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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访代孕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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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神婆只是个传说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座南方县级市生活过的两个月,是我从业这十年来最安逸最腐败的一段生活。

报纸依然没有改版,刚招聘进来的一批人依然在等待。报社吃住几乎全免,每月只从工资里扣除很少的一部分钱。这家报社不差钱,财政养着,企业供着,要想登广告,你也只能选择这家报纸。记者也没有任何竞争,因为这是这座县级市唯一的一种报纸,稿件写好写坏,都无所谓,没有同城媒体的报纸竞争。

两个主任的生活更是逍遥自在,正主任跟着市委书记,副主任跟着市长,只要书记和市长下乡下企业检查工作,两个主任就屁颠屁颠地跟过去,这一趟下乡,不但有红包,而且还有礼品。至于稿件,通讯员早就写好了,只要加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登报发表了。

记者们也都分口了,一人跑几个部门。每天晚上,记者们酒足饭饱后,躺在床上等电话。每个部门也都有一个通讯员,通讯员的工作就是与报社对口的记者联系,通讯员电话来了,记者第二天就跟着部门领导去检查工作。这趟走下来,红包礼品照样会有,不过比主任的少些。稿件嘛,自然是通讯员写,记者署上自己的名字发,月底还能算稿费。

这样的报社,养活的不是记者,而是一群官僚。

如此舒服的工作能赚钱吗?能。报社一个参加工作仅仅两年的记者,不但自己买了一部十几万元的车子,还在省城买了一幢房子。当我有一次在办公室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吃一惊。无数有才华有能力的记者在大城市的大报里辛苦打拼,每月所得仅够生存;而这些小城市小县城的不起眼的小报,这些只会抄录通讯员稿件的所谓记者,收入却如此丰厚。

那两个月里,我没有分口,因为要一直等待报纸改版,等待改版后重新分口。

我们这批新来的没有红包和礼品可以拿的记者,只能自己想办法,自己找题材。这座仅有几十万人口的县级市,实在没有什么新闻,每天风平浪静,日子一如既往,除了狗在大街上游荡,就是人在墙角里撒尿,这些都不是新闻,然而,除了这些,还能再找到些什么呢?

有一天午后,我无意见走进了一家老工厂的住宅区里,看到楼房陈旧,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修盖的筒子楼,阳台上晾晒着衣服,衣服也非常陈旧,有些还打着补丁。两个小女孩站在楼下的空地上打羽毛球,羽毛球已经破了半边,应该是别人丢弃的,而她们又捡起来的。她们玩得很开心,大声笑着,快速奔跑,满脸汗珠。那种汗涔涔的笑容绽放在午后的阳光下,让我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那一刻,我突然诞生了一个想法,我要做一件“善事”。

此后,我就走进了这座小城市里的那些最贫穷的家庭,把他们的遭遇和生活告诉人们,很快就有了一些捐款。我把捐款送到了这些家庭里,看着孩子们脸上开心的笑容,感到我终于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了。只要能够帮助别人,就会感到很有意义。

有时候,我会来到文化馆。每次去的时候,张馆长都非常高兴。我们坐在文化馆里的一棵大树下,身体深陷进两张躺椅里,躺椅的中间摆放着一个竹茶几,茶几上放着茶壶,茶壶里泡着普洱茶,有时候是铁观音。我们经常这样躺在躺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斑斑点点地洒在我们的身上,树叶间有蝉声啼鸣,有一搭没一搭地聒叫着。在这间幽静的小院里,时光似乎静止了。经常地,我们爬起身,突然发现已经到了夜晚。

文化馆的生活更为清闲,这里有两种人,一种是这个小城市里的一些文人,写诗的画画的拉二胡的说快板的,有点名气就能到这里来。他们拿着国家的工资,搞着自己的“副业”;还有一种人是什么都不会干,但是有后台,领导的什么八大姑六大姨的,待在这里养老。

张馆长以前是诗人,在20世纪80年代的《星星诗刊》上发表了几首诗歌,成为了这座小城市的名人,便从一家化工厂调到了文化馆。张馆长来到文化馆后再也不写诗了,也写不出诗歌了,他开始研究茶艺和养生。普洱茶和花样翻新的炖汤,把张馆长滋润得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也变得非常超脱、非常豁达。

这座小城市里流传着张馆长年轻时候的很多笑话,即使过了几十年,人们还津津乐道。他们说,年轻时代的张馆长留着很长很长的头发,面容清瘦,一见到人们,就把右手手掌放在胸脯上,望着天空,用沉闷而忧郁的语气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小城人不认识顾城,他们只认识张馆长。他们在张馆长高深的表情和诗句面前惊讶不已,一致认为这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疯了。

文化馆里一位老员工说,张馆长刚来到文化馆的时候,和他住在一个房间。张馆长夜晚睡不着觉,突然翻身起来,擦亮火柴,在一张烟盒纸的背面又写又画,嘴中还念念有词。他问:“你干什么?”良久,张馆长才说:“我在写诗。”他说:“你拉亮电灯写啊,桌子上还有稿纸,你这样写多方便。”张馆长悠悠地说:“众人皆睡我独醒,拉亮电灯就没有灵感了。”

尽管张馆长疯疯癫癫,让常人难以理解,但是,张馆长是一个绝对的好人。他对人没有任何坏心眼,独善其身,与人为善,他在小城的文化界享有很高的声誉。

有一天,我在张馆长这里听到了代孕的事情。此前,我将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想象得很神圣,将生育想象得更加神圣。我认为这都是在感情堆积到了一定的程度,才会从量变到质变,发生那种事情,怀孕生孩子。我一直很纯洁地这样认为、这样理解。

直到认识了代孕妈妈,我才知道怀孕和生育也可以像买衣服一样,不合身了就扔掉。

文化馆其实也是一个是非单位。

文化馆里的这两种人经常会有矛盾。有才华的看不起有后台的,有后台的更看不起有才华的。在这个小城市里,有才华的都有些神经质,他们常常会在正说话的时候就唱起来,常常会在正唱的时候又哭起来;他们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明珠暗投,凤凰落在猪身上,鲜花插在牛屎旁。而有后台的人最他看不起这些落魄的人。有后台的人都趾高气扬、志得意满,她们喜欢用鼻子说话,视周围人如草芥,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又最让有才华的人受不了。两种人在这个文化馆里水火不容。

每当这两种人之间有了矛盾,矛盾反映到了张馆长这里,他总是微笑着说:“淡定,淡定。”

养生学已经让张馆长超然物外,他像得道的老仙一样宠辱不惊,不论任何人向他反映任何问题,他的神情都很沉稳,一如枯井之水。

有一天,我正和张馆长聊天,一个说快板出身的“有才华”的人走过来说:“师范学校里有人贴小广告,招聘愿意代孕的女孩子。”张馆长一惊,站了起来,他不再说“淡定”了,他惊讶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那里面都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啊。”张馆长在空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一样,焦躁不安,他唉了一声后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纲常不再,妖魔鬼怪纷纷出笼。”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代孕,可我并不了解代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问:“什么是代孕啊?”

张馆长痛心疾首地说:“此乃违背人伦之事,实为大逆不道,会遭天谴的啊。”他还是没有给我解释什么是代孕,大概觉得我没有成家,不便说这些。

第二天,我又来到了张馆长这里,坐在树下继续喝茶,我向张馆长说起了代孕的事情,职业的敏感让我觉得这是一个重大题材。一个身材魁梧的“有后台”的老女人突然走来了。这个老女人只要来找张馆长,必定是来告状,说那些“有才华”人的种种毛病。其实她来告状,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想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而且还要说给一个重要的人来听,这样,她就心情舒畅了,就身轻如燕了,就莺歌燕舞了。在这个文化馆里,“有才华”的人和“有后台”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却又水火不容,谁都看到对方不顺眼,谁都是对方眼中的沙子。

这个高大魁梧的老女人,她的丈夫在师范学校里担任着什么官职。张馆长问:“听说师范学校里有人贴小广告,诱惑小女孩代孕?”

老女人不以为然:“这不就是宋庄那个神婆子搞的嘛,神婆子说她这是造福万代的功德事情。”

我一惊,记住了宋庄。

周末,我先来到了位于这座小城市边缘地带的师范学校,在学校的很多面墙上,都能看到“招聘女子代孕,一次10万”的小广告。这座学校的学生都来源于初中,他们的年龄都才十几岁,学生们的脸上还有一层尚未褪去的淡淡的绒毛,稚气未脱,发育未全。而“代孕公司”却把主意打在了这些孩子的身上,实在让人气愤。

当天下午,我又坐着长途汽车来到了距离市区30多公里的宋庄,我想找到那个神婆子,我想看看传说中的代孕老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婆子在宋庄家喻户晓,一个穿着宽大的裤头,裸露的皮肤被晒得像焦炭一样乌黑的少年带着我来到一座废弃的院子前,他说:“这就是神婆子的家。”

神婆子应该搬走很久了,院子里的野花野草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颜色青黑,像铺了一层厚厚的苔藓。这个院子有两间房,房门上铁锁高悬,铁锁外裹着一层铁锈,显然好久都没有人开启了。

我来到了神婆子的邻居家,邻居是一个热情大方、性格开朗的40多岁的妇女,她给我端来茶水后,就坐在对面陪我聊天。她说,神婆子今年有60岁左右,几年前从宋庄搬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神婆子是外地人,上世纪60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神婆子来到了宋庄,嫁给本村一个老光棍做了妻子。没有人知道神婆子来自哪里,只知道她是外地人,是逃荒来到宋庄的。

嫁到宋庄后,神婆子不会插秧不会种稻,村里人都看不起她。突然有一天,神婆子说她天神附体,下到凡尘,帮助人间治疗疾病。她说她是王母娘娘的八仙女,是董永老婆的妹妹,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一部叫做《天仙配》的古戏。神婆子又唱又跳,还在地上打滚,眼睛一翻,就看不到眼珠子了,那种形象吓坏了所有人,人们都说这个外地来的媳妇真的神仙附体了。过了半个时辰,神婆子爬起身来,神色如常,此后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神婆子,不用下地干活,专门给人治病。

神婆子治病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医术”,每当有病人求上门来,神婆子就在神像前念念有词,有时候还对着毛主席像虔诚膜拜,然后,烧几张黄表纸,让病人把纸灰喝下去。这种独特的医术还真的治愈了好几个病人。

神婆子声名远播,成了名人。

那时候的农村,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这样的神婆子,我很长时间对她们为什么能够治愈一些病人而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问过了一个老医生。老医生说,那时候的农村医疗极不发达,人们什么病都会找神婆子,肚子疼的、感冒的、消化不良的等等。黄表纸的灰烬吞下去后,确实对消化不良有疗效,人们就误以为神婆子医术高超。其实,不仅仅是黄表纸的灰烬,就是喝点泥土、喝点粪水,照样能治愈消化不良。

后来改革开放,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神婆子突然就会种田插秧了,而八仙女也突然离开人间回到天国。她此后再也没有神仙附体了。

神婆子无儿无女,一直和老伴相依为命,年龄比她大20岁的老伴对神婆子言听计从。

前几年,老伴死了,神婆子家中来了一个外地人,她们商量了几天,就离开了宋庄。庄子里有人说神婆子在市区里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还在市区买了房子。

“神婆子做什么生意?”我问。

“听说是帮人家怀孕。”

第二节⊙代孕妈妈,全国连锁

我决定寻找这个传说中的巫婆。我想知道都是哪些人甘愿代孕?哪些人需要找人怀孕?这是一个被人们忽略了的人群。

在寻找神婆子之前,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大款,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穿在身上,那条裤子还专门用盛满热水的搪瓷缸子在裤管熨出了两条笔直的线。我的头发剪成了寸头,其实那时候刚刚暗访酒托结束,发型也只能留成寸头。那个年代的大款都喜欢留寸头,腋下夹着一个书本大小的皮夹子,不知道皮夹子里夹着什么,大款走路的时候喜欢腆着肚子,衣服下摆塞进裤管里,腰间系着一条皮带,皮带松松垮垮地圈在肚皮下面,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那时候的大款们不知道为什么都喜欢这样的打扮。而现在,你在大街上遇到这样打扮的人,一定会认为是癫痫病患者。

我想好了托词,我见到代孕公司的人就说,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想再生第三个孩子。

我拨打了师范学校那张代孕小广告上的电话,一个女子在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让我来到市中心医院面谈。

和几个月前暗访酒托一样,这名女子依然在我来到医院门口后,迟迟不现身,她每隔几分钟就会打我的电话,询问我的准确位置,并说她马上就会到。其实,我知道她现在就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也许在我身后的某幢大楼里,也许就在旁边的某一辆汽车里。她在暗中观察我,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而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在哪里。

她和酒托的做法如出一辙,她让我往医院里走,坐在医院花园旁边最里面的一张连椅上,她说她五分钟之内就会赶到。于是,我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坐在了她指定的位子上。

我在想,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江湖上传说的神婆子?江湖高手出场都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变幻莫测,波谲云诡,她长什么样?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完全不是老太婆的声音,莫非这位江湖怪侠真有什么易容术?

过了十几分钟,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嗨”,转过头去,看到面前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皮肤光洁,长发披拂,看起来青春可人,脸上带着开心的微笑。这种恋人式的见面方式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她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身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手肘似乎总在无意地碰在我的肩膀上,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又有些春心荡漾。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让人沉迷。

她肯定不是神婆子,那么她会不会就是代孕妈妈?

“你开车过来?”她问。

我点点头。像酒托一样,她开始试探我,我相信她和我见面的每句话照样都是精心设计的。

“做什么工作?”

“网络工程师。”和很多次暗访一样,这个不知道什么内容的高端时尚职业,是我对外宣称的职业。

她显然不懂这个职业,她问:“工资应该不错吧。”

“我自己给自己发工资。”

她没有听懂,懵懂地看着我。一双眼睛睫毛很长,眼珠乌黑,看起来单纯可爱。我想,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就愿意做代孕妈妈?

我向她解释说:“我自己开公司。”

“哇!”她发出一声惊叹,张开了夸张型的嘴巴。她装着无意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很温热、很柔软,像一块刚刚出笼的热豆腐。

“你这么有钱,你的妻子一定很漂亮,你一定有很多情人。”她问,“为什么还要找人代孕?”

我说:“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现在想生第三个,按照政策是不能生育的,所以想偷偷生。妻子如果怀孕,会被人发觉;情人怀孕,就要分家产;所以,我就找到你们代孕。”

她兴奋地说:“你找对人了。”

我问:“你们怎么收费?”

她站起来,左顾右盼一番后说:“这样吧,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谈。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

我们一起走出医院,沿着医院旁边的林荫小道向前走去,她时不时地向后面和两边张望,警觉得像只狐狸。有时候,她正说着,突然就住口了,我一看,原来迎面驶来了一辆自行车。

我们左拐右拐,走上了一条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到后来,我已经迷路了,不知道这是哪里。我问:“还有多远?”

她装着无意中碰了一下我的手臂,说:“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走过了这条水泥路面,又走下了一个斜坡,来到了一个地下停车场,从一个小门走进去,是一条黑暗的甬道。手摸着潮湿的墙面,我突然感到害怕了,莫非这是一群以代孕为借口实施抢劫的歹徒?怎么办?

她在黑暗中感觉到了我的迟疑,就拉住我的手说:“大哥,前面就是啊。”我的手臂碰在她的胸脯上,她丝毫也不躲闪,反而更紧地把我的手臂贴在她的胸脯上。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猿意马,什么叫想入非非;那一刻,我遐想与惬意齐飞,恐惧共惊讶一色。

在黑暗中走了几米后,突然转弯,前面有了亮光,来到了地下室的电梯口,这里的位置已经是负2楼。我不知道这幢楼房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共有多少层,我们要去哪一层,我像一只被蒙着眼睛的大象,被她牵着鼻子,在这逼仄而狭窄的楼层里迟钝而缓慢地行走着,一不小心,就会被碰得遍体鳞伤。

我们来到了8层。8层一共有两户人家,房门都开着。有一户的里面站立着两个大腹便便的女子,一看到生人,就马上关上了房门;有一户的里面有一个40多岁的女子,挽着发髻,看起来很利索干练。她一看到我,就马上站起身来,出门迎接。

我走进去,看着这间80多平方米的居民楼被改装成了办公室,里面放着一沓资料,优生优育的宣传册,怀孕必读的书籍,还有一台电脑。这间办公室里,除了这名40多岁的中年女子外,还有三名年轻女子,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中年女子对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年轻女子说:“你带她们去检查吧,我来了客人。”

红衣女子走出去,敲开了对面的房门。然后,那些怀孕的女子鱼贯而出,不是两个,而是四个。她们乘着电梯去了楼下。我站起身来,装着欣赏窗外的风景,看到这四个大肚子女人,和那个红衣女子,坐进了一辆面包车里。面包车向远处驶去,屁股后面一溜黑烟。

后来,我才知道,这四个孕妇都是代孕妈妈,今天是她们检查身体的日子。平时,她们就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也许是某一幢居民楼上,也许是某一幢写字楼上。为了躲避检查,她们昼伏夜出,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才会像老鼠一样悄然出没,在小区的草坪上或者楼顶上晒“月光浴”。

中年女子问我:“为什么要选择代孕?”

我把刚才对那个漂亮女子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我问:“安全吗?”

她说:“当然安全了,我们已经做了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出过事。”

我问:“收费多少?”

她伸直身体,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说:“这要看你选择哪种方式了。一种是20万,一种是30万。”

为什么同样都是代孕,会有不同的价格?看到我疑惑,她继续说:“如果你选择人工授精,那就是20万;选择自然授精,那就是30万。”

这个太专业,我还是不懂,但又必须装出很懂的样子,我故意说:“那也不能相差10万元啊。”

她避而不答,反问我:“你想要哪一种?”

我说:“自然授精。”

她笑了,脸上掠过一丝淫荡的神情:“你想想,一个黄花闺女,陪你睡,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给你生孩子,收你30万不多吧。”

我问:“生下来孩子怎么报户口?”

她说:“全包啊,30万给你把什么都解决了,准生证、上户口……反正到你手中就是一个完整的孩子,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如果是男孩子,再加收5万元,双胞胎加收10万。”

我不说话,为她刚才的话感到震撼。她以为我犹豫不决,就说:“你刚才也看到了,那几个都是我们公司的孕妇,去医院检查身体了。客户只要把钱交了,我们就负责到底,你到时候抱孩子回家就行了。”

我刚才看到的那四个女子,有的面容清秀,年轻貌美;有的身体壮硕,丰乳肥臀,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生育机器。她们代替人生育,而在他们怀孕的这些天里,他们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子吗?

我故意问:“如果孩子生下来了,你们公司这个代孕的人想抱回去,经常来我们家闹事,怎么办?”

中年女子笑了,她说:“这个你完全放心,你是我们的客户,你的资料我们完全保密。你是谁,做什么工作,在哪里,我们都不会告诉她。当然你更不会告诉她。她只是替你生孩子,生完孩子她就走了,和你一点点关系都没有了。世界这么大,以后谁也见不到谁。”

我问:“你们现在有多少个代孕的人?”

“你来看看。”刚才带我进来的漂亮女子打开了电脑,又打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上千名女子的资料,有照片、年龄、籍贯、爱好、是否生育等等。她说:“这些都是代孕的,你挑选吧,想选谁就是谁。还可以同时选上几个,让几个都怀孕。”

我粗略浏览了一遍,看到这些女子年龄在16岁到40岁之间,绝大多数在25岁到30岁,没有生育,而且都长得不错。她们中有的远在黑龙江,还有的是本省的。想不到有这么多的女子做代孕妈妈,我感到很震惊。

这些代孕妈妈又分成了不同的种类,年轻漂亮,中专以上学历的,没有生育过的,价格相对高些;而文化程度偏低,模样一般的,生育过的,价格就会低些。如果选择外地的,还要由你承担代孕妈妈来见面的路费,看上人后,再准备缴纳“代孕费”。

代孕妈妈分两种,一种是人工授精的,一种是自然授精。所谓人工,就是把男子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放在一起培育,然后把培育成功的胚胎植入女子的子宫中,使女子达到怀孕和生育的目的。人工授精,就是代孕妈妈和男子同居,通过性交的方式让女子怀孕,女子确定怀孕后,男子必须离开,怀孕的女子以后有代孕公司照顾,男子只要出钱就行了。

后来,我还暗访过一家代孕公司,这家对人工授精的解释是,把男子的精子植入女子生殖器中,在女子卵巢里哺育成功。也许人工授精有两种途径,这两种解释都正确。

和我谈话的这个漂亮女子年龄很小,估计还没有结婚,可是她说起男女的生殖器官和男女之间的事情来,就像说起自己家的亲戚一样,娓娓道来,朗朗上口,面不改色心不跳,优裕自如不紧张。看得出来,她是非常热爱自己的代孕事业。她说,代孕是造福全人类,促进社会和谐,帮助受苦受难的人再续今生的伟大事业。

这话有点像神婆子的语气,听说神婆子当初给人治病的时候,就是这套说词,也只有神婆子这样的人,才能创造出这样伟大的词汇来形容自己“伟大”的事业。

神婆子现在在哪里?

漂亮女子继续给我介绍代孕女子,她让我在那上千份的资料中挑选。她说,他们的代孕公司立足本土,辐射全国,立志全球,要让这一伟大事业成为全球女子都热衷的事业,要让所有漂亮女孩都来代孕,都乐于代孕,都以代孕为荣,把自己的美丽世世代代地传播下去。

女子嘴皮上下翻飞,眼珠左右翻转,灵活得像一只站在舞台上的雌猴子,或者像一个变形金刚。如果这是一个传销机构,那么,无疑她已经被洗脑了。每个被洗脑的传销者,都会把自己的传销勾当当成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

女子问我:“你想找本地的?还是外地的?”

我故意说:“医学上不是说了,父母双方地域距离越远,生下的孩子越聪明吗?我就找外地的,外国的最好。”

女子说:“外国的都已经预定出去了,你想想,多少有钱人想和外国女子睡一觉,但是找不到人。我们这里有外国女人,而且还是漂亮的外国女人,还能不抢手?”

我又故意说:“那就找东北的,听说东北女子很高大,将来遗传给孩子,长得也会高大。”

女子在网上帮我找,在上千人中,找到了几个籍贯填写东北的女子,身高都在170厘米以上,从照片上看非常漂亮,柔媚动人,尽态极妍,一个个都很“靓颖(影)”。这些代孕妈妈和我暗访过的血奴一样,代孕公司的人对她们的称呼都是代号。155号,就代表家在重庆涪陵的一个小美女;867号,就代表家在辽宁丹东的一个大美女。

我点着找到的第一个东北女子说:“我要这个。”

女子说:“这个现在已经怀上了。”

我又点着第二个东北女子说:“那就换成这个吧。”

女子好像有些替我遗憾地说:“这个已经预定了。”

找到的几个东北女子都有了“下家”,我故意装出一副很郁闷的样子,端起纸杯喝水,一言不发。

女子又开始撒娇了,她靠在我的身边,一双大奶子和我的胳膊若即若离,让人浮想联翩,她说:“其实本地女子很漂亮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我点点头。

女子很高兴地跳起来,走到电脑边,从另一个文件夹里找出几张照片:“你来看看,这里有两个,刚好还没有人预定。”

我走到电脑边,看到第一个女子长得人高马大,头发又密又长,像马鬃一样,她在照片中做出“回头一笑百媚生”的姿态,两瓣屁股也像性成熟期的母马一样,饱满滚圆。女子说:“她生过孩子,双胞胎,你和她在一起,也能给你生双胞胎。”

这个女人身高足有170厘米以上,大眼睛,粗眉毛,骨架粗大,很丰满,有一种少妇成熟的魅力。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我故意说:“我想要没有结过婚的,小姑娘比较好管教。”

女子又点击着另外一组照片,上面出现的是一个年龄不到20岁的女孩子,婉约动人,楚楚可爱,她说:“这个合适吧,还在上学。”

我问:“正在上学怎么能怀孕?”

女子说:“我们可以给她开医院证明啊,就说有什么病,需要疗养一年时间,一年过后,她孩子生下来了,可以继续上学啊。”

我说:“医院会开这样的证明吗?”

女子笑着说:“现在这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哪个医生不爱钱?给了钱,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们的人工授精都能在医院做,开个假证明又算什么。”

我沉吟了一会儿,故意说:“这两个女人都不错,该选哪个呢?”

女子爽朗地笑了,她拍着我的胸脯说:“这有什么难的?两个女人都要啊,今晚和这个,明晚和那个,都让怀孕,都让生下来不就结了?很多人都是采用这种方式。”

我点点头,答应先见见这两个女人。

临走的时候,漂亮女子送给了我一盒录像带,她让我回家好好看看,她说那是他们的宣传资料。我没有想到,这种无法见到阳光的黑暗勾当,居然还有宣传资料。

那个年代,刻录光盘价格非常昂贵,而制作录像带则相对便宜。那时候的VCD尚未普及,DVD还属于高科技,而放像机则走进了城市的千家万户。在农村,彩色电视机依然属于奢侈品。

当天夜晚,我来到了文化馆,张馆长家中有一台放像机。我将录像带塞进放像机里,告知了录像带的来源,张馆长感叹地说:“妖孽啊,妖孽。”

那盒录像带长达一小时,是某家有线电视台录制的。它采用了那时候刚刚兴起的一种名叫“访谈”的操作形式,这家电视台的主持人坐在演播室里,分别采访了三个人:要求别人代孕的人,代孕妈妈,代孕公司的经理。画面还不时切换到一些代孕场景,配上主持人竭力模仿赵忠祥而实际变成唐老鸭的刺耳声音。

要求别人代孕的人,是一个女子,戴着面具,她说她不愿意生育,因为生育太疼痛,但是又想要孩子,怎么办呢?她打听到了有这一家代孕公司,而代孕公司就能够解决她的难题。她说,是代孕公司带给了她幸福安康,是代孕公司让她心想事成,她永远感谢代孕公司。

张馆长也在看着,他时不时地就会发些感慨,他说:“不想生孩子,你算什么女人?生孩子是女人这一生应尽的义务,就像男人应该赚钱养家一样天经地义。男人不养家,你算个什么男人?女人不愿意生孩子,要你做什么?”

接着上场的是代孕妈妈,也戴着面具,她说她愿意代孕,但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她喜欢孩子。这些年来,她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恋爱失败,婚姻失败,促使她走上了代孕之路。代孕的那段时光,她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很充实,因为她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后来,孩子生下来了,她送给别人,但是一点也不痛苦,相反感到很幸福,因为她做了一件好事,她让别人拥有了幸福,她在“学雷锋”,她在“为人民服务”。

张馆长站了起来,他没有端着自己须臾不离手的宜兴茶壶,他的手指在颤抖着,他说:“寡廉鲜耻,无耻之尤。”

最后上场的是代孕公司的经理,一个满脸皱纹、肤色黝黑、却又穿着裁剪精细的灰色套裙的老女人,看起来不伦不类,像舞台上的滑稽小丑一样。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婆子,她摇身一变,野鸡变成了家鸡,可是仍然没有脱离母鸡的本性。她一会儿努力做出矜持的表情,嘴唇紧抿着,神情严肃,像那尊著名的山顶洞人的雕塑;一会儿又放肆地大笑着,颠着套裙下像柴火一样干瘦的小腿,露出残缺不全的黄牙和发皱打褶的大腿。她说,人类为什么喜爱自己的孩子,因为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人死后,他的魂灵会依附在孩子身上。如果没有孩子,这个人的灵魂就不能安宁,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时时遭受别的鬼魂欺负。但是,有的人由于种种原因不能生育,就找到代孕公司,请求代孕。代孕是造福人类的大事,是促进社会和谐发展、稳定国家形势的千秋大业。

张馆长气得直颤抖,他愤愤不平地说:“老妖精,老巫婆,谎言往往披着真理的外衣,无耻总是打着高尚的旗号。人心不古,妖孽丛生。痛哉!”

这是真正的反动和邪恶,它在明目张胆地挑战人类的道德底线,试图摧毁人类有史以来就在构筑的家庭理念。更为奇怪的是,它如此冠冕堂皇,如此胆大妄为,实在超乎人们的想象。

这个主持人,经常会在这家电视台露面,而且还号称什么“金牌主持人”,他真的制作过如此恶劣的节目吗?他为什么要和臭名昭著的代孕公司同流合污?

我打电话找到这家电视台,问到了这位“金牌主持人”的电话。我打通了他的电话,刚刚说明了情况,他就很不客气地说:“你找我的经纪人吧,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然而,他的经纪人是谁,他没有说,我也不知道。再打电话,他关机。第二天打,还关机。

听说,这些所谓的大牌人物,都有好几个手机号码,他们把手机号码分成了几个档次,对哪一类人公布哪个手机号码,他们心中有数。在他的眼中,我属于最低等的人,关掉这个最低等的手机号码,丝毫不影响他的生活。

后来,我问代孕公司那位漂亮女子,这个录像带在那家电视上播出过吗?她说:“没有播放,只是录制,作为我们的对外宣传资料。”

“你们给了多少钱?”

“20万。”漂亮女子张口就说,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她问:“你问这些干什么?”

“随便问问。”我说。

第三节⊙遭遇诱惑

本以为不会见到这两个“本地出生”的代孕妈妈,结果却见到了。见面的情景让我大失所望。

几天后,我又来到了这幢居民楼里,在一个私密的小房间里,我等待着与代孕妈妈见面。

我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远处有几只小鸟无声掠过,我感觉异常紧张。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红高粱》里坐在花轿里的那个新娘子,不知道自己见到的会是什么人,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推门进来了一个黑黑胖胖的女子,对我笑着,露出了一颗残缺的门牙。我向她点点头,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这种眼光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一些久违的时光。那时候,北方农村的每个村口都会有一棵大槐树,每个村口的槐树下总会有一些聚集在一起做针线活的老太太,每当看到有陌生人走来,她们就会用这种毫无顾忌的眼光观察。她们记忆力惊人,过了很多天后,她们还能记得某一个陌生人的穿戴和容颜。

我知道她看到我,以后肯定不会忘记我了。

我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她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她应该是这家代孕公司的工作人员吧,但是又不像,她像一个刚刚从田间地头走回来,又奶完孩子的中年农妇。她坐在我的对面,像男人一样岔开双腿,让我感到难堪。

她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愣住了:“什么怎么样?”

她说:“给你生仔啊。”

我一下子噎住了,难道,这个大大咧咧坐在我的对面,岔开双腿的“农妇”,就是照片中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古人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西方谚语也说:我只相信我的眼睛。但是,现在,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我一起同床共寝、一起耳鬓厮磨、一起鱼水之乐的女子,她善解人意,她美丽温柔,她娇嫩欲滴;我也无数次地幻想过我们的孩子,他像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一样新鲜,他像阳光下绽放的花瓣一样美丽,他像花瓣上的露珠一样晶莹。然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和这样的一个粗笨女人肌肤相亲,会和这样的一个愚蠢女人孕育后代,会让我的血液和这样一个女人的血液一起奔流在后代的血管里。

用后来网络流行的一个词来说我当时的感觉:我晕,我狂晕!

我有一种被强奸了的感觉。

她看着我,坐在我的对面,粗大的十指交叉着,那上面还沾着番茄酱之类的滑腻腻的东西。我真不敢想象,这双孔武有力的大手,捧着我的孩子,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它一定会把我的孩子捏得姹紫嫣红。

我不说话,看着窗外的远方,我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又觉得很好笑。

她看到我不说话,就问我:“是不是你看不上我?”

她很诚实,诚实得让人难受,让人无法接受。

我说:“没有啊。”

她说:“没有就好,我还担心你看不上我呢。”

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但丑陋,而且愚钝。真想不到,这样的人也好吃懒做,选择做代孕妈妈。就好像我不明白有些结婚后的女人,放着好好的老公不爱,放着好好的家庭不珍惜,偏要找什么一夜情婚外情,到了最后,家庭破裂,追悔莫及。

她傻傻地笑着,脸上的肌肉块块饱绽,半截门牙熠熠闪光。这样的女人也许真的像代孕公司的工作人员说的,能够生育双胞胎,但是,她生育出来的双胞胎,估计和她是相似形,估计和她一样臃肿丑陋,这样的双胞胎,不要也罢。

我走了出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她的面前,我感到深深的压抑,一个女人给予一个男人的压抑。

那个漂亮的工作人员,后来我才知道她叫阿玉。阿玉问我:“怎么样?”

我一声不吭,又走回到了那个私密的小房间里,我听见这个粗笨的女人问阿玉:“他要不要我?要吗?”

我在小房间里坐着,想着此前会有多少男人像我一样坐在这个房间里,坐在这张椅子上,像在桑拿城里挑选即将交媾的妓女一样,挑选着这些代孕的女子。想着这些代孕女子曾经像走马灯一样,来到了这一间小房里,打开自己的隐秘,让人观看,让人挑选,我就感到很痛苦。这里是一个妓院,是一个自愿组合自愿媾合的妓院,而它却还要冠冕堂皇地顶着一个为别人着想为别人服务的幌子。一边在卖淫,一边在修建贞节牌坊。

我又想着这些所谓的代孕妈妈,这应该是一群没有正常思维的女人。她们只有女人的结构和功能,却没有女人的思想和感觉,没有女人应该具有的温柔、善良、娇羞、纯洁、端庄、智慧、聪颖、婉约等等特征和责任心,她们是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

就像当初暗访妓女一样,我此前想着妓女一定是一些为生活所迫的女子,后来才发现妓女都是邪恶的。此前我以为代孕妈妈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现在才知道代孕妈妈都是些脑残。

脑残会遗传。你会让她代孕吗?你会让你的孩子像孕育他的这个女人一样脑残吗?

我以为我见到的这个半截门牙的女人已经属于极品了,没想到接下来见到的这个更为极品。莫非代孕中心是天下极品女人培训基地?

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了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子。她又矮又瘦,明显发育不良,身上该凸起的地方凹下,该凹下的地方却又凸起,她就像一截包裹在布片里的奇形怪状的木头。她的脸上布满雀斑,鼻子扁平,嘴唇凸起,这些都还不是最显著的。她脸上最引入注目的,是一双斗鸡眼。

我的心中又掠过了刚才那句话:这样丑陋的女人,怎么还代孕?谁会找她代孕?

她坐在我的对面,脸上带着娇羞,可我觉得那种娇羞是竭力装出来的。她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两边,好像竭力让两个膝盖合拢,好像她两腿之间的内裤是偷来的,害怕被我发现了似的。其实,说实在的,这样的女人,即使赤身裸体,我也没有任何“性”趣。

我问:“你多大了?”

她睁大一双斗鸡眼,似是而非地看着我,脸上是一副很惊讶的神情,她很认真地说:“哇塞,你怎么可以问女孩子的年龄呢?女孩子的年龄是不能随便打听的。”

我靠!我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我竭力忍受着心中的厌恶,我故意问:“你今年有40岁了吧?”

她愠怒了:“哇塞,你怎么能把我猜想成这么老?你怎么能这样对女孩子说话?”

我再靠!我又在心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你生过几个孩子?”我继续不怀好意地问。

“哇塞,人家还是处女耶,你怎么能这样问一个女孩子呢?这样是很不礼貌的。”她站起来说,好像很生气。

“你怎么会选择做代孕妈妈?”她越生气,我越要问。

“哇塞,人家觉得好玩嘛。”她很无辜地说,歪着头,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上下扇动,在狭小的房间里转着圈,像一只想飞却总也飞不起来的呆鸟。她的这种举动让我差点当场呕吐出来。癞蛤蟆把自己当成了飞翔天使,螳螂把自己当成了重型坦克,蚊子把自己当成了轰炸机。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它还有可能是苍蝇。

我压抑着不断涌上来的恶心,看着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掉落了一地鸡皮疙瘩,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女人,比我刚才见到的那个半截门牙的女人,还要极品。

看到我不说话了,她居然转守为攻,她说:“你好好帅气耶。你会选择我吗?人家可好喜欢你啊。”

刚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又掉落了一地。

见到每个男人夸帅气,这应该是她们的职业用语。我就一平常男人,既不好看,也不难看,走在大街上很快就会被淹没,就像一滴水珠被大海淹没一样,我又怎么能谈得上“好好帅气耶”。她该不是在骂我吧?我呸!我呸呸呸!

可是,看她脸上的天真表情,好像又不是在骂我,她也不会这样转着弯骂人,她的智商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接着,她又蹦出了一句:“有的人中看不中用,有的人中用不中看,就看你选择哪种?”

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我一天之内就见到了两个有些人一生也无法见到的极品女人,我三生有幸。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样赤裸裸的话的女人,居然号称“人家还是处女耶”。

她看到我还没有说话,居然步步紧逼:“哇塞,你是不是害羞?男人还会害羞?”

我像逃脱强奸一样地从那间小房子里逃出来,我逃到客厅里,大口喘气。一回头,我看到一个50多岁的肥猪一样赘肉累累的男人,正在和阿玉谈判。这样的男人,和这两个极品女人,应属绝配。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想,为什么代孕女人都如此形象丑陋、素质低下?其实道理很简单,长相漂亮素质上佳修养良好的女孩子,谁愿意代孕,谁愿意怀孕还要受到这么多的管束,谁愿意东躲西藏,而最后又要忍受骨肉分离?谁愿意为了区区几万元的“补偿”,让肚子上留下一道永远也无法修复的疤痕?而以后找男朋友,永远都会留下“罪证”。代孕收费20万,代孕公司拿大头,代孕女人只能拿到很少的一部分。

阿玉在忙着接待那个肥佬。一个穿着淡蓝色套裙的女子走过来,她和阿玉一样,性征明显,乳房张扬,她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问我:“先生,你满意吗?”

我一言不发,摇摇头。

她说:“请您留下您的联系方式,等我们找到合适的对象,就会通知您。”

我没有手机,一个愿意拿出20万来代孕的号称老板的人,居然没有手机,这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我说:“我的手机号码只有生意上的朋友知道,不会对外公布的。你说吧,什么时候再让我过来,我就过来。”

她走过去,和阿玉耳语几句,又走过来对我说:“先生,您后天过来,行吗?”

我站起来,点点头。当时我没有想到,当我再次来到这里时,已经掉进了一个陷阱里。

第四节⊙神婆现身

当天晚上,我又回到了文化馆,和张馆长在一起海聊。临近午夜的时候,张馆长说:“饿了,一起出去吃宵夜吧。”临出门的时候,张馆长顺手把一把弹簧秤放在了口袋里。这个50多岁的老人有着锱铢必较的习惯。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经历过毛主席时代的张馆长,就最讲认真二字。据说他刚到文化馆的时候,有一次大家一起吃饭,觥筹交错,杯盏往来,突然发现他的座位空了,宴席结束的时候,他才风尘仆仆汗流浃背地赶来,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刚才正吃饭,突然发现写的散文中有一个词语用错了,回去改了过来。”人家说:“多大个事情啊?值得你这样?”张馆长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天大的事情啊,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如果变成铅字,会误人子弟,贻害终生啊。”那篇文章最后没有发表,也没有成为“千古事”。

那天,我们一起来到了一家酒楼上,张馆长点了一斤沙虾,厨师称量好以后,就准备进厨房做。张馆长说:“且慢。”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弹簧秤,一称量,仅仅六两。张馆长拿着弹簧秤,像拿着一面金字招牌,他理直气壮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厨师说:“你的秤有问题。”张馆长说:“这个秤我用了十年,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有问题。”另外一名肥胖的厨师走过来了,他喊道:“你要吃就吃,不吃就滚,啰唆什么?”张馆长气得脸色煞白:“你你你……”他抬起手指,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走过去,对肥胖的厨师说:“把你们老板叫过来。”那名像猪一样的厨师蛮横地抱着膀子:“我们老板岂是你能见的?”没办法,我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让他查看,他认真地看了看,还歪着头问我:“假的吧?现在的人可都喜欢冒充记者。”

张馆长执意要求他们添加沙虾,他们依然认为张馆长的秤有问题,最后,张馆长和我只好离开了。走到酒店门口,那名胖胖的厨师威胁我说:“不准曝光我们酒店的事情,你要明白,能够开这么大的酒店,就一定有背景,你自己掂量掂量。”

我冷笑一声说:“曝光之后,我打你电话,到时候你多买几份报纸。”我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就不会害怕威胁,越是受到威胁,我越是要抗争到底。我想着,我在乞丐群落里,在血奴群落里,在贩卖黑枪的群落里,在黑恶势力群落里,几进几出,毫发无损,一个小县城的破酒楼居然也敢威胁我。笑话!

我回到报社,连夜写稿。第二天,报纸上登载了这家酒楼存在短斤少两的问题,编辑将稿件做了处理,酒楼的名字没有写,只是写了江边的某酒楼,而江边有好几家酒楼。

当天中午,我就接到了电话,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子气势汹汹地问:“稿件是你写的?”我回答:“是的。”“你采访我们老板了吗?”我回答:“你们又不愿意让我见你们老板。”这个男子在电话中恶狠狠地说:“没有采访我们老板,就是编造事实,欺骗读者,给我市餐饮业抹黑。你等着瞧,有你好看的。”

这家酒楼有什么背景?我想不明白。想打官司吗?这是我亲身经历的,并且还有张馆长亲身见证,而且,文章中并没有点名哪家酒楼,你怎么告我?我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无理取闹。这样的歪风邪气,这样的蛮不讲理,也许只会在这个小城市里才会发生。

下午,副总编找到我,询问那篇稿子的事情,他告诉我说:“你报道的那家酒楼是一个副局长开的。他今天就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讨要说法。”

我说:“莫名其妙,他要什么说法,他想怎么样?”

副总说:“你把事情经过写出来,我们开编委会讨论。”

我感到很可笑,就这么一点破事,还要开编委会讨论,这些编委们可能每天吃得太饱撑着了。我匆匆写下事情经过,不到一页纸,就交给了副总编。

我把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当一回事儿,没想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我埋下了祸根。

在这家县级报社里,做深度报道是无法满足正常生活需求的,我每做一次深度暗访,需要半个月以上,而稿费却又低得可怜,这家报社的稿费是按照字数来计算的,不考虑稿件的质量。为了糊口,我不得不像他们一样,写一些大话空话套话,什么“取得了长足进步”,什么“再上新台阶”,什么“齐心协力,再造辉煌”。我知道这些“没屁硬挤”的文字没有多少人看,没有多少人喜欢,但是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写。

我相信报社这一张张年轻的脸,每天编造这些千篇一律,却又要有微小差异的官样文章,一定很痛苦。这样的人只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走出去,来到市场化的都市报里,他们只能饿死。但是,在这里,他们生活得红光满面,自得其乐。悲夫!

我还想着我的代孕妈妈稿件,这才是真正的新闻,这才是弘扬正气、揭露丑恶的新闻。

第三天,我又来到了代孕公司,这次,接待我的是阿玉。

阿玉说:“我们来对面的房间面谈。”

我跟着阿玉来到对面的居民房里,和她们的办公地点比起来,这里布置得非常温馨。淡红色的窗帘像波浪一样,滚过落地玻璃窗;木质地板一尘不染,门口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双拖鞋;墙壁上镶嵌着几张油画,画面上的裸体女人神情暧昧;卧室布置得更为温馨,一张软和的大床,此刻正像女人一样,裸露出胸膛……

阿玉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里?我想不明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玉关上了卧室的房门,像回到家一样,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一件小背心,细细的带子挂在肩膀上,让人担心随时会掉下来。她挺直腰身,两个饱满成熟的乳房,在薄薄的衣衫下呼之欲出,让人担心小背心随时会被撑开,两只乳房就会像兔子一样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气血上涌,我的呼吸有点不畅。面前的阿玉不是女人,她是一颗定时炸弹,她随时会引爆,将我的欲望炸得粉身碎骨。

我的身体被悄悄地唤醒,一种久违了的冲动,正在覆盖我的全身,让我眩晕而恐慌。

阿玉坐在宽大的床上,摊开双腿,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看到了她短裙下面的内裤,她的内裤只有窄窄的一绺,颜色鲜艳。她的诱惑不言而喻,她的眼神饱含期待,此时无声胜有声。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当一个你不熟悉的女人愿意和你上床的时候,她一定是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的。

她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在她的上班时间,带着我来到她们代孕公司另外的一间工作室,这间充满了诱惑的卧室?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大款,当成了想找代孕妈妈的人,一定是来拉拢我。阿玉依靠什么来拉拢我呢?依靠她的生殖器官。生殖器官是小学文化程度的阿玉唯一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在这家代孕公司,生殖器官不是包裹在裤子里面的隐秘的东西,而是他们的工作器材。

这家代孕公司的工作人员,其实就是穿着套裙的妓女。

妓女敲诈嫖客的手段有几种:当嫖客正要媾合的时候,突然几个男子冲进来,一顿痛殴,嫖客跪地求饶,拿出所有的钱来,这一般针对的是普通人;当嫖客和妓女媾合后,妓女拿出照片或者录像带,让嫖客来购买,这一般针对的是当官的;当嫖客和妓女媾合后,妓女声称自己怀孕了,要嫁给嫖客,这一般针对的是企业家。

阿玉躺在床上,弯曲着身体,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陷阱。如果知道是陷阱,还要为了满足自己畜生一样的生理需求,急急忙忙跳下去,那就是白痴。

这间卧室里一定有机关。然而什么机关,我却不知道。

后来,我才知道了,这间温馨的卧室里,她们安装有摄像头。每当有想要代孕的人退出,她们就派阿玉这些工作人员,在这间房屋里拉人“下水”,她们只会摆出一副诱惑的姿势,诱惑把持不住的男人主动“攻击”她们,她们还要做出“抵御”的姿态,而“抵御”的防线总是像豆腐渣工程一样,一触即溃。然后她们拿着这些所谓的“证据”,要告发强奸,或者要公布在网上,以此要挟男子就范。

我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我等待着阿玉的出色表演。

几分钟后,阿玉从卧室里出来了,她象征性地伸了一个懒腰,说:“好困啊,上班累死了。”

我看着她,她脸上是一副非常无辜非常天真非常纯洁的表情。她说:“我搞不明白,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不就是代孕吗?能替你老婆代孕不就行了吗?干吗挑挑拣拣,我们这里又不是菜市场。”

我说:“我明白,你们这里不是菜市场,是肉市场。”人们还把卖淫叫做“卖肉”。

“什么肉市场?这是办公室啊。”她强调说。

我说:“你们是不是真的能够代孕?我想见见你们老板。我要听她说。”她们的老板就是那个神神叨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太婆。

阿玉答应了。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神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