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热闹?”随着一个愉快的发问,年轻的高登·罗威从走廊徐徐走进萨森室。他朝佩辛斯笑笑,立刻走到她身边,好像铁片被磁铁吸引。
“啊,罗威。”馆长很快说,“正是我们要找的人。发生了最离奇的事情!”
“我们好像魔术表演,不断吸引稀奇古怪的事。”罗威说着话,不忘对佩辛斯眨眨眼,“雷恩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天啊,这真是盛大的聚会!乔特博士,我看到你已经开始为赛得拉博士介绍我们家务事的小困难了。你好,巡官。博士,有什么麻烦呢?”
乔特博士一言不发地摇摇手上的蓝皮书。
罗威的笑容立刻消失:“不是……”他环顾四周,每个人的脸都很严肃。然后他从馆长手中拿过书,慢慢地翻开来,脸上泛起惊讶万分的表情。他又一次环顾四周,脸上一片迷惑。
“这不是……这是1606年的贾格啊!”他的声音很大,“我以为没有半本留下……”
“显然是有。”老绅士淡淡地说,“高登,消息若传出去,街上会有人尖叫。”
“我知道。”罗威张口结舌地说,“可是,老天爷,这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你从伦敦带来的吧?赛得拉博士。”
“不是。”英国人慢吞吞地说。
“你一定不会相信。”乔特博士无奈地耸耸肩,“我们星期一真的有小偷。罗威,有人把这书留在贾格的柜子里,拿走1599年的那一本。”
“哦——”年轻人说,“我……”他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天啊,这太精彩了。”他喘着气,擦擦眼睛,“等丽迪雅听到这个消息吧!还有克拉伯……喔,这真是太过分了!”他拼命控制自己,“对不起,我觉得这实在太好笑了……善本书被偷,然后又得了一本更珍贵的,真是萨森太太的福气。疯了,简直是疯了!”
“我想——”馆长紧张地摸摸胡子,“你最好请萨森太太立刻过来。罗威,毕竟……”
“当然了。”年轻人温柔地抚摸1606年的贾格,然后把书还给乔特博士,轻捏佩辛斯的手臂,洋洋得意地离开了房间。
“真是浮躁的年轻人。”赛得拉博士批评说,“恐怕我无法和他一样轻轻浮。我们不能接受这,这样光凭表面就接受这东西的价值,乔特博士。这得要再更仔细检查,也许要确定它的真实性很困难。”
乔特博士的眼睛闪着猎人的眼光:“没错,没错。”他搓搓手,好像很满意被偷的书仍然在窃贼手里,只希望小偷不要还书,别来要求把留在柜子里独一无二的这本要回去。
“我建议我们立刻着手。赛得拉,我们得谨慎进行,可不要泄漏任何口风出去!我们可以找大都会博物馆的卡斯帕利,要他绝对保密。”
赛得拉脸色出奇地苍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劫的柜子,好像被催眠似的。
他咕噜地说:“或者佛杰的康尼希教授。”
佩辛斯叹息说:“我们好像都认定1599年的贾格是被蓝帽人偷走,可是没有证据呀!为什么小偷不是巴士上的第二个陌生人,或十七个老师中的一个呢?”
巡官双手一抛,哼了一声,显然整件事对他来说都太离谱了。
“我不这么认为,佩辛斯。”雷恩喃喃说,“巴士上共有十九个人,显然都进了博物馆。十八人参观后回到巴士总站,第十八个就是你所称呼的第二个神秘的陌生人。换句话说,我们的朋友蓝帽人就从博物馆里消失了。唐纳修也消失了。这个关连太大,不可能是碰巧发生的。我想,极可能是那个蓝帽人偷走1599年的贾格,留下1606年的这一本在这里,唐纳修因为跟踪他而消失了。”
“好,好。”馆长轻快地说,“我相信时间可以解释一切。现在,赛得拉博士,我要失陪一下。我叫人立刻搜查整个博物馆。”
“为什么?”巡官痛苦地说。
“可能还有一丝机会,1599年的贾格没有被带出这栋建筑。”
“随便你说。”萨姆没好气地说。
“博士,好想法。”赛得拉热烈地说,“我,我还是留在这儿吧!但是萨森太太来时……”显然赛得拉听说过萨森太太的人品,有些担心害怕。
“我一会儿就好。”乔特博士语气愉快,他把蓝皮书小心地放进柜子,快步离开房间。
英国人环绕着柜子,好像母鸟照顾它的鸟巢:“可惜。”他喃喃念着,“可惜,我真想看看那本1599年版。”
雷恩盯着他看,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他用青筋暴露的白手遮着眼睛。
佩辛斯说:“赛得拉博士,你听起来非常失望啊!”
他惊醒过来:“呃?对不起……是,是啊,很失望。”
“为什么呢?你没见过1599版吗?我以为善本书在藏书家之间是平常的事。”
“应该如此,”英国人阴沉地笑笑,“可是这本书不是如此。这本属于山缪·萨森,所以很难一睹为快。”
“我想罗威先生和乔特先生的确说过,萨森先生是……是很鬼祟。”
赛得拉博士变得兴奋起来,单片眼镜颤抖地掉了下来,挂在胸前的细绳上。
“鬼祟!”他大叫出声,“这个人是爱书成狂。他老年花了多半的时间在英国的拍卖会上,几乎买走我们所有宝贵的东西……对不起!可是有些东西不是众所周知的,天知道他从哪里捡来的。这本1599年贾格的《热情的朝圣客》就是没人知晓的。一直到了不久之前,才知道这版本只有两本传世。然后萨森不知从哪里挖出第三本,可是他从来不准学者瞄一眼。他把书藏在图书馆里,好象秣草藏在谷仓。”
“听起来真悲哀。”巡官不以为然地说。
“喔,是嘛!”英国人慢吞吞地说,“我向你保证的确悲哀。我真心期待要看看……维斯先生告诉我萨森捐书的项目……”
“他提到1599年的贾格也包括在捐献里吗?”雷恩喃喃说。
“是啊!”赛得拉叹了口气,又弯腰去看柜子。他重新戴上单片眼镜,“真美,真美。我等不及……这是什么?”他薄薄的嘴唇因为兴奋而开张,他抓着柜子里第三本书,正在研究书前书后的空白页。
“又怎么了?”雷恩站起来,快步走到柜子边。
赛得拉博士长长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我以为我错了。萨森买下之前几年,我在伦敦研究过的这本《亨利四世》。上面的日期是1608年。这证明贾格故意把日子推前,他当时为文具商人汤玛斯·帕维尔印刷的;其实可能是在1619年印的。可是我记得书皮是比较深的猩红色,显然在萨森温柔的管理下,稍微褪了点色。”
“原来如此。”老绅士说,“你吓了我一跳,博士。那么《约翰·旧堡爵士》呢?”
未来的馆长慈爱地抚摩柜子里第一本书,严肃地说:“这相当好。我上次在索斯比1913年的拍卖会上看见……当时的封面很漂亮,到现在颜色都没变,还是一样的金棕色!其实,我不是责怪萨森恶意偷窃,请你们了解……”
乔特博士很快回来:“恐怕我错了。”他精神奕奕地说,“没找到失窃的贾格。当然,我们会继续搜查。”
丽迪雅·萨森太太冲进房间,仿佛一头愤怒的母象令人无法阻挡。她的体态庞大,濡湿的绿眼睛发射野兽的怒光,叫这些学者、馆长和整个不快乐的赞助族群惊心动魄。她后面跟着的高登·罗威满脸笑容,还有一个干瘪的老头儿穿着灰扑扑的燕尾服侧身挨着她。这老头有种上古纸草的气质——皮肤宛如皮革,走路时骨头咯拉作响,还有兼具意大利乡绅、西班牙海盗、古玩商人苍白形象的五官。这位老绅士正是萨森图书馆严厉的图书管理员克拉伯。他无视其他人的存在,直冲贾格柜子前面,伸出五指抓住窃贼留下的奇怪礼物,非常精明贪婪地打量着。
“乔特博士!”萨森太太以非常刺耳的女高音尖声叫道,“这个小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胡闹些什么?”
“呃——萨森太太。”馆长不安地低声说,“是这样子的,非常不幸的。可是运气又非常叫人惊异……”
“废话!罗威先生把另一本书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感激。事实是我丈夫最最珍贵的赠品,竟然在你的鼻子底下被偷走。我要……”
“在我们讨论令人气馁的细节之前……”乔特博士急忙说,“让我介绍佩辛斯·萨姆小姐,汉涅·赛得拉博士——他是我们将来的新馆长。哲瑞·雷恩先生……”
“啊!”萨森太太把湿绿的眼睛转到老绅士身上,“雷恩先生,你好,雷恩先生!还有你说这是新馆长?”她一点儿也不好奇地看着英国人僵硬的样子,像大肥猪似地嗅了嗅鼻子。
“这是萨姆巡官……”
“警察局的?巡官,我要你立刻找到小偷!”
“当然啦!”巡官说,“你要我怎么办?从我背心口袋里把他拉出来吗?”
她气呼呼的,脸色变得像烂樱桃:“什么,我从来没有……”
克拉伯叹息着把蓝皮书放下,拍拍她的手臂,微笑着低声说:“你的血压,亲爱的萨森太太。”然后他伸直弯曲的老身体,眼光锐利地环顾周围的人,“真奇怪,这个小偷真奇怪。”他的语气里有些挑衅的气味,引得乔特博士骄傲地抬头挺胸,“我觉得——”克拉伯忽然住嘴,惹来一阵惊讶。
他骨碌碌的小眼睛看得赛得拉博士的脸都燃烧起来,然后移到别处,再跳回来时好像触电了似的:“这人是谁?”他尖声问,颤抖地用拇指指着英国人。
“失礼了。”赛得拉博士冷冷地说。
“赛得拉博士,我们的新馆长。”年轻的罗威插嘴,“得了,克拉伯,别粗鲁!博士,这是克拉伯先生,萨森图书馆的管理员。”
“赛得拉?嘿!”克拉伯咕哝地说,“赛得拉,嘿?好,好。”他竖起瘦削的脑袋瓜子,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看英国人。赛得拉博士也回看他,有些受辱又不明就里的感觉,然后耸耸肩。
“萨森太太,可不可以听我解释?”他装出一副迷人的笑容,往前踏了一步,“这是最……”他们走到一边去,赛得拉博士低声快语地说。萨森太太的表情,好像事前已经替犯人定罪的法官,漠不关心又充满敌意。
哲瑞·雷恩静静地走回房间角落的椅子坐下。他闭上眼睛,伸展修长的腿。佩辛斯叹息,回头看看高登·罗威,罗威把她拉到一旁,精力充沛地在她耳边叽叽咕咕。
克拉伯和乔特博士为1606年版贾格安静的书展开生冷但诚恳的讨论。萨姆巡官像迷失的鬼魂在特别的炼狱里游走般无聊地呻吟。他偶尔听到藏书家的只言片语。
“空白页上印的字……”
“哈力威……菲利普斯说……”
“包括剽窃的十四行诗……”
“可是……是四开本还是八开本?”
“那包里安版本……”
“……确实显示贾格从海伍的《英伦颂》偷了两首非莎士比亚的诗,放在1612的……”
“形式完全依照……”
“1608年之前,贾格只是个出版商。一直等他买下詹姆斯·罗勃在巴比根的印刷所。”
“那样应该是1606……”
巡官又唉声叹气,把自己投入燃烧的无名火,在房间里打转。
乔特博士和怪异的克拉伯抬起头,暂时休兵。
“各位女士、先生。”馆长提高嗓门,摸摸胡子,“我和克拉伯先生一致同意,这本1606年的贾格是真的!”
“听听这话。”巡官忧郁地说。
“你确定?”赛得拉博士从萨森太太那儿转头问。
“我不管!”萨森太太尖叫,“我还是认为,用这种非比寻常的方式回报萨森先生的慷慨……”
“早就告诉过你们,她是个讨人厌的女人。”年轻的罗威口音字字清楚。
“闭嘴!你这冲动的小白痴!”佩辛斯很凶地低声说,“蛇头女怪会听到你的话!”
年轻人笑笑:“让她听吧!她是头霸道的老鲸鱼。”
“我真的不认为那是赝本。”哲瑞·雷恩从角落里静静地发话。
长着蒜头鼻的门房踱入房间,穿梭到乔特博士身边。
“这是什么?柏棋。”馆长漠不关心地说,“我想那可以等……”
“我无所谓。”柏棋面无表情地说,掉头就要离开。
“等一下。”哲瑞·雷恩说。他已经站起来,用心地盯着柏棋手里的包,他清晰的五官泛起一片智慧的光芒,“乔特博士,如果我是你,我就察看一下那个包。既然这桩事情已经那么疯狂,什么事情也都可能发生……”他们都不解地看着他的脸和门房的手。
“你认为……”乔特博士舔舔都是胡须的嘴唇,“很好,柏棋,东西交给我们。”
赛得拉博士和克拉伯两人像忠实的警卫,机警地站在馆长的两侧。
这是一个包装平整的包,用普通的牛皮纸包着,绑着一条便宜的红绳子。包装纸上粘着一张标签,上面写着乔特博士的姓名和博物馆的地址,字是用蓝色墨水写的,小小的正楷字体很清楚。
“柏棋,这是谁送来的?”乔特博士慢吞吞地问。
“一个年轻傲慢的信差。”柏棋脾气不太好。
“喔。”乔特博士开始拆绳子。
“我来,你这笨蛋!”巡官忽然怒吼,冲过来,匆匆抓过包,可是非常谨慎,“这里发生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可能是炸弹!”
所有的人脸色发青,萨森太太尖叫失声,胸脯起伏宛如海涛汹涌。雷恩感伤地看着萨姆。
巡官把他的大耳朵靠在牛皮纸上,注意倾听。然后他把包翻过来,听另一面。还不满意,他轻轻地把包摇了一摇,真的很轻地摇。
“好,我想没关系了。”他咕哝着,把包裹塞回馆长受惊的手里,“最好由你打开它。”
乔特博士仍在发抖。
“博士,我相信一定没事了。”老绅士安慰地笑着说。
然后,馆长的手指还是老大不情愿地拆开红绳,慢慢地,非常慢地打开牛皮纸。萨森太太溜到门边,罗威用力把佩辛斯拉到他的背后。
纸打开了。
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如果包裹里装了炸弹,如果炸弹忽然在他手里爆炸,乔特博士也不可能表现出更难意料的惊讶之色。他的眼睛看见露出的东西,下巴往下一沉,手指胡乱碰触,寻找某件事物。
“啊——老天爷!”他哽咽地叫出来,“这是星期一被偷走的1599年的贾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