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塔夫怕有人打断他看信,便飞快地钻进一条椴树林荫小径。看了头几行他就明白了,信是写给梅丽·德·泰尔桑小姐的(这就是德·苏比拉纳编造的那封信)。可是,头几行就令他极为不安,他不由得接着看下去: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的责备。我的好心的朋友,你说得对,我再有怨言,实在是发疯了。我是一个昨天才有了财产的可怜姑娘,没有家庭保护我,给我订终身大事。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桩婚姻都远远超出我的期望。他是个有才智的人,品格极其高尚;对我来说也许过分高尚了。我要向你坦率地承认吗?时过境迁,几个月前,能使我非常幸福的结合,现在仅仅成了一项义务。天主难道不肯使我怀有始终不渝的爱情吗?我为自己所做的安排,既合理又有利,我也常常这样想;然而,我的心再也感受不到从前那种温柔的激情了。在我的眼里,他曾经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是唯一值得爱的人,见到他我就激情满怀。可是现在呢,我觉得他的性情变化无常,真的,我何必要指责他呢?其实他没有变。我的整个不幸,就在于我的心变化无常。我即将结婚,这桩婚姻条件优越,不管怎样看都很体面。不过,亲爱的梅丽,我向你吐露这件心事,不由得脸红耳热:我嫁的不再是我爱他胜过一切的人了。我觉得他太严肃,有时毫无风趣,我就要同这样一个人过上一辈子啊!我们很可能到外省偏僻的地方,住在孤零零的古堡里,一起宣传互教互学和种牛痘。亲爱的朋友,离开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我大概要非常惋惜。半年前,谁能料到我们会这样呢?我的性格轻浮得令人费解,这是我最苦恼的事。其实,奥克塔夫不是我们今年冬天见到的最出色的年轻人吗?但是,我的青年时代太悲伤啦!我希望找一个有风趣的丈夫。再见。后天,人家准许我去巴黎,十一点我去登你家的门。
奥克塔夫惊呆了。猛然,他好像从梦境中醒来似的,飞跑到橘树培植箱那儿,将他放在那里的信取出来,怒不可遏地撕得粉碎,把碎纸片塞进口袋。
“她必须具有我需要的最狂热、最深沉的爱情,才能宽恕我这致命的秘密,”他冷静地自言自语道:“我不顾整个理智,不顾我一生中设下的誓言,满心以为遇见了一个超凡绝俗的人。然而,要想有资格拥有这样例外的爱情,就必须有可爱快乐的性情,这正是我身上缺乏的。我错打了算盘,现在唯有一死了。
“我若是永远拖累着阿尔芒丝的命运,又不把我的秘密告诉她,那无疑是损害我的人格。不过,一个月之后,我就可以使她自由了。她将成为一位年轻的寡妇,既富有,又非常漂亮,肯定会受到许多人追求。佐伊洛夫这个姓氏还不大出名,要想找一个有风趣的丈夫,马利维尔这个姓氏对她更有利。”
奥克塔夫带着这种情绪,走进他母亲的房间,正撞见阿尔芒丝在那里谈论他,盼望他回来。阿尔芒丝的脸色很快变得惨白,几乎同奥克塔夫一样痛苦。然而,奥克塔夫却对母亲说,他不能同意再推迟他的婚期了。“很多人都企图扰乱我的幸福,”他补充说,“我是有真凭实据的。何必进行那么多准备工作呢?阿尔芒丝比我有钱,衣裙或者首饰,她将来恐怕是不会缺少的。我大胆地希望,我们结婚不出两年,她就会变得快乐、幸福,能享受到巴黎的所有欢乐,而且,她永远也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抉择。我想她永远用不着到乡间,幽居在一座古堡里。”
奥克塔夫讲这番话的口气,听起来非常古怪,同他表达的愿望极不协调。这边,阿尔芒丝和德·马利维尔夫人的眼里,几乎同时充满了泪水。阿尔芒丝很勉强地回答说:“噢!亲爱的朋友,您太残酷无情啦!”
奥克塔夫不会装出幸福的样子,心里很恼火,马上走出房去。他决心一死,以了却这场姻缘,因此,他的言谈举止显得冷漠无情。
德·马利维尔夫人说这是她儿子犯了疯病,同阿尔芒丝痛哭了一场,最后得出结论,认为奥克塔夫生来性格忧郁,独身生活对他没有任何益处。
“他有这种缺点,头一个感到痛苦的就是他自己,你能不管这一点,始终爱他吗?”德·马利维尔夫人说,“我的孩子,你再问一问自己的心,我不愿意造成你的不幸,整个婚约还可以废除。”
“嗳!妈妈,自从了解到他不那么完美以来,我觉得更爱他了。”
“那好,我的宝贝,”德·马利维尔夫人又说,“再过一周,我就给你办喜事。结婚前这段时间,你对他要宽容一些;他是爱你的,这一点你不可能怀疑。你知道他在尊敬长辈的问题上有什么看法,然而,你也看到了,当他认为我哥哥对你出言不逊时,他就暴跳如雷。他对结婚怀有古怪的成见,这使他痛苦不堪。我亲爱的孩子,对待这样一个人,要温柔和气。”
这些话尽管是随口说出来的,阿尔芒丝却感到情意真挚,因此,她对奥克塔夫倍加关心、倍加钟情了。
次日一早,奥克塔夫来到巴黎,花了一大笔钱,几乎把他掌握的全部钱财的三分之二,买了一些名贵的首饰,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新娘。
接着,他又去见他父亲的公证人,在婚约上添加了对未婚妻十分有利的条款,保证她一旦失偶孀居,就能有最令人艳羡的独立生活。
从发现阿尔芒丝的所谓信件,到结婚的那十天中间,奥克塔夫把心思全用在这类事情上。对他来说,这些日子过得倒相当平静,这是他原先不敢期望的。然而,对于那些多情的心灵来说,一线残存的希望,往往使不幸变得更加不堪忍受。
奥克塔夫没有抱丝毫希望,他主意已定。性格坚毅的人,不管做出的决定多么严酷,总是不再考虑自己的命运,只求有勇气一丝不苟地按照决定去做;这对他们来说,就不算难事了。
奥克塔夫进行必要的准备和料理各种事情,但是,他一空闲下来,就感到特别诧异:怎么!在他眼里,德·佐伊洛夫小姐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啦!他原先多么坚信他的爱情和他们的亲密结合会天长地久。他常常忘记发生了根本变化。他要设想自己的生活就不能不想到阿尔芒丝。每天早晨醒来,他都需要重温他的不幸,接着便有一阵揪心的痛苦时刻,但是,他决心一死的念头很快使他得到安慰,使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不过,这十天临近结束时,阿尔芒丝表现出的无限深情,有时不禁使他的心软下来。由于婚礼在即,阿尔芒丝同他单独散步时,认为可以亲近一些,她有一两次就拉起他的非常好看的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阿尔芒丝这种加倍的温存体贴,奥克塔夫全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感动万分,使他自认为已经克服了的痛苦,往往变得更加剧烈,更令他肝肠寸断。
他想象到这些亲热的表示,如果来自真正爱他的人,来自没有变心的阿尔芒丝,那又该是什么样子。在写给梅丽·德·泰尔桑的那封性命攸关的信中,阿尔芒丝就明确承认,两个月前她还爱着奥克塔夫。“而我缺乏可爱快乐的性情,可能已经使她的爱情中断了,”奥克塔夫凄楚地思忖道,“唉!我本来应该学习立身处世的本领,何必钻研那么多无用的学问!那些学问对我有过什么用处吗?我在德·欧马尔夫人身边取得的成功,对我有过什么用处吗?假使我愿意,那位夫人会爱我的。我生来不善于取悦我所尊敬的人。看来,我纵然强烈地渴望讨人喜欢,却因为有一种可悲的胆怯心理,总是愁眉苦脸,显得很不可爱。
“阿尔芒丝始终令我畏惧。我每次走近她,总感到是去见我的命运的主宰。应当向经验求教,向我看到的上流社会的做法求教,才能更加正确地认识,一个可爱的男子要想引起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的兴趣应当怎样做……
“可是,这一切今后都毫无意义了,”奥克塔夫停了片刻,苦笑着说,“我这一生已经结束。命运给我划定的人生道路,我已经走完了。”
奥克塔夫有时心情恶劣起来,甚至认为,阿尔芒丝现在如此温柔的态度,同她平时极其自然的老成持重的态度,显得很不合拍,她无疑把这当成一项讨厌的义务,强加给自己来完成。于是他的举止变得无比粗暴,看上去跟真疯了差不多。
他在痛苦的心情稍微减轻的时候,面对即将做他妻子的年轻姑娘的迷人情态,情不自禁地动了心。这位年轻姑娘平素多么持重,可是,为了使她所爱的人平静一点,她一反生来的习惯,拿出妩媚的态度来,有什么比她的这种态度更令人感动、更高尚的呢?确实难以想象。她认为奥克塔夫是在受良心的责备,然而,她对表兄却有极强烈的爱情。从前,她生活中的最大问题,就是隐瞒自己的爱情并责备自己;自从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奥克塔夫对她更加宝贵了。
有一天,他俩朝埃库安树林去散步,阿尔芒丝讲了一些充满深情的话,说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受了感动,她那个时候非常真诚,甚至对奥克塔夫说:“我有时也想犯一桩罪,同你犯的罪一样大,好使你不再怕我。”奥克塔夫被这种真诚激动的声调所打动,理解她的整个思想,马上停住脚步,定睛看着她,差一点把他那封诉说隐情的信拿出来,信的碎片他一直装在兜里。然而,他把手插进兜里的时候,却摸到那张更薄的纸,即所谓写给梅丽·德·泰尔桑的那封信,于是他的诚意又涣然冰释了。
◎原文为拉丁文。“狄多被伊尼德抛弃,临死高喊:我这一生已经结束,命运给我划定的人生道路,我已经走完了。”按:这句话引自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德》。诗中叙述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特洛伊王子伊尼德,在城池陷落后逃走,流浪到迦太基国,得到女王狄多的宠爱。但由于神的指令,他必须离弃狄多,到意大利去重建邦国。狄多绝望之下,爬上一座柴堆自刎。上面引语就是她临死时高喊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