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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哀莫大于心死 奇寒中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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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民主联军三纵七师二十团三营九连五班长房天静的双脚已被严重冻伤,即使在冰天雪地里溃烂处依然流着脓血。实在是疼痛难忍,房天静抓了一把雪把脓血处擦干净,然后从一只冻梨上切下一片来,贴在溃烂的伤口处。冰凉的感觉让疼痛减轻了一些,但他站起来没走两步便再次跌倒。房天静身边的几个战士因为冻伤已无法站起,此刻正在雪地上慢慢地向前爬,他们的脚上都没有棉鞋,脸被冻得纸一样苍白,上面是一块又一块青黑色的冻伤。那些没有大衣的人把草绑在身上,大风刮过来草被吹得纷纷扬扬,整个人像是一簇在雪地里滚动的蒿蓬。干部的喊声在风雪的呼啸中断断续续:“同志们……看看枪栓冻住没有!快接近敌人了……都别当孬种!”正是东北长白山地区最寒冷的时候,气温降到零下摄氏四十多度,白茫茫的山林在风雪中一片迷蒙,所有的生命仿佛都已僵硬,只有这支队伍在凛冽的风雪中跌跌撞撞。

这支队伍迎接的战斗,几乎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行动。

一九四七年初的南满部队正处在最艰难与最危急的时刻。

内战开始后,林彪率东北民主联军主力退到松花江以北,以萧华为司令员的辽东军区部队和以曾克林为司令员的第三纵队、以胡奇才为司令员的第四纵队仍然留在了南满。南满地处安东(丹东)、通化、临江一带,是邻近中朝边境的一片狭小区域。尽管共产党人力图在这里建起一个能够让他们有吃有穿的根据地,但是,孤悬一隅的南满很快就受到国民党军的大规模围攻。相对于共产党人在松花江以北建立的北满解放区来说,为避免战线过长,国民党军制定了“南攻北守、先南后北”的战略,即首先攻占南满,彻底消除长春与沈阳侧翼的威胁,然后全力进攻北满以占领整个东北。一九四六年十月,国民党军以九个师的兵力发起全线进攻,相继占领安东、凤城、宽甸、桓仁、通化等十七座县城,并逐步向南满根据地的腹地压缩。随着局势的日益恶化,大部分共产党地方政权陷入瘫痪,大部分共产党地方武装已经溃散。国民党军迅速恢复各级政权,实行保甲制度,布置情报网,建立地主武装,强行征兵征粮。到严冬来临的时候,南满根据地只剩下闬江(靖宇)、抚松、长白、临江、辑安(集安)五座县城和两条大山沟。这是一片仅有一百多公里的狭长地带,百姓因对共产党人心存疑虑而藏进了深山老林。大雪封山之后,聚集在两条山沟里的近四万东北民主联军官兵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困境,南满这片小小的根据地能否坚持下去成了最现实的问题。

南满恶劣的生存环境令林彪焦急万分。他命令南满领导人把需要转移的军火物资及早转移到中朝边境地带,把伤员安排在远离重要道路的乡村中,然后集中兵力与敌人在山林中运动周旋。如果敌人过于强大,他们要占什么地方就让他暂时占着好了。我军最根本的原则是保存实力,提高战斗信心,作战部队绝不能越打越少。十月三十一日,林彪致电中央军委:

敌将进攻南满及进攻开始后,我们前后有七八个电报,总是叫他们集中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反对分兵把口,反对打击溃战。但他们恰恰没有逃去这三个圈套,故打了很多击溃战,每次伤亡大缴获小,部队疲惫不堪,形势日益恶化。现决定陈云、萧劲光两同志担任南满的领导,免得南满垮台。该地区有我兵力九个师、四个炮团,占整个东北我军兵力五分之二以上,武装弹药比北满部队更好,地区全为山地,下层干部多,气候人口条件均好。故只要领导加强,才能好,有可为,否则影响整个东北局势甚大。

在初冬的寒风中,陈云和萧劲光从哈尔滨出发了。北满与南满是两个完全隔离的地区,从北满到南满必须绕一个巨大的圈子:先到牡丹江,然后折向昌图,进入朝鲜到达平壤,再从平壤进入中国吉林境内的临江。这条充满危险的路程两人走了整整一个多月,终于到达南满,已是深冬时节。

南满部队的困境令陈云和萧劲光万分吃惊。

冰天雪地,官兵由于没有棉衣和棉鞋出现大量冻伤;粮食极度短缺,只有冻得如同石头一样的杂面窝头和酸菜;有的部队因为没有房子,官兵整日整夜在野外的雪地里烤火。更严重的是,大部分官兵认为南满已经没有希望,认为仗没有打好是指挥上的错误和无能,如果在无法解决的饥饿和寒冷中继续守在这里,结局不是到鸭绿江喝水就是得流亡到朝鲜。陈云和萧劲光最终了解到,南满部队领导已经做好放弃根据地把部队带到北满去的准备。

陈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陈云后来回忆说,这是他一生遇到的最艰难的时刻。

之前,陈云任中共中央北满分局书记、中共中央东北局副书记和东北民主联军副政治委员,是中国共产党著名的领导人之一,以不事张扬却遇事果敢著称,被舆论称为中国共产党内“处理麻烦事件的能手”。十二月十一日,中共南满分局书记的陈云和辽东军区司令员萧劲光(之前任东北民主联军副司令员)在南满召开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七道江会议”。萧劲光提出:以机动作战和敌后游击战配合,坚持南满斗争。南满部队师以上干部多持反对意见,认为这里地窄人稀,难以进行机动作战,更难以保障作战供给,去北满与大部队会合是唯一出路。最后时刻,陈云表态了,语气不容反驳:“我是来拍板的,拍板坚持南满。我们在背靠沙发(指苏联和朝鲜的支持)的形势下向前进,虽然是艰苦奋斗的前进,还是比退到北满最后被敌人打出国境线再打回来要合算……南满一定要坚持,三、四纵队全都留下,一个人都不走,坚持就是胜利。”

为什么要坚持南满?陈云的比喻是:东北的国民党军好比是一头牛,牛头和牛身子是向着北满去的,在南满留了一条牛尾巴。如果我们松开了这条牛尾巴,那就不得了,这头牛就要横冲直撞。南满保不住,北满也危险;如果我们抓住了牛尾巴,那就了不得,敌人就进退两难。如果我们不坚持,撤到北满去,过长白山要损失几千人,敌人追过来打,我们还会再损失几千人。国民党军一旦没有了南满的后顾之忧,就可以全力进攻北满,那时北满也就保不住了,我们只能继续向北一直撤到苏联去。“我们都是中国共产党人,不能总在苏联住”,早晚还要打回黑龙江,打回北满和南满,这些战斗又会让从南满撤到北满的部队再损失几千人。如果我们坚持南满,“就不会失去掎角之势,就可以牵制敌人大批部队”,敌人在南满兵力分散让我们完全有可能坚持下来。

陈云坚持南满的决定,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虽然当时共产党人在南满处境艰难,但正是因为南满的存在,保持了东北民主联军在东北地区南北两线的存在,使得国民党军在进攻东北民主联军主力所在的北满地区时,不得不考虑到身后的威胁。随着战争进程的发展,共产党人于东北地区南北两边形成的相互依存的态势,日益显示出其对于赢得战争最终胜利的重要性。

留下来不走,首先要解决生存问题。当时,为解南满物资之急,东北民主联军总部筹措到一批粮食、药品和被服,由东满经火车运到朝鲜境内的惠山镇,这里与南满部队控制的长白县城隔河相望。河面结冰正好可以转运,但根据《雅尔塔协定》,两岸往来人员必须走桥,守桥人员一边是朝鲜士兵,另一边是苏军士兵。辽东军区副司令员萧华派政治部主任莫文骅前往疏通。在万分艰苦的条件下,莫文骅还是千方百计地筹到了一卡车通化葡萄酒和一卡车冻猪肉,他带着酒肉前往长白县城宴请守桥的苏联和朝鲜军官。对方毫不客气,在一位上尉的带领下,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人,大家喝得兴高采烈,频频举杯祝斯大林、金日成和毛泽东万岁。第二次宴请后,苏军连长对莫文骅说:“守桥主要由我们负责,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们。”朝军排长说:“这是朝鲜领土,过桥要经过我们才能放行。”莫文骅提出请给予东满运来的粮食、药品和被服放行,苏联和朝鲜军官均立即“慨然应允”。

“七道江会议”制定的战略方针是:四纵打出去牵制敌人,三纵担任内线作战保卫根据地。会后,四纵十师主动出击,向国民党军的侧后插去。在极端寒冷的气候下,战术动作无法充分展开,打的大多还是击溃战,被冻伤的官兵往往比战斗伤亡的还要多。但是,四纵的出击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南满根据地的压力。林彪对南满部队主动出击感到高兴,他提出了一个违反战术常规、也违反他谨慎性格的决定:打硬拼战。林彪的解释是:在群众条件不成熟,“甚难秘密地接近敌人”;敌人力量过于强大,做不到一打即溃;敌人距离交通线很近,便于机动增援等前提下,打各个击破的歼灭战还不具备条件。为了打击敌人的士气,只要“有六七成胜利的把握”,就要下决心猛打,打就死打硬拼,不惜伤亡惨重。林彪甚至表示,在一定时期内,不但南满要这样打,北满也要这样打。陈云和萧劲光表示同意,他们认为为改变南满的严峻局面,“不得不拼掉几个棋子”。

“棋子”就是血肉之躯。

临江保卫战

保卫临江的第一战来临了。三纵第七、第八、九三个师从不同方向抗击着国民党军的进攻。由于四纵的穿插,国民党军不得不暂时放弃临江回头防御。就在国民党军回撤的时候,南满前线指挥部命令三纵、四纵主力开始出击。国民党军弹药充足,武器精良,特别是御寒装备充足,而南满部队粮弹缺乏,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气温中,不少官兵还穿着单衣。战斗打响前,萧劲光通知旅长彭龙飞来指挥所领受任务,当彭龙飞顶风冒雪中赶到的时候,胡子和眉毛上都结了冰,因为没有大衣整个人围着火炉烤了很久还是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萧劲光“一阵心酸”。旅长都冻成这样,部队的情况可想而知。萧劲光立即让参谋连夜到临江取回五十万元北海票给了彭龙飞,他嘱咐这位旅长无论如何要带领部队坚持住。茫茫风雪中,南满部队与国民党军展开的是残酷的拉锯战。三纵七师向敌人发动攻击后,国民党军先是撤退,随即发起猛烈的反击。三纵再次发动攻击,国民党军还是在撤退之后再次发起反击。最后时刻,三纵难以继续僵持,只有以死硬拼,发动了不惜一切的进攻,国民党军终于向通化方向撤去。

无论是三纵还是四纵,都已无力追击,因为冻伤的官兵越来越多。黄昏时刻,天边的太阳如同一张白纸片贴在白桦林的梢头,枪油被冻结,枪栓拉不开,眼看着敌人在前边跑,但浑身已经僵硬,脖子向前伸着,陷在雪里的腿就是迈不开步。第三纵队中有许多新兵,大多是东北的穷苦青年,双脚被冻烂的房天静班长就是其中的一个。自从参加共产党的队伍,他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当国民党军进攻南满根据地时,部队连续转战,经常吃不上饭,晚上还会因为找不到宿营的房子而睡在雪坑里。一些新兵开始开小差,二十岁的房天静也想过一走了之,但好像又有点舍不得,他最终没有离开的重要原因是:共产党部队官兵一致。即使再苦,官兵有苦一起受,不打人不骂人,指导员对他就像亲兄弟一样。此时,房天静的指导员赵绪珍脸被冻烂,额头上的皮肤翻卷起来,眼睛被冰碴子完全遮盖,他躺在雪窝里断断续续地说:“咱们在诉苦会上咋说的?地主老财们是怎么欺负咱的?暖和的棉袄和皮大衣都穿在谁身上?大家都想想!”雪野上,九连的官兵开始哼唱《谁养活了谁》: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

没有咱劳动,粮食不会往外钻。

耕种锄割全是咱们下力干,

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粮食一滴汗,

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瞧一瞧,

没有咱劳动,棉花不会结成桃。

纺线织布没有咱们做不了,

新衣服,大棉袄,全是咱血汗造,

地主不劳动,新衣穿成套。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谈一谈,

没有咱劳动,哪里会有瓦和砖。

打墙盖房全是咱出力干,

自己房,二三间,还有一半露着天,

地主不劳动,房子高又宽。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想一想,

创造世界,全是咱们的力量。

吃穿用着生活不能少一样,

不是咱,送上粮,地主早已饿断肠,

到底谁养活谁,不用仔细想。

此时,国民党第五十二军的一个师从辑安出动了,出动不久就发现侧后迂回着东北民主联军部队,于是立即往回收缩。三纵七师奉命无论如何要追上去。由于国民党军大部已经退回辑安,七师只追上了一个团。战斗中这个团被打散,其中的一个营被七师二十团包围在小荒沟。这是个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国民党军一进村就开始用积雪垒墙,垒一层往上面浇一层水,冰雪围墙冻得十分坚硬。傍晚,二十团在控制了村外的高地之后发动攻击,但连续攻击数次都没有效果。冬夜冰寒,风雪呼啸,水压重机枪因怕冻裂水箱不敢使用,轻机枪由于机油凝固已不能连发,步枪撞针冷缩后无法打响,手榴弹盖子也因官兵手被冻僵难以拧开。七师师长邓岳和政委李伯秋决定天亮再打,官兵们在寒冷的冬夜里苦熬天明。清晨时分,炮兵到达了战场,二十团的集合号吹响了,但号响了半天也不见几个官兵。三连连长一瘸一拐地走来报告说:“部队拉不出来了,全冻坏了!”尽管全团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投入战斗,攻击还是开始了,在炮兵的支援下,二十团没有冻伤的官兵攻进小荒沟与敌人开始了混战。

九连跟随营主力由小荒沟北山向南穿插,双脚已经冻烂的班长房天静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跑在最前面。当跑到一个小山包的时候,逃跑的敌人已经下了沟。沟里全是积雪,房天静抱着枪滚了下去。滚到沟底的时候,十几个敌人向他冲来,他连续扔出几颗手榴弹后继续追,最后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连队。房天静孤身一人,周围的敌人向他围过来,他跑到雪坡的高处喊:“一班在左,二班在右,三班跟我上!”在敌人犹豫的一瞬间,他打伤了一名带头喊“快下手”的敌人,然后厉声说:“谁不老实我就打死他!”房天静把一颗手榴弹攥在手里,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但是敌人却投降了。房天静的战果是:击溃一个排,歼灭一个班,击毙两名,击伤一名,俘虏七名。他荣立了特等功,并被三纵授予“孤胆英雄”的称号。不久,三纵文工团根据房天静的苦难身世和杀敌事迹写出了五幕十七场歌剧《复仇立功》。房天静看完之后,流了一夜的眼泪,他告诉指导员赵绪珍他想念已经死去的母亲。

一九四七年的新年到了,毛泽东发表的新年献词中没有提及战争:

在一九四六年,战后世界的光明面和黑暗面,进行了胜利的斗争,战后中国的光明面和黑暗面也进行了胜利的斗争。战后的世界和中国都发展了争取和平与争取民主自由的规模极大的人民运动。这个运动必然走向胜利……在抗日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和全国人民在一起,曾经用一切忍耐的努力来阻止内战的发生和扩大。不幸这个努力是被反动派的全面进攻和国民党一党的“国大”所破坏了。但是中国人民仍在经过两种努力来继续争取和平,即解放区各阶层人民粉碎反动派进攻的艰苦卓绝的奋斗,和国民党统治区各阶层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日见高涨的群众运动。……只要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坚持不屈不挠的奋斗,那么在不久的将来,自由的阳光一定要照遍祖国的大地,独立、和平、民主的新中国,一定在今后数年内奠定稳固的基础。

新年来临,蒋介石发布“侍天字第十七号密令”。回顾一九四六年诸战,蒋介石充满激昂的斗志:

本年一月之剿匪军事,全由我各级将领指挥有方,官兵忠勇奋发,为主义牺牲,为革命奋斗,多能达成艰巨任务,奠定统一基础,既足以安慰国家及阵亡将士之灵,亦足以湔雪我党国无穷之耻。唯念将士死伤之惨,以及冰天雪地之苦,不仅为之梦魂不安,兹将本年重要战役之关系与各地区经过得失,为我将士略述之:自四平街一役,奠定收复东北之基础,集宁血战,启导察绥全局之胜利,安东、承德与张垣之收复,重奠国防之锁钥。鄂北李匪之溃灭,豫北滑、濮之血战,苏北、鲁北、豫北、晋南及冀东各地奸匪之蹙败,以及平古、平绥、胶济、临枣与同蒲南段诸线之打通,使华北动荡不安之局势,渐告安定。此均足以配合政略之方针,达成国防大部之目的。迭闻战讯,衷心快慰。尤以暂编第三十八师之保卫大同苦战,二月第九十七军之固守临城为时十月,与冀省保安纵队保守保定勇毅坚守,确保重镇,使敌匪之丧胆,大局转危为安,军事反败为胜,更堪嘉赏……只要我将领在今后一年期内,淬励精诚,奋发努力,彻底消灭万恶之奸匪,扫除革命之最后障碍,则滔天大祸敉平于一旦,三民主义实现于全国,乃可告慰我总理与革命阵亡将士诸先烈在天之灵,我官兵之丰功伟绩,且将永垂于国民革命光荣灿烂之史页……

蒋介石在历数战场胜利之外,没有忘记巨大忧患的存在,那就是国民党政府官员和军事将领的腐败。他在新年发表的演说中,历数令人痛心的现象:“投机冒险”、“偷税走私”、“欺诈谋利”、“穷奢极侈,为所欲为,巧取豪夺”,“以致礼仪廉耻扫地无余”,以致“近年以来”国外舆论对国民党政权的评价是:“一则曰贪污,二则曰腐败,三则曰无能,四则曰自私。”蒋介石深感“道德的沦丧”和“精神的堕落”,是“任何国家和时代”所未有的。

与蒋介石有同样忧虑的是杜聿明。在东北的严寒中,杜聿明和他的副司令长官郑洞国一起消磨着漫漫长夜。酒酣耳热之际,郑洞国提醒杜聿明:东北国军占领区内的腐败,远比想象中的严重得多。在东北暂时休战的几个月里,共产党人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派大批干部和部队到乡村去,搞土地改革,建立基层政权,不但得到了民心,部队也由此有了兵员,目前总兵力已经达到二十三万。可这几个月我们干了什么?跟着军队进入东北的大小官员们忙着搜刮民财,官场上“派系之间激烈角逐,纷纷任用私人,排除异己,上下沆瀣一气,纲纪荡然”。更可怕的是部队内部的腐败,高级将领带头,中下级军官效仿,克扣士兵,贪污军饷,走私军火,倒卖黄金,然后到处购买房产和土地,再这样下去军队如何打仗?杜聿明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人家共产党自有一套主张,懂得发动民众,争取民心,我们懂得什么?还不是大家都想着发财!你说我们在东北腐败,其实全国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样下去,我们的天下不会有几天了。”

但是,一九四七年初,就东北的军事力量对比而言,国民党军依旧占据着优势:七个军的正规军,加上特种兵和地方武装,总兵力在四十万以上。更重要的是,国民党军装备精良,补给充足,而且占据着重要交通线和经济发达的大城市。

在占领了南满的安东、通化等重要县城之后,杜聿明认为必须尽快达成下一个作战目的:攻占南满共产党人的核心地带——临江地区。这次,杜聿明制定的是正面攻击和两翼迂回的攻击计划:左翼,第五十二军一九五师从通化出动;右翼,第五十二军二师由辑安北进;正面是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杜聿明企图大军东移,构成重兵封锁线,以确保最终攻占临江。

一九五师推进的速度很快,四天之后就超出了掩护部队两天的路程。萧劲光和萧华认为战机已至,决定集中三纵和四纵主力,从敌人的侧后发起攻击,先吃掉独自冒进的一九五师。二月五日拂晓,战斗打响后气温骤降,东北民主联军官兵在没膝深的大雪中发起了冲锋。一九五师的先头营很快被歼灭,后续部队立即后撤,撤到一个叫高力营子的小镇时,被三纵官兵死死围住。由于极度寒冷,惯于夜战的共产党官兵不得不等到天明再发动攻击。夜幕降临,呼啸的狂风从雪野上掠过,一九五师在师长陈达林的率领下,从没有被封死的西南角开始突围。三纵发现后立即追击,两军在冰天雪地中混战在一起。天亮的时候,三纵清查战果:毙伤五百多,俘虏四百多。

就在南满部队主动出击的时候,北满部队为了配合南满的作战,以减轻南满部队的压力,也开始了主动出击。

退守松花江以北的林彪部,如果不是出于对南满的支援,无论从哪方面讲此时都不应出击作战。松花江以南的国民党军处在隔江防御的态势之中,如果他们不出现大规模的移动,就没有将其割裂并集中兵力歼灭其一部的有利战机。况且,此时是东北最寒冷的季节,并不适合作战特别是攻坚作战。寒冷给林彪带来的唯一有利条件是:松花江已经完全封冻,部队不但可以从江面上直接出击,还可以方便地撤回来。

一九四七年新年刚过,东北民主联军集中第一、第二、第六纵队和三个独立师,共十二个师的兵力,出其不意地跨越封冻的松花江,对吉林、长春以北、松花江以南的国民党军发动了攻击。林彪的作战意图是:采取“攻点打援”的战法,一纵三师攻击国民党军新一军新编三十八师一一三团一个加强营防守的重要据点其塔木,其他部队埋伏在九台、德惠至其塔木的公路要隘处准备打援。

一纵三师越过松花江后,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中行军一昼夜,于一月六日下午十三时将其塔木守敌围住。其塔木是松花江南岸一个有五百多户人家的小镇,“南通吉林,北达德惠,西距九台县城五十多公里”,是国民党军封锁北满的重要江防据点。这里的守军虽然只有一个营,但已得到一个辎重连和一个工兵排的加强,七百多人几乎都是富有作战经验的老兵。除设有炮兵阵地之外,守敌还沿着镇子四周挖了壕沟,架设了铁丝网和鹿砦,修筑了地堡,并在凡是可能成为攻击线路的地方用水浇出了一层厚厚的冰壳。黄昏时分,一纵三师对其塔木的攻击开始了,实施主攻的八团一营一连动作凶猛,炸开铁丝网后官兵们向镇内冲去,但是遭到地堡火力的猛烈拦截。冲击的道路是一片开阔地,没有任何可以躲避枪弹的遮挡物,冲在最前面的连长吴彩民中弹牺牲,官兵们在指导员金士庆的率领下继续冲击,晚十九时终于占领镇边的一个院落,一百多人的一个连队只剩了三十多人。一连已经无力推进。而此时,从镇西攻击的二营虽付出巨大的伤亡,但还是没能突破前沿。从东南方向佯攻的九团的两个连也无进展。如果不能拿下其塔木,就无法把援敌引来,整个战斗就可能无功而返。八团幸存的官兵疲惫不堪,极度的寒冷又令他们难以野地宿营,官兵们只有挤在几个院子里取暖。但是,八团人员集中的情况很快被守军发现,炮弹随即在寒夜里呼啸而来,八团顿时一片混乱,伤亡再度出现,被迫撤出了已经占领的阵地。三师领导震怒,命令七团加入战斗,其塔木的国民党守军顽强抵抗,被压缩在镇子的一隅之后,依旧不断地发动反击。战斗在僵持状态中又过了一夜。

其实,三师不必迅速地将其塔木拿下,因为攻击的最终目的是把援敌引出来。

果然,九台方向的国民党军增援部队终于出动了。

负责在公路上伏击这股援敌的是一纵一师。一师六日到达预定伏击区后,一时无法判断敌人增援的兵力和路线,于是派出侦察人员去摸情况。一师侦察队长吴道坤有办法,他在九台至其塔木的公路边,截听了国民党军的电话。电话是其塔木的营长打给九台的团长的,电话打了三次,都是求救,第三次的时候,其塔木的营长说:“……团座,情况紧张,共军攻得很厉害,今夜明晨增援不到,我们……”九台的团长不耐烦了,说:“……最重要的就是沉着,部队已有命令,今天下午六时分三路驰援……九台的一路由我亲自率领,今晚在芦家屯宿营,明日中午赶到……在这以前,我要求你做到两点,坚持和镇静……”黄昏时分,一师师长梁兴初选好了战场:“这里北距其塔木二十华里,南距九台六十华里”,地势低洼,四周皆有制高点,而且紧邻公路。布置好一个袋形的伏击圈后,剩下就是等待出击了。

这是个令参战官兵终生难忘的夜晚。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低温把树干冻裂,在黑暗中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伏击战场不但不能烤火,连抽袋旱烟都不许,官兵们啃了几口根本啃不动的玉米棒子,然后就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雪窝子里。他们使用了一切可能的御寒办法,用毛巾裹住脸,用乌拉草把脚包上,或者索性把自己埋在雪里躲避狂风。他们把枪抱在怀里暖着,有人甚至把棉衣脱下来包住机枪。每隔一会儿,干部们就碰碰战士,看他们是否在严寒中出了意外。士兵们苦熬着每分每秒,就盼着敌人的增援部队赶快到达,哪怕自己在拼刺刀的时候死去。半夜两点,最难熬的时刻,前边的情报传来:芦家屯的老乡说他们屯子里来了很多中央军。侦察员截听电话时,听见芦家屯的国民党军向上级报告说“路上无甚情况,只有几十个土匪被我击溃”——看来一师没有被敌人发觉,援敌正照预定计划前进。

天终于亮了。梁兴初站在山头上用望远镜瞭望,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他又向部队隐藏的伏击阵地上看去,只看见了白茫茫的雪,这个经历过万里长征的师长知道他的官兵们具有“非凡的忍耐力”。

七日中午,援敌沿着公路出现了。

新一军是国民党军的“王牌”,新编三十八师是“王牌中的王牌”,而一一三团又是新编三十八师的主力。主力的装备和架势果然不同凡响,一一三团开进得非常缓慢,开路的装甲车不断地停下来四处射击,后面的一个步兵也前进几步就扫射一阵。整个队伍走到张麻子沟的时候停了下来,等着后面一一三团的大队人马——团部、二营、三营、山炮连以及九台县的两个保安中队。

仿佛是有意对共产党官兵的忍耐力进行考验,一一三团在张麻子沟磨蹭了好半天才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之后又停下来四面开炮,然后再走。中午十二时,敌人终于全部进入了伏击圈。

梁兴初看了看表,身边的一师政委梁必业说:“可以开始了。”

当一师官兵在腾空而起的攻击信号中从雪窝里猛地站起来时,除了那些再也没能站起来的官兵之外,每个人都僵硬得如同一根棍子,站在原地摇晃了好一会儿。接着,愤怒的火炮、机枪和步枪骤然吼叫起来,官兵们从公路两侧不顾一切地冲下去,很快就把一一三团的队伍切成了两截,退往芦家屯的路也被一师三团封死了。一一三团混乱地退到公路边的村子里,但已无法阻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他们无法设想共产党军队能够在如此寒冷的在野地里等着他们,因为任何一个活物在野地里过夜都会被冻死,可眼前的这些共产党官兵不但活着,而且向他们迎面冲来时还大喊大叫:“捉呀!捉‘遭殃军’呀!”战斗进行了三个小时,一一三团基本被全歼。团长王东篱带着卫兵跑回张麻子沟,拼死抵抗后被围困在一个院子里,当弹药用尽的时候,王东篱不顾一切地往外冲,结果在乱枪之中栽倒在雪地里。

一师以包括冻伤在内的三百七十五人的伤亡,换取了被师首长称为“肥肉”的战果:毙伤俘虏国民党军一千一百余人,缴获山炮两门、迫击炮十三门、机枪六十四挺、汽车十二辆。

北满部队跨越松花江南下作战,歼灭了国民党军新一军的三个团,有力地策应了南满部队的战斗。南下作战还让林彪察觉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国民党军在遭到攻击的时候,无力调动强大的援军,这证明杜聿明因地盘占据得太大,交通线拉得太长,排兵布阵已经开始捉襟见肘。但是,南下作战也令林彪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就在战斗即将结束的时候,松花江一带遭遇寒流的袭击,作战部队出现大批的冻伤冻亡:一纵冻伤多达两千六百七十八人,六纵冻伤更是多达三千一百二十四人……林彪在致中共中央的电报中特别提到部队的冻伤问题:“在最近行动中天气甚冷,各部冻坏的颇多,六纵十七日夜行军中冻坏七百余,轻者手足冻肿,重者既发黑,都有冻掉指甲的,有的可能残废。”一月十七日,已经达到零下四十摄氏度的气温再次下降,东北民主联军主力部队“一昼夜冻伤约八千人”。一月十九日,林彪下令部队全部撤回松花江以北。至此,东北民主联军“一下江南”战斗结束。

一九四六年底至一九四七年初的北满解放区是一个奇特的地方——“粮食的过剩成了东北人民的负担。农民们在堆积如山的粮食和大豆上面光着身子挨冻。”这片区域田野广阔,土地肥沃,是世界上著名的粮仓之一。与南满根据地不一样,北满解放区内的粮食足以供养大军。但是,因为气候寒冷,这里不能种植棉花,因此这片区域里严重缺乏布匹。在东北暂时休战的日子里,曾有外国记者团乘美军飞机到达黑龙江,他们目睹的粮食过剩而布匹奇缺的情形,可以解释林彪为什么无法给官兵筹备更多的御寒被服。“买六码棉布需要一吨粮食,买一匹四十码的布需要十吨大豆。作为世界粮食产地的东北却无法将打下的粮食运到市场上去。它遭到四面封锁:三面是关闭了的苏联边境,一面是蒋的战线。”外国记者们原本认为中国共产党会得到的苏联援助,他们对苏联此时关闭边境感到十分惊讶——“它比蒋介石的封锁还要严。”

毫无疑问,在战斗中受伤的官兵会得到良好的照顾,食物的丰富也会令他们年轻的体格再度强壮起来。但是,那些被严重冻伤的官兵不得不面临着终生残废。

这一年,中国的山东也被冰雪覆盖。胶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冒着凛冽的寒风骑马走遍了部队驻扎的每一个村庄,他对官兵们高昂的士气感到满意。在一个连队驻地的院墙上,许世友看见一幅宣传画,画面上有一座大山,两个人同时在往山顶爬,其中的一个人把思想包袱丢开后很快就爬到了山顶,而另外一个背着一大堆个人主义、家乡观念的包袱,累得满头大汗总是爬不上去。宣传画的下面还配有一首当时部队传唱的“爬山调”:

一百里路走了九十九,

剩下一里还得向前走。

擦把汗,加把油,

爬到山顶胜利在前头!

“爬山顶”是共产党人新近提出的一个口号。

内战爆发后严峻的军事形势,在共产党内部造成严重的影响。毛泽东发表了《三个月总结》一文,针对“对斗争前途怀抱悲观情绪的人们”,总结了几个月来的作战经验和教训,特别强调淮阴、承德、集宁等城镇的丢失,“多数是不可避免地要放弃和应当主动地暂时放弃的,一部分是仗打得不好被迫放弃的。不管怎样,只要今后仗打得好,失地即可收复。今后还可能有一部分地方,在不得已时被敌占去,但是将来均可收复”。毛泽东指出:“除了政治上经济上的基本矛盾,蒋介石无法克服,为我必胜蒋必败的基本原因之外,在军事上,蒋军战线太广与其兵力不足之间,业已发生了尖锐的矛盾。此种矛盾,必然要成为我胜蒋败的直接原因。”

一个月后,《解放日报》发表了具有毛泽东文风的社论《论战局》:“蒋军由战略攻势转为战略守势,解放区军民由战略守势转为战略反攻的重大转变时机,已经不远了。今后几个月将是这个重大转变的关键,对于解放区军民,今后几个月,犹如爬山到了过山顶的时候,这是全程中最紧张的一段”。“四个月来的总结就是:蒋军必败,我军必胜。四个月的战斗,已使战局达到这样一个境地,即是只要继续过去的努力,大量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和在蒋军占领地区坚持游击战争,我们就有可能在短期内由战略守势转为战略进攻。四个月的经验告诉我们,必须根本铲除对于美蒋的一切和平幻想,以决死斗争的精神来奋斗……”

共产党领导人的决绝与战场上官兵的决绝是一致的。

蒋介石也在承受着与共产党人周旋和作战所带来的痛苦。一九四七年初,他在《反省录》中这样写道:“本年实为余自革命以来最为艰难困苦之一年。二十年来共产党集其所有之实力与阴谋,向余作最猛烈之攻击,尤以其十年来竭尽一切破坏余在美国盟友心中之历史与地位,可无微不至。”就在蒋介石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一个令他更加伤感的消息传来了:他最钟爱的国民党军青年将领之一,整编六十九师师长戴之奇,在苏北与华东野战军作战时于战场上举枪自尽。

对于蒋介石来说,这个冬天也格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