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给傻瓜西里尔的那个角色写的台词加起来就两页打印稿,不过这个可怜的榆木脑瓜被人骗了还不自知,瞧他那架势,就像要演哈姆雷特似的。最开始那几天,我听他念了何止一遍台词,至少有十几次。他似乎以为我对这件事秉持了热情赞赏的态度,他可以百分百地信任我给予支持理解。一方面,我忍不住幻想要是阿加莎姑妈得知了风声可如何是好,另一方面,我总是每隔一天就在凌晨时分从无梦的睡眠中惊醒,被迫给西里尔新琢磨出的舞台动作提供点意见,一来二去,我消瘦得都快不成人形了。与此同时,吉夫斯仍然因为紫袜子对我爱理不理,总是淡淡的。这种事最催人老,知道吗,那年富力强的“巧儿宜的活”膝盖处也变得软绵绵的。
这期间阿加莎姑妈的信也寄到了。她用了约六页信纸描述西里尔的父亲对儿子登台演戏一事的思想感情,又用了约六页约略提及若我不能在其居留美国期间保护他免受坏影响,她的所言、所思、所为。信是下午送到的,我当时坚定地想,我决不能独自承担。我连按铃的时间都等不及了,直接冲进厨房颤抖地呼唤吉夫斯,结果发现闯进了一场茶会。只见桌子前坐着一位神色黯然的家伙,应该是贴身男仆之类的,另外还有一个穿着诺福克上衣的男孩。那位貌似男仆的家伙喝着一杯威士忌苏打,那小孩则对着果酱和蛋糕埋头苦吃。
“哦,我说吉夫斯!”我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妙语生花纵情畅谈什么的,不过——”
这时那小男孩看了我一眼,我如中弹一般,立刻住了口。他那双眼睛冰冷阴沉满是责备,叫人直想伸手摸摸领带是不是歪了。看他那眼神,好像我是流浪猫大黑翻垃圾桶捡回来的废物。他矮矮胖胖,一脸雀斑,还粘了不少果酱。
“哈罗!哈罗!哈罗!”我说,“怎么?”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毛头小子隔着果酱恶狠狠地瞪着我。可能人家对我一见倾心,但看这表情,我只觉得他不怎么待见我,而且加深了解后我也不会有多大改善。我有种感觉,他不会喜欢我,就像不会喜欢威尔士干酪烤面包。
“你叫什么?”他问。
“我叫什么?哦,伍斯特,知道吧,那什么。”
“我老爸比你有钱!”
貌似他对我就这么多意见。畅所欲言之后,他又埋头攻击果酱。我望着吉夫斯。
“我说,吉夫斯,能有空吗?我有东西想让你看呢。”
“遵命,少爷。”
我们走到起居室。
“你这位小友是谁,吉夫斯,阳光少年?”
“少爷指那位小绅士?”
“你的描述和事实很有出入,不过你的意思我懂。”
“相信私下待客并不有违礼数,少爷?”
“没有的事,你下午喜欢怎么放松都随便啊。”
“我和这位小绅士父亲的男仆从前在伦敦的时候交情颇深,今天碰巧遇见他们在散步,于是请这两位来这里小叙。”
“行了,别说他了,吉夫斯。快看看这封信。”
他的眼神上上下下地移动。
“的确令人烦恼,少爷。”他就这么点想法。
“咱们怎么办?”
“也许不久自会有办法,少爷。”
“另一方面呢,也许不会,啊?”
“所言极是,少爷。”
刚讨论到这儿,门铃就响了。吉夫斯忽闪出去开门,西里尔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他满脸春风得意,唠叨个没完。
“我说,伍斯特,老伙计。”他说,“给点意见。你知道我那个角色,我穿什么好呢?我是说,第一幕的地点是酒店之类的地方,时间是下午三点。你看我该穿什么呢?”
我此刻没心情讨论男士着装这个话题。
“你还是问吉夫斯好。”我说。
“张口就来,而且想法不赖!他人呢?”
“估计是回厨房去了。”
“我哗啦啦砸铃好不好?行?不行?”
“行啊。”
吉夫斯悄声无息地走进来。
“哦,我说,吉夫斯。”西里尔开口道,“我有两句话跟你说。是这么个事——嘿,这是谁呀?”
我这才看到,那个矮胖小子跟着吉夫斯进来了。他站在门边望着西里尔,好像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时间都没有话说。那小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把西里尔看了个饱,大约过了半分钟,他下了判决:
“鱼脸!”
“呃?什么?”西里尔问。
这孩子显然从小就受过母亲的教诲,知道做人要诚实。他稍微解释了一下。
“你的脸长得像条鱼!”
听他那口气,倒是同情多过责怪,不得不说,我觉得这孩子倒是很厚道,心胸也很宽阔。我大方承认,每次看到西里尔那张脸,就总有种感觉:他长成这样大部分是自己的责任吧。我发觉自己对这孩子起了好感,可不是嘛。他的谈吐让我很喜欢。
西里尔好像过了好一阵子才领悟这话的含义,这会儿都能听见巴辛顿–巴辛顿的热血在沸腾。
“哟,见鬼!”他说,“这还不是见鬼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要长成这样,”那小孩十分真诚地说,“就算给我一百万美元也不行。”他思索了一下,然后纠正道:“两百万!”
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真说不上来,反正接下来这几分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我估计是西里尔朝那孩子猛扑了过去。总之,空气里好像是胳膊呀腿呀什么的舞作一团,还有什么东西撞到伍斯特背心第三颗纽扣处,我一下瘫坐在沙发椅上,有那么一会儿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等我挣扎着站起来时,发现吉夫斯和那孩子已经走了,西里尔正站在屋子中央呼呼喘气。
“那个可恶的野小子是谁,伍斯特?”
“不知道,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
“趁他逃跑之前,我结结实实地给了他几下。我说,伍斯特,那小子说了句话挺怪的。他喊着什么吉夫斯答应给他一美元,只要他说我是——呃,就是他说的。”
我听着不大可能。
“吉夫斯干吗那么做?”
“所以我说奇怪嘛。”
“有什么意义吗?”
“我看不出来。”
“我是说,你的脸长成什么样也碍不着吉夫斯呀。”
“是!”西里尔口气好像有点冷淡,我也琢磨不明白原因,“好了,我撤了,回见啦!”
“走好!”
这场小风波过后约一个星期,乔治·卡芬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看他们完整版的彩排。听说《爸爸说了算》下星期一要到斯克内克塔迪首演,这回算是内部的带妆彩排。乔治解释说,所谓内部的带妆彩排和一般的带妆彩排一样,都是人间罕见,且一直演到凌晨才散场,区别是内部的不掐时间,因此要是谁暴脾气上来了,就有充足的空间以供宣泄,保证最终大伙都能尽兴。
彩排安排在八点开始,于是我十点一刻赶到,这样就省得浪费时间等他们准备。我到的这会儿大家还在秀时装,乔治在舞台上和两个人说话,其中一个穿着衬衫,另一个身体浑圆,戴着一副大眼镜,穹顶上基本寸草不生。之前在俱乐部我看见过乔治和这位老兄一两回,知道他就是布卢门菲尔德经理。我朝乔治挥手致意,悄悄找了张后排的位子坐下,免得到时候碍着他们打架就不好了。不一会儿,乔治跳下舞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很快幕布就降了下来。弹钢琴的老兄象征性地砸了一两小节音符,幕布就又升起来了。
《爸爸说了算》具体讲什么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总体没西里尔什么事。最初我还困惑了半天,我是说,我为西里尔担了这么多心事,还老听他背台词、念叨该怎么演不该怎么演什么的,于是我在脑子里形成了一种印象,以为他要给这出戏挑大梁,其余那些戏班子基本没什么戏,主要就是在他下场的时候补补缺。我等他出场等了快半个小时,这才突然发现他原来从一开始就在台上。他就是那个怪模怪样的小痞子,这会儿正在提词员位置相对那一侧倚着一棵盆栽棕榈树,装出一副聪明相,前边女主角正放声歌唱,大意是爱情就像什么……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第二遍副歌唱完以后,他和十几个同样怪里怪气的家伙一起跳起舞来。这场面真叫人目不忍视,我依稀看到阿加莎姑妈伸手摸向短斧,巴辛顿–巴辛顿老先生也蹬上了他最结实的那双钉鞋。可不是!
这场舞一跳完,西里尔和众人就撤到了舞台两侧,这时黑暗中传出来一个声音,来自我右手边。
“老爸!”
老布卢门菲尔德双手一拍,那男主角本来已经气贯丹田准备说下一句台词,闻声立刻收住。我朝黑暗处望去。那不正是吉夫斯那个满脸雀斑的小伙伴吗!只见他双手插在兜里,迈着方步,好像这地方是他家似的。空气里似乎蔓延着一种洗耳恭听的气息。
“老爸,”这小家伙说,“这段歌不好。”老布卢门菲尔德转过头,眉开眼笑。
“宝贝,你不喜欢?”
“我听着头疼。”
“你说得一点不错。”
“这一段需要来点活泼的,有点爵士风的!”
“说得对,好孩子,我记着了。好,继续!”
我转头望着乔治,他一副苦瓜脸,正自言自语。
“我说,乔治老兄,那孩子究竟是谁?”
老乔治低低呻吟一声,好像情况大大不妙。
“我不知道他也溜进来了!他是布卢门菲尔德的儿子,这下可是见了阎王了!”
“他一向这么说了算?”
“可不是!”
“可老布卢门菲尔德怎么会听他的?”
“谁知道呢。也许纯粹出于父爱,也许是他把儿子当作吉祥物。我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这孩子和观众的平均智商相当,所以只要他喜欢,大众就会欢迎。反之呢,凡是他不喜欢的,人人都会讨厌。这小子是讨厌鬼害人精毒药罐,掐死他算了!”
彩排继续进行。男主角念完了台词。舞台监督和空中某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比尔爆发了一阵小龃龉,围绕的话题是那个节骨眼怎么不见死鬼比尔的“琥珀”。然后又继续彩排,然后就到了西里尔闪亮登场那一幕。
我对剧情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总归弄清了西里尔的角色。他演一个英国贵族之类的,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无疑是基于绝佳的理由。目前为止他只有两句台词,一句是“哦,我说!”另一句是“是,老天!”我想起他温习角色的架势,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他技压全场了。我倚着椅子背,等着他再次蹦出来。
约莫五分钟后,他蹦出来了。这时已经有点暴雨将至的气氛。“只闻其声”和舞台指导又是一番小打小闹,这次是关于比尔的“蓝”怎么没及时到位什么的。这场风波刚过,又闹了一点小不愉快,因为窗棂上掉了一只花盆,差点叫男主角脑袋开花。总而言之,态势多少有点一触即发,西里尔正是赶在这么个节骨眼结束了候场,一阵风似的走到舞台中央,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段表演。女主角先是说了一句台词——我忘了内容,然后和声部由西里尔打头,开始绕着她跳来跳去,一点不嫌累的样子,就是一般要唱起来那种场面。
西里尔的第一句台词是:“哦,我说,知道吧,你可不能这么说,真的!”我觉着他气冲丹田,声音洪亮,一股子生龙活什么的劲儿。但是呢,还没等女主角接口,咱们那位雀斑小朋友就站起身抗议。
“老爸!”
“怎么了,宝贝?”
“那家伙不行。”
“哪个,宝贝?”
“长着鱼脸的那个。”
“可他们个个都是鱼脸啊,宝贝。”
这孩子似乎明白这句反驳得在理,于是具体描述了一下。
“那个丑八怪。”
“哪个丑八怪?那个吗?”老布卢门菲尔德指着西里尔。
“对!他糟透了!”
“我也这么想呢。”
“招人烦!”
“说得好,儿子。我注意他有一会儿了。”
上述对话期间西里尔一直是目瞪口呆的表情,这会儿他冲到了脚灯前边。我虽然离得远,但也看得出这些毫不留情的话语深深刺伤了巴辛顿–巴辛顿家族的傲骨。他先是耳朵红了,然后是鼻子,再然后是脸,约莫15秒钟过后,他整个人就像晚霞中爆炸的西红柿罐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老布卢门菲尔德大喊,“不许隔着脚灯跟我瞎嚷嚷!”
“看我下去教训教训那个野小子,揍他一顿屁股!”
“什么?”
“看我下去!”
老布卢门菲尔德像充了气的车胎一样涨起来了,比原先还浑圆有致。
“听着,先生——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我姓巴辛顿–巴辛顿,我们该死的巴辛顿–巴辛顿——我是说我们巴辛顿-巴辛顿可不习惯——”
老布卢门菲尔德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如何看待姓巴辛顿–巴辛顿及其不习惯。全剧组的都围过来聆听他的教诲。他们有的从舞台两侧冒出脑袋,有的从树后面探出身子。
“你得好好地给我老爸干活!”那胖小子很不客气地冲西里尔摇头晃脑。
“你少跟我不要脸!”西里尔喉咙里咔咔作响。
“什么?”老布卢门菲尔德一声咆哮,“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儿子?”
“知道,”西里尔回敬,“我对你们两个深表同情!”
“你被开除了!”老布卢门菲尔德怒吼一声,浑圆度又略有增加,“从我的剧院滚出去!”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左右,我刚喝下凝神静气的乌龙茶滋润老好的五脏六腑,吉夫斯施施然走进来,通知说西里尔正在起居室等着见我。
“他样子如何,吉夫斯?”
“少爷?”
“巴辛顿–巴辛顿先生看上去怎么样?”
“我实在无权对少爷的朋友们品头论足,评论其五官特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他看着是不是气呼呼的。”
“看不出,少爷,他神色安详。”
“怪了!”
“少爷?”
“没事。请他进来吧。”
我本以为昨天晚上那场恶战会在西里尔身上留下点余迹,比如灵魂焦躁神经抽搐什么的,懂我的意思吧?但他看着没什么特别的,甚至还挺快活。
“嘿,伍斯特,老伙计!”
“好啊!”
“我是来道别的。”
“道别?”
“是啊,一个小时以后我就出发去华盛顿了。”他坐在床上。“知道吗,伍斯特,好兄弟。”他接着说,“我思来想去,觉得我要是去当演员,对我那位当家的实在不厚道。你看呢?”
“我理解你的意思。”
“我是说,他送我来到大洋彼岸,是为了叫我增长见识什么的,知道吧,所以我忍不住想,要是我把他晾在一边跑去演戏,那他得多受打击呀。不知道我这么说你懂不懂,这是良心的问题。”
“你这么一走了之,不会害得他们演不成?”
“啊,没事。我都跟老布卢门菲尔德解释过了,他对我的立场表示理解。当然了,他很不愿意我走,说我这个角色没人能取代什么的。但话说回来,就算害得他为这事头大,但我想辞演是正确的选择,你说呢?”
“哦,可不!”
“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好了,我得撤了。认识你三生有幸,废话不多说了,回见啦!”
“好走!”
他瞪着小孩子一样清澈湛蓝的金鱼眼扯完了这通谎话就告辞了。我按铃叫来吉夫斯。话说呢,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反复绞了一阵脑汁,并且看出了不少眉目。
“吉夫斯!”
“少爷?”
“是你安排那个大饼脸的小子去招惹巴辛顿–巴辛顿先生的?”
“少爷?”
“嗨,你明白我说什么。是你叫他把巴辛顿–巴辛顿先生从《爸爸说了算》剧组里开除的?”
“少爷,我自然不会如此擅作主张。”他开始帮我准备行头,“可能是布卢门菲尔德小少爷听到我随口说,依我之见,演艺事业并非巴辛顿–巴辛顿先生的理想选择。”
“我说,吉夫斯,知道吗?你真是了不得。”
“但求少爷满意罢了。”
“我真心感激不尽,知道我的意思吧?要不是你打消了他这个念头,阿加莎姑妈准保要爆发十六次,不,十七次。”
“料想是会招致些小摩擦和不快,少爷。我准备了红色细条纹的蓝套装,少爷,相信上身效果赏心悦目。”
说来也怪,我琢磨着吉夫斯为解决傻瓜西里尔的问题功劳不小,得给他点奖励才行,但直到吃过早饭出门走到电梯口那一刹那,我才想起来奖什么好。虽然于心不忍,但我意已决,就依了他,从此和那双紫袜子分道扬镳。毕竟,人偶尔总要做点牺牲。我正要折回去跟他宣布好消息,这时电梯正巧到了,于是我想,那就等回家再说好了。
我跳上电梯,负责开电梯的黑人兄弟一直默默注视我,一脸忠心耿耿什么的。
“我想谢谢您,先森。”他说,“多谢先森好意。”
“呃?什么?”
“吉夫斯先森按您的吩咐把这双紫袜子送给了我。真要多谢先森了!”
我低头一看,这伙计从脚踝骨以上是一片晃眼的木槿紫。我好像还没见过这么讲究的袜子。
“哦,啊!别客气!没说的!你喜欢就好!”我说。
唉,我是说,是吧?可不是!
[1] 单排纽扣的束带宽上衣。
[2] 引自蒲柏(1688—1744)《仿贺拉斯》(Imitations of Horace)第一首。
[3] 纽约州东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