詹姆斯街,正琢磨如何跟他交代,又不会伤他的感情,因为我看她是全世界万里挑一的鬼见愁。这时德文郡俱乐部里走出两个人,我一看,不正是老比特沙姆和炳哥吗?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哟哦!”我说。
这句简简单单的招呼却造成了地震般的效果。老比特沙姆从头到脚颤抖起来,活像屠刀下的牛奶冻。他双眼凸出,脸色发青。
“伍斯特先生!”他似乎多少平复了一些,好像我还算不上他最大的噩梦,“你叫我受惊不小。”
“哦,抱歉。”
“我叔叔。”炳哥压低了声音,像怕惊醒梦中人似的,“今天早上状态不佳。有人寄了一封恐吓信。”
“只怕我有性命之虞。”老比特沙姆说。
“恐吓信?”
“写信人,”老比特沙姆说,“教育程度不高,措辞强硬,句句威胁。伍斯特先生,你记不记得上星期日在海德公园,曾有一个不怀好意、蓄着一把胡子的人,肆无忌惮地对我展开言语攻击?”
我吓了一跳,忙望向炳哥,他却是一副体贴关切的严肃表情。
“怎么——啊,是。”我说,“一把胡子的人。那个大胡子。”
“你能不能认出他来,如果需要的话?”
“这,我——呃——你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伯弟。”炳哥说,“我们认为,这个大胡子就是幕后黑手。我昨天晚上正巧从庞斯比花园街经过,也就是我叔叔住的那条街,走过他们家门口的时候,看见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匆匆下了台阶。想来他刚把信塞进门缝。我注意到他留着一把胡子。但我当时没怎么留意。结果今天上午,我叔叔把信拿给我看,还说起在公园里见过这么一个人。我打算去查探一番。”
“应该报警。”比特沙姆勋爵说。
“不行。”炳哥坚定地反对,“调查这个阶段还不行,免得打草惊蛇。叔叔,你不用担心。我想我有办法把此人揪出来。一切包在我身上。你先坐车回家吧,待我和伯弟商量一下。”
“你真是个孝顺孩子,理查德。”老比特沙姆说。我们给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他打发走了。我转身盯着炳哥的眼睛。
“信是你写的?”我问。
“可不!真该给你看看,伯弟!我可是写出了绅士通用恐吓信的杰作。”
“但你有什么好处?”
“伯弟,好兄弟。”炳哥激动地抓住我的袖子,“我的理由再充分不过啦。无论后世对我如何评价,都不能昧着良心说我‘不具备精明的商业头脑’。瞧!”他拿着一张纸样的东西在我眼前挥舞。
“老天!”那是一张支票,一张五十镑的支票,如假包换人见人爱,开票人比特沙姆,抬头写着理·利透的大名。
“做什么的?”
“辛苦费呀。”炳哥说着把支票揣进兜里,“你以为这种调查是免费的吗?我马上去银行,把他们个个吓得抽风。之后我再晃悠过去找我那个庄家,把钱全压在‘海风’上。这种情况呢,伯弟呀,就是要讲究手腕。要是我直接跟我叔叔伸手要五十镑,他能给吗?当然不给!但是我动了动手腕——哦,对了,你觉得夏绿蒂怎么样?”
“这,呃——”
炳哥情意绵绵地摩挲着我的袖子。
“我懂,老兄,我懂。别搜肠刮肚想词了。你也为她倾倒吧?简直不会说话了,啊?我懂。谁见了她都是这样。好,我这就走了,兄弟。哦,还有一个事——巴特。巴特怎么样?自然界最大的败笔,你说呢?”
“我得说,他是不怎么活泼。”
“我觉着他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啦,伯弟。夏绿蒂答应今天下午和我去动物园,就我们俩。然后去看电影。这看着就要圆满结局了,是吧?行,回见啦,我的总角之交啊。上午你要是没什么好做的,不如去逛逛邦德街,挑挑结婚贺礼吧。”
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炳哥的消息。我在俱乐部留了好几次话,叫他打电话给我,但也不见下文。我猜他是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回我吧。另外,红色黎明之子也淡出了我的生活,不过据吉夫斯说,有一天晚上他遇见了巴特同志,还跟他寒暄了几句。他说巴特比往常还要阴沉,看来在争夺曲线美夏绿蒂之争中,他已经沦为冷门了。
“利透先生出现后,他相形见绌,少爷。”吉夫斯说。
“噩耗啊,吉夫斯,噩耗。”
“是,少爷。”
“我估计呢,这说明炳哥一旦甩开了膀子铆足了劲,不论是神力也好人力也罢,都阻止不了他冒傻气。”
“看来如此,少爷。”吉夫斯说。
转眼到了古德伍德杯,我翻出最上等的行头跑去赶场子。
每次讲故事的时候,我总拿捏不好,究竟是删繁就简只写要点呢,还是不厌其烦地铺垫一下气氛什么的。我是说,许多人准会在叙事的紧要关头下大力气描写一下古德伍德的盛况,比如湛蓝的天空、翻滚的赌注、欢快的扒手和相对应的被扒手光顾的对象,以及——一句话概括,凡此种种。我觉得还是算了。而且就算我想多写点比赛细节,我也没那个心情。打击近在眼前,痛苦仍萦绕在心头。是这样的,“海风”(去死吧!)在比赛当中连个名次都没捞着。相信我,没捞着。
这正是考验灵魂的时刻。要是人人看好的热门出了岔子,自己还深陷其中,这从来就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而这只气死人的畜生呢,本来以为跑跑比赛不过就是走个形式,像古老雅致的仪式,走完过场,就可以悠然踱过去找庄家拿钱了。我漫无目的地走出赛场,想忘了这一切,这时碰巧撞上了老比特沙姆。只见他神色慌张,脸涨得紫红,双眼凸出,和头部明显呈夹角。我不禁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彼此,彼此。”我说,“你折了多少?”
“折?”
“‘海风’啊。”
“我没有在‘海风’身上下注。”
“什么!本届比赛大热门是你养的,可你却没下注!”
“我从来不赌马,这有违我做人的原则。听说这畜生没有获胜。”
“没有获胜!哼,它落得那么远,差点赢了下一轮的项目。”
“咄!”
“可不是咄。”我表示赞同。这会儿我突然奇怪起来。“要不是因为赌输了,”我说,“你怎么慌成这样?”
“那家伙在这儿!”
“谁?”
“那个大胡子。”
直到此刻我才想起炳哥这个人,由此可见我的灵魂可谓是备受煎熬。我这时突然想起来,他说过要来古德伍德的。
“他正在发表煽动性的演讲,专门针对我的。跟我来!就在人堆那儿。”他领着我,通过科学地使用其身形,一直挤到了人群最前排。“看!你听!”
炳哥现场发挥的功力还真不俗。那只连前六名都没进的蹩脚货害得他血本无归,他化悲愤为灵感,这会儿正侃侃而谈,讲富豪阶级的马主们心如黑炭,如何欺骗善良的大众,让他们相信自己的马绝对有实力,而真相是它连驯马场都跑不完一圈就得盘着腿坐下歇一会儿。他接着又描述了一个工薪家庭如何上当受骗,不得不承认,说得真是催人泪下。他讲到,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如何积极乐观,一派赤子之心,对报纸上讲“海风”的那些话深信不疑;他如何叫妻子孩子饿着肚子,好攒钱在这畜生身上下注;自己如何连啤酒都忍住不喝,只为了多凑一先令;他如何在比赛前一晚用帽针撬开了小宝贝的存钱罐;最终希望又是如何轰然崩塌。真叫人由衷佩服。我看到老罗博瑟姆微微颔首,而可怜的巴特对演讲人怒目而视,嫉妒之情溢于言表。观众拼命欢呼。
“可是比特沙姆勋爵在乎什么?”炳哥扯着嗓门,“苦命的工人就这样丢了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关他什么事?我来告诉你们,朋友们,同志们,任你们嘴里说得多么动听,争辩得多么激烈,口号喊得多么响亮,决心下得多么坚定,但你们需要的是行动起来!行动起来!要想创造一个属于正派人的世界,就必须先让比特沙姆勋爵之辈血流公园径!”
人群之中爆发出阵阵叫好声,我看大多是压了该死的“海风”,因此特别有感触。老比特沙姆一路小跑,冲到一直静观其变的警察身边,此人高大威武,一脸忧郁,老比特沙姆似乎是恳请他出面帮忙,但警察先生抓了抓八字胡,又微微一笑,表示除此之外无能为力。老比特沙姆折回我身边,喘得那叫一个厉害。
“令人发指!那个人明明危及到我的个人安全,但警察居然不肯干涉,说他就是耍嘴皮子!耍嘴皮子!令人发指!”
“可不是。”我表示同意,不过安慰效果似乎不大。
这会儿轮到巴特同志发言了。他那副嗓门如同末日号角,每个字都叫人听得一清二楚,但不知怎的,群众反响却不大。我琢磨是因为他没有触动心灵吧,好像是这个词。听了炳哥的演讲,大伙期待着听点大快人心的东西,而不是什么神圣事业的大官话。
听众开始对这个可怜鬼肆无忌惮地呛话,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了口。我发现他正盯着老比特沙姆。
大伙以为他没词了。
“含块喉宝吧。”不知谁喊道。
巴特同志猛地精神一振,我站得近,看得出他眼中闪着恶毒的光。
“啊!”他高喊,“同志们,你们尽管嗤笑,尽管冷嘲热讽,尽管揶揄,但让我来告诉你们,这场运动正不断蔓延,每一天,每一刻。不错,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所谓的上层阶级。为了让你们相信,我不妨告诉你们,就在今天,就在这讲台上,我们的小团体中就有一位积极分子,他正是你们大伙刚才嘲骂的比特沙姆勋爵的亲侄子。”
还没等炳哥反应过来,巴特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胡子,一把揭了下来。相比这场舞台动作戏,炳哥刚才的演讲可是小巫见大巫了。我听到身边的老比特沙姆尖叫了一声,难以置信似的,他可能还做了些评论,不过全都淹没在雷鸣般的掌声中。
不得不承认,在这场危机中,炳哥展现出了不凡的果敢和意志。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掐住了巴特同志的脖子,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可惜还没等他取得任何成果,那个一脸忧郁的警察就如同中了魔法般面露喜色,他大步上前,过了一分钟,他已经回到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右手揪着炳哥,左手拎着巴特。
“让一让,先生,麻烦了。”他走到挡着要道的老比特沙姆面前,很客气地说。
“呃?”老比特沙姆还是没回过神来。
炳哥听到这个声音,迅速从警察右手的阴影下抬头一望,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精神头一下子消失殆尽。那一刹那他像朵蔫头耷脑的百合花,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好像受了当头一棒的样子。
每天吉夫斯给我端来早茶摆在床头柜后,有时候会悄然退下,让我独自享用,有时候会恭恭敬敬地立在地毯中央,这时候我就知道他心里有话。从古德伍德回来那天,我本来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突然间发现他还没走。
“哦,嗨。”我说,“有事?”
“利透先生早些时候打过电话,少爷。”
“哟,老天,是吗?他跟你讲了经过没有?”
“讲了,少爷。他想见少爷也是为此。他打算到乡下隐居一段日子。”
“还怪明智的。”
“我也这样想,少爷。不过,还有一个小小的财务障碍需要克服。我擅自做主,预先替少爷答应出十镑来打点目前的费用。相信少爷不会反对。”
“啊,当然。从梳妆台上拿十镑好了。”
“遵命,少爷。”
“吉夫斯。”我说。
“少爷?”
“我想破了脑袋也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说,巴特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吉夫斯轻咳一声。
“少爷,只怕部分责任在我。”
“你?怎么说?”
“只怕是我上次和巴特先生见面时,无意间透露了利透先生的身份。”
我坐起身。
“什么?”
“不错,少爷,如今细细想来,我记得的确如此。我当时说,利透先生为革命事业贡献不菲,似乎应该为众人所知才是。我为此十分自责,竟然会因此惹得利透先生和勋爵阁下一时失和。只怕还有另一个问题,利透先生和上次来吃茶的那位小姐断绝往来,只怕我也难辞其咎。”
我再次坐起身。说来也怪,直到此刻我才突然看到乌云后的这抹金边。
“你是说他们吹了?”
“一刀两断,少爷。据利透先生所言,他这方面的希望已经全然落空。其他的障碍不提,据利透先生说,至少这位小姐的父亲如今将他视为奸细、叛徒。”
“哟,见鬼了。”
“是我粗心大意,引来这么多烦扰,少爷。”
“吉夫斯!”我说。
“少爷?”
“梳妆台上有多少钱?”
“除了少爷吩咐我拿走的十镑,还有两张五镑的、三张一镑的和一张十先令的纸币,两枚半克朗、一枚弗罗林、四枚一先令、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半便士的硬币,少爷。”
“全收走。”我说,“你应得的。”
[1] 自由党支持者俱乐部,得名于第一任会长德文郡公爵,建于1874年,位于圣詹姆斯街50号。已于1976年解散。由此推测,比特沙姆的爵位应为时任自由党首相劳合·乔治(1916—1922)所决定。
[2] 《旧约·哥林多前书》15:51:就在一刹那,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因号筒要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我们也要改变。
[3] 当时的英国货币,1镑=20先令,1先令=12便士,半克朗=2先令6便士,1弗罗林=2先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