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黛小姐跌跌撞撞走进老板的办公厅,她平板年轻的脸很兴奋:“喔,巡官!是,是雷恩先生!”
“什么事?”巡官平淡地问——今天是星期三,他已经忘记前一天写了信给雷恩。
“好,好,白朗黛。”佩辛斯和善地说,“别慌张,雷恩先生怎么了?”
白朗黛小姐使尽吃奶的力气,手指颤抖地指着门说:“他在外面。”
“哈!皇天有眼,天降甘霖!”巡官大叫一声并跳向门边,“你为什么不早说?”他用力把门拉开,一位满头白发高大的老人坐在前厅长椅上对他微笑,佩辛斯跑到他旁边。
白朗黛在背景里紧张地吮吸着拇指。
“雷恩!真高兴见到你。你怎么会跑到城里来呢?”
哲瑞·雷恩先生站起来,把手杖塞在腋下,紧紧抓住巡官的手,用力握了几下:“当然是你引人入胜的信了。佩辛斯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好了,巡官,难道你不请我进去吗?”
白朗黛小姐一副震惊于高贵的神灵的样子。哲瑞·雷恩先生经过她身边,对她笑笑,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三个人走进巡官的办公室。
老绅士慈祥地打量四周:“好久不见了,不是吗?巡官,还是一样叫人发闷的老巢,有点像现代监狱。你们两人可好?”
“生理上非常健康。”佩辛斯说,“可是心理上不太健康——目前如此。可是你近来如何呢?雷恩先生。上次……”
“上次,亲爱的……”老绅士严肃地说,“我差点儿进了坟墓。今天……你们看,我觉得好多年不会这样了。”
巡官奉承地说:“看见你坐在这里,我可是觉得好的不得了。”
雷恩说话时眼睛从佩辛斯的嘴唇移到萨姆的嘴唇,他流畅的眼神从不停滞:“巡官,说实话,是你的信让我精神大振。一件案子!尤其是牵连了我那单调的小不列颠,好像不太可能是真的。”
“这就是你和爸爸之间的区别。”佩辛斯笑了出来,“神秘的事情惹恼他,却刺激你。”
“亲爱的,那对你有什么作用呢?”
她耸耸肩:“我就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冷静。”
“不列颠。”雷恩喃喃说,“佩辛斯,你见过高登·罗威那个年轻人了吗?”
她立刻面红耳赤,愤怒的泪水涌上眼眶。巡官痛苦地自言自语。老绅士微笑地看着他们。
“喔——我见过他了。”佩辛斯说。
“我也这么想。”雷恩淡淡地说,“聪明的年轻人,对吗?”
“不错,不错。”
巡官有些烦躁:“雷恩,事实上我们手上的事情很疯狂。这是你听过最疯狂的事了,为了老交情,我一定得做点事。”
“不值得羡慕的情况。”老绅士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我看我们最好立刻去博物馆。巡官,萨森室里,你形容的玻璃破掉的那个柜子,里面有些东西,我非常想要检查一下。”
“喔!”佩辛斯叫出来,“我没看见里面的东西吗?”
“纯属猜测。”雷恩先生沉思说,“我敢说一定没什么。我们走吧?德罗米欧在楼下车里等着呢。”
他们发现阿隆若·乔特博士在办公室里和一位长手、长腿,身着奇怪外国服装的人相谈甚欢。这个人有英国人典型瘦削的尖脸,眼睛也很锐利,右眼棕色的眉毛下塞着一个无边的单片眼镜,眼镜系着一条黑色细丝带,丝带绕着脖子挂着。他的脸骨架突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叫人不禁联想起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他说话的语气沉着自信,迷人的腔调表示是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可能有五十岁。乔特博士介绍他时称他为汉涅·赛得拉博士,未来的馆长,他乘英国来的船今天早上才进港。
他轻呼:“雷恩先生!这真是万分荣幸。自从二十年前看你演出《伦敦之沼》我就想认识你。后来,你所写的莎士比亚学术文章在《采风》……”
“你真是太客气了。”老人赶快说,“我对文学不过是半瓶醋。我想乔特博士告诉过你,在你到达之前这里发生的神秘插曲吧?”
赛得拉博士看起来毫不知情:“对不起,什么事?”
“喔,芝麻小事。”乔特博士不情愿地说。他手指摸摸山羊胡子,“雷恩先生,我真惊讶你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
“事实表现了相当古怪浮浅的外表,博士。”雷恩喃喃说。他晶亮的眼睛从乔特身上扫到赛得拉身上,又扫回来,“赛得拉博士,星期一——两天前,显然有人伪装混入博物馆,明显地侵犯这里新房间的柜子。”
“真的?”赛得拉博士问。
“没什么事情。”馆长不耐烦地说,“他没有拿走任何东西,那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也是如此。”英国人微笑表示同意。
“我能不能打断这个学术争议。”老绅士说,“我可以建议再检查一次证据本身吗?还是你们各位宁愿……”
乔特博士点点头,可是英国人说:“我相信我和乔特博士已经相当熟了。目前我还没有比看看这个破了的柜子更要紧的事。”他咯咯一笑,“毕竟如果我是不列颠博物馆未来的馆长,我想我应该学学你们美国艺术雅贼的方法。博士,哦?”
“哦,是是。”馆长皱起眉毛,“你既然要看,当然随你。”
他们穿过普通阅览室,室内无人。佩辛斯观察后有些微微的失望:高登·罗威在哪里呢?于是,众人走进萨森室。柜子上昨天打破的玻璃已经换过修好了,和柜子上下其他的地方一样光洁明亮。
“玻璃工人昨天就修好了。”乔特博士俨然挑衅地对巡官说,“我向你保证他一刻钟也不会单独一个人呆着。我自己站在他旁边,一直到他完成工作为止。”
巡官哼了一声。
雷恩先生和赛得拉博士质疑地看着玻璃内,两人的眼睛都激发出赞叹的神来。
“贾格的。”赛得拉博士非常温柔地说,“雷恩先生,太辉煌了。乔特博士,你是说这个房间是新的,这些收藏都是新近捐赠所得的?”
“是的。这间房的收藏品都是收藏家山缪·萨森立了遗嘱留给不列颠的。等博物馆重新开幕,这些当然都会展览出来。”
“喔,当然。我相信维斯先生一个月前在伦敦向我提过这件事情。我常常想,不知道你们美国的萨森先生的图书馆里有些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人,不是吗?这些贾格——太美妙了!”
雷恩先生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仔细看着玻璃内的收藏物后淡淡地说:“乔特博士,你有这个柜子的钥匙吗?”
“当然有了。”
“请你打开柜子好吗?”
馆长瞪着眼,有一会儿看起来不太舒服,后来还是顺从了对方的要求。老绅士打开玻璃盖,把盖子放妥,大家都集拢过来。三卷老书赤裸裸地暴露在柔软的黑色天鹅绒上面。在柜子顶端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残褪的颜色变得鲜活有力,撩拨着眼睛。雷恩小心地轮流举起每一本牛皮精装的籍册,非常仔细地检查书皮装订,打开书前书后的空白页……有一会儿,他花时间检查内容。他把三本书放回原位时,站直身子,佩辛斯一直在注意观察他,他宛若雕塑的五官此时忽然缩紧了。
他喃喃说:“奇怪。我不相信。”他又仔细看着打开的柜子。
“怎么回事?”乔特博士低着嗓子问。
“这事情啊,亲爱的乔特。”老绅士冷静地说,“原来放在这里的书,其中有一册被偷走了!”
“被偷!”他们都同时叫出声。乔特博士往前踏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那不可能!”他严厉地说,“罗威发现柜子打破时,我亲自检查这些贾格的。”
“你检查内部了吗?”雷恩低声问。
馆长脸色苍白:“我没看见……没有。但是当时最粗劣的检查……”
“恐怕欺骗了你训练有素的眼睛,博士。我说过这是我的经验里最古怪的事。”他银丝般的白眉毛往中心拉挤。
“看这!”他瘦长的手指指着一个摺成三角的卡片,卡片放在三本书中间那本的后面,书是蓝色的牛皮精装本。卡片上面写着:
热情的朝圣客
威廉·莎士比亚著
(贾格,1599)
这是来自山缪·萨森图书馆珍贵的独特的收藏。第一版书有三本善本书仅存于世,这是其中一本,1599年由伊丽莎白时代的印刷商人威廉·贾格出版。当时声名狼藉的贾格诈骗说是献给莎士比亚的,可是二十首诗里只有五首是莎士比亚的,其余都是理察·邦菲德、巴梭罗缪·葛福林和其他同期诗人的作品。
“怎么样?”乔特博士安静地问。赛得拉的眼睛透过单片眼镜闪烁地看着中间的那册书,但他好像没有看到后面的卡片。
“这是……这是伪造的,是假的吗?”佩辛斯喘不过气似地问。
“不是,亲爱的佩辛斯。我不敢自称是专家,可是我可以大胆地说,你在这里看见的这一本是货真价实的贾格版《热情的朝圣客》。”
乔特博士生气了:“我看不出……”他拿起蓝皮精装书,翻到空白页。他的下巴荒谬地往下掉,赛得拉博士惊讶地在他背后注意看,他也露出万分震惊的表情。
雷恩大步在柜子后面踱来踱去,低下头。
“嗯,但是——”巡官不知如何开口。然后他甩甩双手,嘴里叽哩咕噜一顿咒骂。
佩辛斯说:“如果是真的贾格,怎么……”
“完完全全、绝对的不可能,不可能。”乔特博士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说。
“真是疯了。”英国人口气敬畏。
两人一起弯腰探看那书,急切地翻阅扉页。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尊敬地点点头。然后注意力回到书本的第一页。
佩辛斯也在他们背后窥探,上面写着:
热情的朝圣客,又名维纳斯和阿多尼斯之间的爱情十四行诗
莎士比亚著
第二版,威廉·贾格印刷,1606年。
“我懂了。”佩辛斯缓缓说,“这不是1599年的贾格,那是第一版,而是1606年的贾格,或称为第二版。显然价值比较低……”
“我亲爱的萨姆小姐……”乔特博士头也不回地厉声说,“你大错特错了。”
巡官沉睡一时的兴致开始复苏了。雷恩继续在地板上踱方步,陷入沉思之中。
没有人回答,佩辛斯红着脸退到了一边。
“佩辛斯!”老绅士忽然叫她。她感激地走过去,他长长的手臂挽着她的肩膀,“我亲爱的佩辛斯,你知道是什么使得这件事如此惊天动地吗?”
“先生,我怎么也料想不到。”
雷恩温柔地捏一下她的肩膀:“威廉·贾格是个有心的艺术支持者。当莎士比亚、约翰逊、弗来契尔、马隆,还有其他人日进斗金的时代,他也躬逢其盛。出版商之间可能也是竞争激烈。威廉·贾格就去找名人,就像我们今天有些戏剧制作人和书籍出版商找人一样。所以他变成像海盗之类的人物。他印了《热情的朝圣客》,他在书里收集两首莎士比亚没有出版的十四行诗和三首出自已经出版的戏《空爱一场》,其余的都是蒙混垫底的。他胆大包天,把所有的诗都献给莎士比亚。我不怀疑它们很畅销。至于莎士比亚自己呢,身为剧作家,他对出版的事情冷淡得出奇。”雷恩叹了口气,“我告诉你这些,好让你对当时的背景有些了解。我相信那本书卖得很好,因为1599年第一次出版后,1606年他出了第二版,1612年出了第三版。现在使得整个情况这么惊人,是因为:1599年贾格版尚存的只有三本,1612年贾格版只有两本;可是刚才,以前整个藏书界以为1606年的贾格版,已经没有半本流传下来了!”
“那么这本书是无价之宝了?”
“无价之宝?”乔特博士茫然地回应。
“我是说……”老人的声音悦耳,“这是很奇特的案子。巡官,我一点儿都不怪你糊涂,你还没有弄清楚整个谜题的来龙去脉。亲爱的小佩辛斯,情况变得有些疯狂了。显然你们那位蓝帽人经历了极大的麻烦,冒了极大的危险,渗透到一个闭塞的团体,擅自闯进不列颠博物馆。然后趁着乔特博士忙着炫耀他的博物馆的光荣时,溜进萨森室,打破贾格柜子的玻璃……整个过程,这位奇特的窃贼冒着天大的危险,可能因为盗窃、破坏他人财产被捕下狱——到底为了什么呢?”雷恩的声音变得犀利起来,“为了行窃一本稀有宝贵的书,然后留下一本比原来更宝贵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