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山际悬着一颗像盏煤气灯的星,不停地闪烁着。他惊愕不已。这么大这么近的星,在别的地方他不曾见过。
星光倾泻下来,他感到一阵冷飕飕的,于是他像狐狸似的从白石子路奔回家里去了。四周寂静得连一片落叶的声音都没有。
他跑到澡塘,跳进了温泉里,用暖融融的湿手巾捂住了脸面,这时候寒星才从脸颊陨落了。
“转冷了,终于要在这儿过年了吧?”
一看,原来是一个常来旅馆的熟识的鸟店主。
“不。我想越过山头向南边走。”
“南边敢情好。三四年前我们还住在山南面。所以一入冬,我就想回到南边去。”鸟店主尽管这么说,却不转脸看一眼对方。
他目不转睛地偷看鸟店主这种不可思议的动作。鸟店主在温泉里跪下,又跷脚站起来,给坐在池边的妻子搓洗胸部。
年轻的妻子像要贴紧丈夫似的挺起胸脯,望着丈夫的头。小小的胸脯上一对小小的乳房,不甚丰满,活像是两只白酒杯。由于生病,她的身体总是像少女的模样,是一种稚嫩纯洁的象征。她那嫩草茎般的身躯上方支撑着的美丽面孔,更令人感到像是一朵花儿。
“请问客人是初次去山南边吗?”
“不,五六年前去过。”
“是吗。”
鸟店主一只手搂住妻子的肩膀,给妻子冲洗,肥皂泡从胸部流了下来。
“山顶茶馆住着一个患中风病的老大爷,他现在还健在吗?”
他以为是说了不中听的事。鸟店主的妻子也是手脚不灵便的人。
“您说茶馆的老大爷?……是指谁啊?”
鸟店主回过头来望了望他。妻子漫不经心地说:
“早在三四年前,那位老大爷就去世了。”
“哦?是吗?”
这时他才认真地望着那人的妻子的脸。他大吃一惊,把身子转过去,用手捂住了脸。
原来她就是那个少女。
他真想把身子隐藏在黄昏的水蒸气中。他良心上有愧于这裸体。她就是他五六年前旅行时在山南边伤害过的少女。为了这少女,这五六年来他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深感痛心,但在感情上不断做着许多漫无边际的梦。尽管如此,神灵让他们在温泉里邂逅,不是太残酷的偶然吗?他喘不过气来,把手巾从脸上挪开了。
鸟店主压根儿就不理睬他,从温泉中上来,绕到了妻子的背后。
“来吧,下去泡泡吧!”
妻子稍微打开尖削的双肘。鸟店主从腋下轻轻地把她抱了起来。她像聪明的小猫,把手脚缩了起来。然后,她沉到温泉里,水波轻轻地舔着她的下巴颏。
这时候,鸟店主跳进了温泉里,开始忙不迭地往自己微秃的脑袋上浇温泉水。他悄悄地瞥了一眼,大概是温泉水渗透了她全身的缘故吧,只见她锁着双眉,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少女时代曾使他惊愕的丰盈的黑发,如今像沉重的装饰品,已经变形倾斜了。
澡池很大,可以游泳,她似乎没有察觉泡在温泉一角里的他是谁。他祈祷似的请求她的宽恕。她生病,兴许也是他的罪过。因为他的缘故,她那白皙而悲哀的身体才变得如此不幸。眼前的事实,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世上再没有人像鸟店主这般爱抚着自己手脚不灵便的年轻妻子。这在此地的温泉早已闻名遐迩。一个四十岁的男子,每天背着妻子往返温泉浴场,谁都把他妻子的病体当作一首诗,愉快地观赏着。人们一般不来旅馆的温泉澡塘,而上村里的公共温泉浴场,难怪他不知道鸟店主的妻子就是那位少女。
鸟店主似乎全然忘却了他还在澡塘里,不大一会儿,自己先从澡塘里走出来,把妻子的衣裳摊开放在通往澡塘的台阶上。从贴身衬衣到短外褂,统统把袖子一层层套好,然后从温泉里把妻子抱了上来。她被倒扛在丈夫肩头,依然像聪明的小猫似的把手脚缩了起来。她那圆圆的膝头,活像戒指上的蛋白石。鸟店主让她坐在摊在石阶上的衣服上,用中指抬起她的下巴颏,揩了揩喉部周围,再用梳子将她两鬓的短发拢了上去。然后用衣服把她的整个身子包裹起来,恍如用花瓣把赤裸的花蕊包裹起来似的。
鸟店主替妻子系上腰带之后,轻轻地将她背了起来,沿着河滩走回家里。河滩上早已洒满了微亮的月光。与其说鸟店主那两条划着半圆形支撑着妻子的粗笨胳膊,莫如说她在那两条胳膊下摇晃着的白皙的腿,显得更加小巧玲珑。
他目送着鸟店主的背影,温热的泪水不由得扑簌簌地滚落在温泉里。不知不觉间,他以诚挚的心情念叨道:
“神在。”
他明白了,认为自己使她不幸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他明白了,这是一种不自量力的想法。他明白了,人是不能使人陷于什么不幸的。他明白了,请求她宽恕之类的做法也是错误的。他明白了,由于伤害人而站在高处的人,向由于受伤害而站在低处的人请求宽恕,这是一种骄横的心理。他也明白了,人是不能伤害人的。
“神啊,宽恕我吧!”
他抱着一种仿佛漂流在淙淙流水声上的心情,听见了溪上的淙淙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