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能这样干?今后住在哪里?
如何生活?我丈夫认为我已死去,
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乐趣?
《辛白林》
奥克塔夫会爱上她,阿尔芒丝绝不会产生这种幻想。很久以来,同奥克塔夫见见面,就成了她生活中的唯一乐趣。然而,一个出人意料的事件,改变了她的年轻表兄的社会地位,这在她的心中引起多少痛苦的斗争啊!她臆想出了多少理由,来为奥克塔夫行为的突然变化辩解啊!她反反复复地自问:“他有一颗庸俗的灵魂吗?”
等她终于确信,奥克塔夫生来对幸福另有憧憬,而不是以追求金钱与虚荣为乐,新的忧虑又出现了,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她暗自思忖:在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里,我是最穷苦的姑娘;别人要是觉察出我对他的感情,就会更瞧不起我了。这种四处威胁她的深重的不幸,本来应该医好她的痴情,却把她推进了极度的忧郁之中,使她更加盲目地追求她在人世间的唯一乐趣,终日思念奥克塔夫。
每天有好几个小时,阿尔芒丝都能见到奥克塔夫;逐日发生的琐事,改变了她对表兄的想法。她怎么可能医好心病呢?她处处留意,始终不同奥克塔夫谈心,这是因为害怕泄露了真情,而不是因为鄙视他。
他俩在花园里解释的第二天,奥克塔夫两次来到博尼维府,可是阿尔芒丝都没有露面。奥克塔夫下了狠心,采取了这一步骤,结果不知道吉凶如何,心里不胜焦虑,表妹偏偏又莫名其妙地躲起来,更令他大惑不解。晚间,表妹依然没露面,他看出来这是表妹决定对他采取的态度。因此,他再也没有勇气说些空话来消闲解闷了,同谁讲话的心绪都没有了。
每当客厅的门打开,他的心就跳得仿佛要蹦出来。最后,钟敲半夜一点,该起身告辞了。从博尼维府里走出来,前厅、门面、门楣的黑色大理石、花园古老的围墙,它们本来都是很普通的物体,却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好像处处都映现了阿尔芒丝的愤怒。这些平淡无奇的形体,勾起他的怅惘心情,使他倍感亲切。我可以冒昧地这样讲吗?在他的心目中,这些形体很快蒙上了一层温柔典雅的色彩。第二天他发现,府中花园里爬满盛开的黄桂竹香的老院墙,同博尼维府的围墙十分相似,心里不禁一阵颤抖。
就在奥克塔夫鼓起勇气,同他表妹谈话之后的第三天,他来到博尼维府,深信他在表妹的心目中,永远降到了一般相识的地位。他走进客厅,突然看见阿尔芒丝在弹钢琴,他的心情有多么慌乱啊!阿尔芒丝友好地同他打招呼。奥克塔夫发现,她脸色苍白,变化很大。然而,他在阿尔芒丝的眼中,似乎看出某种幸福的神情,这令他大为惊奇,也使他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个明媚的春天早晨,天朗气清,德·博尼维夫人打算到远处去散散步。
“您也同我们一道去吗,外甥?”她问奥克塔夫。
“好吧,夫人,只要不是去布洛涅森林,或者穆索森林就行。”奥克塔夫知道,阿尔芒丝不喜欢那些游览的地方。
“到王宫花园去,从林荫大路走,您说好吗?”
“我有一年多没去那儿了。”
“我还没见过那里的小象呢。”阿尔芒丝说着,高兴得跳起来,赶紧去拿帽子。
大家兴冲冲地出发了。一路上,奥克塔夫喜气洋洋。德·博尼维夫人同英俊的奥克塔夫,同乘一辆轻便马车,从托尔托尼前面经过;看到他俩的上流社会的人都纷纷这样讲。至于那些身体不好的人,他们看到德·博尼维夫人一行,不免忧伤地想到,这些贵妇人举止轻浮,又恢复了路易十五当朝时的作风。那些可怜的人还说:“在我们贵族举步艰难之际,把淳朴风气和文雅举止的美名,拱手让给第三等级和工业家,真是大大的失策。耶稣会教徒从清心寡欲做起,真有道理。”
阿尔芒丝提到,书店老板刚送来三卷书,书名叫《×××历史》。侯爵夫人对奥克塔夫说:“依您看,这部书我要不要看?报纸不择手段,把它捧得神乎其神,反而令我不大相信。”
“然而,您只要翻翻,就会觉得很好。作者擅长叙事,还没有卖身投靠任何党派。”
“真有意思吗?”阿尔芒丝问道。
“像瘟疫一样令人讨厌。”奥克塔夫答道。
话题转到历史的可靠性,继而又转到墓碑。
“记得有一天,您对我讲过,”德·博尼维夫人又说,“只有碑文才谈得上确凿无疑,对不对呢?”
“对罗马人与希腊人的历史来说,确实如此,有钱的人都树碑立传。然而,记载中世纪史实的数千份的手稿,却还一直放在图书馆里;如果说我们没有利用,那也只怪我们那些所谓的学者懒惰。”
“可是,那些手稿的拉丁文很不规范哪。”德·博尼维夫人接着说。
“在我们的学者看来,也许不容易辨认,其实也不见得多么不规范。爱洛伊丝给阿贝拉尔的信件,您如果读一读,一定会很感兴趣。”
“听说他们的墓归法兰西博物院管理,”阿尔芒丝说,“安葬在什么地方呢?”
“安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了。”
“去看看吧。”德·博尼维夫人说。
几分钟之后,他们到了那座英国式的公园;从位置上讲,它是巴黎唯一真正漂亮的公园。他们参观了阿贝拉尔墓碑、马塞纳的尖形纪念碑,还去寻找拉贝杜埃尔的坟墓。奥克塔夫看到年轻姑娘B安息的地方,还为她洒了几滴眼泪。
谈话是认真严肃的,但也相当有趣动人;可以大胆表露自己的感情,用不着遮遮掩掩。说实在的,他们所谈的话题,不会引起什么嫌疑。不过,他们的那种天真语气,却有极大的魅力,这一点他们都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们向前走的时候,只见迎面过来一群游客,他们簇拥着绝顶聪明的G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告诉德·博尼维夫人,她到这地方来,是为了寻求灵感。
我们的朋友听了“灵感”这个词,都几乎要笑起来。他们觉得,平庸做作的神态,从来没有像这样令人作呕。G伯爵夫人同法国的所有庸人一样,专靠夸张她的感受来达到说话的效果。别人谈话,有她一插进来就给搅了,人家见她在场,便不再畅畅快快地表达感情,这倒不是由于虚伪,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廉耻心。这是那些无论有多高的才智的庸人所缺少的。
大家寒暄了几句之后,各自继续游赏。由于路径狭窄,奥克塔夫与阿尔芒丝稍稍落在后边。
“前天,您的身体不舒服吧,”奥克塔夫说,“您的朋友梅丽从您的房间出来,看上去脸色苍白,我当时甚至担心您病得很厉害。”
“我根本没有病,”阿尔芒丝说,口吻显然相当轻快,“按照G伯爵夫人的说法,您同我是老朋友,非常关心我的情况,因此,我应当把心中的烦恼告诉您。最近,正酝酿我的婚事,前天,事情几乎到了完全破裂的地步,所以我那天在花园的时候,有点心慌意乱。不过,我请您绝对保守秘密。”阿尔芒丝见德·博尼维夫人走过来,急忙这样说:“我相信您会永远保守秘密的,就是对您母亲也不要讲,更不能告诉我姨妈。”
听她吐露了这件心事,奥克塔夫深为诧异,他见德·博尼维夫人又走开了,便问阿尔芒丝:“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这只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吗?”
阿尔芒丝因为出来走动,呼吸了新鲜空气,脸色非常好,这时却陡然变白了。昨天夜里,她制订这个大胆的计划时,没有估计到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奥克塔夫发现自己问得鲁莽,就想开句玩笑,把话岔开。阿尔芒丝却竭力克制住痛苦的心情,说道:“我希望别人给我介绍的那个人,能够得到您的友谊;我对他的友好情谊是毫无保留的。但是,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别谈这个了,距婚礼的时间也许还相当遥远。”过了一会儿,他们重新登上马车;奥克塔夫再也找不出什么话好讲了,他在习武厅剧场下了车。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戏剧《辛白林》的第三幕。
◎路易十五:法国国王,一七一五至一七七四年在位。
◎爱洛伊丝(1101—1164):教堂议事司铎福尔贝的侄女,曾秘密嫁给阿贝拉尔,后来同他分手,进了修道院,成为修道院院长。
◎拉雪兹神父公墓:巴黎最著名的公墓,法国许多名人都安葬在那里,里边有著名的巴黎公社墙。
◎马塞纳(1758—1817):法国元帅,屡建战功,拿破仑称他为“胜利的骄子”。
◎拉贝杜埃尔:法国将军,因迎接拿破仑重返法国,于一八一五年被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