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哥伦布日[1]的周末,路上非常拥挤。像美国这么一个酷爱成功的国家,竟会选择把哥伦布当作英雄,这让我总感觉有点儿怪,因为他是个无趣的失败者嘛。想想看,这家伙四次远涉重洋到美洲,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到达的并不是亚洲,也从来没发现过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别的探险者返回家门时,都会带回许多诸如土豆、烟草以及尼龙袜之类的刺激玩意儿,而哥伦布发现并带回的却只是几个满脸困惑的印第安人,他还认为他们是日本人呢:“快点儿,小子,露几手相扑让咱们瞧瞧!”
但最大的缺憾在于,哥伦布可能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后来成为美国国土的那片土地。对那些坚信不疑他到过美国的人来说,这一点当然很不可思议,他们想象他脚踏佛罗里达大地说:“你们知道,这里会成为美丽的旅游胜地。”其实,哥伦布的旅程仅仅局限于加勒比海地区,大都在沼泽遍地、臭虫滋生的中美洲海岸转来转去。要让我说,我觉得北欧海盗更有资格被称为美国的英雄。至少,他们真的发现了美国,更重要的是,他们男子气十足,拿头盖骨当酒杯,跟谁打交道都不吃亏。而这,才是美国作风嘛。
我还住在美国的时候,哥伦布日是那些半调子的假日之一,它们的存在,只对那些拥有强大工会的公共事业职员有利。在哥伦布日,是无法邮寄邮件的。假如你对此茫然无知,还一路驱车急行到城东的艾奥瓦州驾照中心去更新驾照,你就会发现大门紧锁,窗户上挂着一个布告牌,上写:“庆祝哥伦布日休假。你丫太粗心了。”但是除此之外,这一天就和别的日子没什么不同了。话是这么说,但现在看来这个节日似乎颇为流行。公路上到处是汽车和旅行拖车,电台主播一直在谈论诸如“哥伦布日周末”预期的厄运数之类的东西——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难道厄运还有什么神秘的定额不成?因为很想欣赏秋色,所以我一直盼着到新英格兰去。此外,新英格兰各州面积较小,景色富于变化,就不会像美国其他各州(哪怕是最吸引人的那些州)那样单调沉闷得可怕。但我错了,确确实实错了。新英格兰各州确实都很小——康涅狄格州只有8英里宽,罗德岛州比伦敦还小,但全都挤满了汽车、人和城市。貌似康涅狄格州郊区,有条202号国道在地图上被标注为观光路线,我就沿着这条国道驶向利奇菲尔德,一路上的景致着实比真正的郊区要丰富些,但其中也没有什么太吸引人的。
或许我的期望值太高了。在20世纪40年代的电影中,人们总是到康涅狄格州过周末,电影中的康涅狄格绿草如茵,乡村味道十足,到处是空旷的公路和浓荫笼罩的小石屋。但现在这里也只能算是半郊区式的:因为这里的平房都带有可以容纳三辆车的车库,草坪上还有旋转洒水器,每六个街区就有一个购物中心。作为新英格兰小镇的精华所在,利奇菲尔德本身是很美的,拥有一家古老的法院以及一片绿草如茵的长长的斜坡,斜坡上还矗立着一门大炮和一座烈士纪念碑。草坡一边是几家外观整洁的商店,另一边则是一座高大的白色尖顶教堂,在10月的阳光下熠熠闪亮。这才叫色彩呢——草是绿的,周围的树木则是金黄色和柠檬色的,这才像它本来应有的模样。
把车停在麦当劳药房前,我轻轻踏着落叶走过那片草地。漫步在住宅区的大街上,只见宽敞的草坪上到处都是宽大的房子,每座房子都是同一个调调(不规则墙板上装着黑色百叶窗)不同程度的翻版。很多房子都钉上木牌,木牌上诉说着各自的历史——“奥利弗·博德曼,1785”“1830,科尔·韦伯”。仅仅闲逛了一圈,就耗费了我一个多小时,这可真是个适于闲逛的可爱小镇啊。
之后我继续上车东行,走的一直都是很偏僻的公路。很快,我相继经过哈特福德郊区、哈特福德市区,然后是另一处郊区,再之后就到了罗德岛。在一个写着“欢迎来到罗得岛”的指示牌前停下车后,我立刻在地图上极力搜寻,啊,难道康涅狄格州就到此为止了吗?我甚至考虑要不要掉过头再重新走上一遍,再走一遍看到的定会比之前多点儿什么吧,但天色渐渐昏暗,我只能继续向前行进。之后我竟然闯入了一片幽深而更有韵味的松树林,最后好不容易才从松林中出来,就罗德岛这么个小地方来说,光是找出路简直就像耗费了好几年之久。抵达纳拉干湾(一个拥有众多小岛的海湾,面积几乎占了这小州的四分之一)时,天几乎全黑了,沿岸的小村庄纷纷亮起了一眨一眨闪烁的灯。
在普拉姆岬,一座长桥横跨通向科南尼卡岛的海峡,它就那么又低又暗地横在水面上,就像一具浮尸。过了桥,我又在岛四周开车转了一圈,但此时天色昏暗,什么都看不清。在一处紧贴公路的海岸,我停下了车,漫步走到海滩。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还没看到大海就听到了海浪声,轻柔的、有节奏的呼呼声扑面而来。我走过去站在水边,看海浪一波接一波跌撞到岸上,就像筋疲力尽的泳者。海风掀动我的外衣,掠过喜怒无常的大海,我长久地凝望着远方,漆黑广阔的大西洋,一切生命都已匍匐在它那可怕的、原始的、风暴汹涌的深海中,将来的某一天,人类也会回归到这个世界。我的脑海中突然涌入了一个念头:“我能干掉整个汉堡!”
第二天一早,我驱车到了纽波特(Newport)。纽波特是美国顶尖的游艇区,也是“美国杯”游艇赛的赛场。从外观上看,小镇的老城区近些年整修过。大街两旁排列着各种商铺,商铺上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它们形形色色的名字,名字还都挺时髦,大都跟海有关,如“飞行之船”“海岸之物”等。海港美极了,到处点缀着白色的游艇和高高的、在空中摆动的桅杆,天空中一只只海鸥在飞舞盘旋。但市区周围尽是些模样丑陋的停车场,一条车水马龙的四车道公路(不像城市街道,倒更像高速公路)分隔了码头与市区。沿途排列着一棵棵又细又长的树,就像是瘦骨嶙峋的回忆似的。往前有个叫派罗特的小公园,公园建造后不久,由于无人照料,弄得到处是信笔涂鸦。要知道美国城市和小镇大都是一尘不染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敷衍了事的情形。尤其是考虑到旅游业在纽波特至关重要的地位,这种情形就更让人吃惊了。我沿泰晤士大街继续往前,那里伫立着几座精致漂亮的老船长宅邸,现在却沦落到要和垃圾、狗屎、加油站和汽车传输站作战,而且在这场战争中渐趋下风。这让人很是伤感,这里的人好像根本无所谓(也可能只是没注意到),他们已经把这个地方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不禁让人联想起伦敦的命运。
驱车穿过海湾,就到了亚当斯堡州立公园。站在那儿往纽波特看,纽波特像是变成了另一个城镇——郁郁葱葱的公园树林中,耸立着教堂针形的尖顶和维多利亚式屋顶,景致很是迷人。海湾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一艘艘帆船在轻柔的海浪中起起落落,这一切太美了。沿着岸边公路继续往前,经过布雷顿角,就上了贝尔维尤大道,最好的夏日别墅多建在这条路两边,还有一些则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远处的街道边。
大约在1890年到1905年间,范德比尔特家族、阿斯特家族、贝尔蒙特家族以及很多其他家族,这些美国豪门都争先恐后地建造豪宅(他们把这些豪宅坚持称为农庄),就跟比赛似的。这些豪宅都建在那条半英里长的壮丽悬崖上,绝大多数都仿造法国别墅的样子,里面塞满了花巨额价钱从欧洲远渡重洋运来的家具、大理石和挂毯。在大致6周至8周的一个娱乐季,女主人的娱乐花费通常会达到或超过30万美元。大约有四十年的时间,这里是世界上最穷奢极欲的地方。
现在这些房子大都成了博物馆,入门费高得要你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尽管如此,在这些房子外面通常依然排起长龙(切记,这可是哥伦布日周末)。从大街上你可看不到什么——主人们坐在草坪上数钱的时候,可不想让普通人盯着,所以他们设置了密实的树丛和高墙——但是我却偶然发现,这个城镇沿着悬崖边铺了一条沥青小路。从那儿,能够看到那些豪华公寓的背面,也能够欣赏到下方极低处惊涛拍岸的壮丽景观。这条路几乎为我一人所独享,我是在无声的惊叹中,一路张着嘴走过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一幢接一幢的豪宅,如此毫无节制的建筑,每座房子看起来都像是结婚蛋糕和州议会大厦的混合。我知道,其中最壮观的是范德比尔特家建的“开拓者”。一路走来,我一次又一次推测:“哦,这一定是它”“现在这栋铁定是它”,然而,之后的下一栋往往更让人咋舌。最后,我终于走到了“开拓者”跟前,这栋建筑的的确确巨大无比,那简直就是一座带窗户的大山!看着它,你不可能不产生这样一个想法:没有人(也许除了自己)配得上这样庞大的财富。
在栅栏另一面的草坪和露台上,挤满了身穿百慕大短裤、头上戴着可笑帽子的矮胖子游客,他们在房子里进进出出,互相大拍特拍着照片,脚下随意践踏着秋海棠。不知道科尼利厄斯·范德比尔特[2]——那个长着一张狗脸的老无赖,对此会作何反响。
我开始驱车前往科德角(Cape Cod),这是又一个我从没去过又一心向往的地方。此处景色优美如画,有盐盒似的老房子,有古玩店和木屋旅店,还有美丽的乡村。每一个乡村都拥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如酋长、三明治、谷仓马厩、石港,但游人们却用一辆辆超载的汽车和旅行汽车把这里堵得水泄不通。天哪,我恨死这些移动房子了!尤其是在像科德角这样拥挤的半岛上,它们既堵路,又挡视线——只为了某人和他的白痴老婆可以不停车就能吃午饭和清空膀胱。
路上堵车严重,汽车行驶的速度慢得像爬行,直到快把汽油烧光我才勉强到达“西谷仓马厩”外一个加油站那里。加油站很小,只有两个加油泵。开加油站的是个至少有97岁高龄的老头儿,长得高高瘦瘦,动作干净利落。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浪费油的人:他先是把油在我车门边洒了不少,然后开始异乎寻常地关心我是何方神圣:“艾奥瓦,呃?艾奥瓦到我们这里的人不多,我想你是今年第一个吧。现在这阵儿艾奥瓦的天气咋样啊?”眼看油箱已满,眼看汽油开始往外溢,眼看溢出的汽油在我们脚边迅速聚成了油池子,我不得不开口提醒他。老头儿抽出喷嘴,这一过程中又在我的汽车、他的裤子和鞋子上洒了半加仑汽油,最后把喷嘴扔回油泵,回归油泵的喷嘴又不停地滴滴答答了好一阵子。
老头儿嘴角边一直叼着小半截香烟,我着实有些胆战心惊,真怕他会点烟。怕什么来什么,他还真准备点啦,我眼见他掏出一捆皱巴巴的火柴,开始摆弄其中的一根,作势要划火柴。我吓得动弹不得,脑海里立刻跳出这样一则电视新闻:“今天在西谷仓马厩发生了一起加油站爆炸事件,一名来自艾奥瓦的游客,全身大面积遭到三级烧伤,面积达到98%。据消防部门报告,这位游客看起来就像是一片在烤架上烤得过久的面包片一样。加油站老板则尚未找到。”然而,幸运的是,没有发生爆炸。那一小截烟头点燃后,老头儿吸了一口,喷出了一大团浓烟,然后用手指头掐灭了火柴。之所以这么幸运,我想可能是由于几十年加油工作干下来,老头儿变得有点儿不可燃了,就像那些驯蛇的人会对蛇毒免疫一样。当然,这一理论我可不想费尽心思地去验证,于是赶紧掏钱走人。我开车直接冲到了公路上,为了躲避我,一辆长达40英尺的旅行拖车不得不来了个急刹车,开车那男的把芥末都滴到了大腿上,把他弄得大为光火。“度假还带座房子,这就是教训。”我毫不同情地咕哝着,真希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在他老婆背上砸上一下子。
科德角是个狭长的半岛,它从马萨诸塞州的底部伸出来,向海伸出大约20英里,然后又自己折了回来。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只为突显肌肉而弯曲起来的胳膊,其实,看起来它倒挺像我的胳膊,因为上面几乎没有肌肉。半岛较低的地方有三条路:一条沿北岸,一条沿南岸,另外一条在二者之间。在半岛的手肘处即石港所在的部位,半岛变得狭窄,又突然转为向北延伸,三条路就在这里交会。再往前只有一条长长的,像是一条上臂一般的公路,通往像是坐落在指尖处的普罗温斯敦(Provincetown)。普罗温斯敦挤满了游人,该镇只有两条路,一条路进,一条路出。小镇人口只有几百,但在夏季和像现在这样的假日周末,短短一天就会蜂拥而来5万名观光客。镇内不准停车,这里到处都是恶狠狠的拖车警告,我只好掏了几块钱,让我的车和其他几百辆车作伴,留在了某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只身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进了小镇。
普罗温斯敦建在沙子上,周围全是滚动的沙丘,偶尔会有几丛焦黄色的野草破土而出,诸如“风脊汽车旅馆”“强风礼品店”等名儿,都在暗示着本地的特色——风。果然,飞扬的沙尘从路上扬起,在旅馆、商铺门口聚成堆儿,只要劲风袭来,沙尘就会飞进你的眼睛,拍打你的脸,播撒到你正大快朵颐的东西上。这一定是最恶劣的生存环境,如果普罗温斯敦能在美化自个儿这方面多花点儿心思,我也许还会少厌恶它点儿。但事与愿违,我从来没见过还有哪个地方像它这样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从游客身上捞钱:遍地都是冷饮室、礼品店,以及卖T恤衫、风筝、海滩随身用具的店铺。
我四处走了一会儿,吃了一个带芥末和沙子的热狗,喝了一杯加了奶油和沙子的咖啡,透过一个房地产公司的窗户往里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一个靠海滩的普通两居室竟然索价19万!当然啦,这个两居室拥有一个壁炉,以及足够你吃个饱的沙子。海滩看起来极为漂亮,但除此之外,我在这里就再没看到任何一样真正吸引人的东西。
普罗温斯敦是1620年清教徒在美国领土上最早落脚的地方。小镇中央,就有一座纪念此事件的钟楼式高塔。令人好奇的是,那些清教徒原本并没打算在科德角登陆,而是要去弗吉尼亚州的詹姆斯敦,只是最后因为600英里的距离偏离了目标,误打误撞到了这里。这成就可够了不起的,可不是吗?还有一桩怪事,那就是他们竟连一张犁、一匹马、一头牛甚至一条鱼线都没带。你不觉得他们蠢了点儿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到一个那么遥远的大陆去开始新生活,难道你不得多少想想到了那儿该怎么养活自己吗?不管怎样,抛开作为规划蓝图者的种种不足,清教徒们至少没有在普罗温斯敦多作停留(这一点他们倒是很有见识),一有机会就向马萨诸塞州挺进。我也如此。
我原本打算去海恩尼斯港口,那儿有肯尼迪家族的避暑住宅,但是车流太慢,尤其在伍兹霍尔周围(那儿是通往马撒葡萄园渡轮的出发地),车走得更慢了,我就放弃了原来的打算。沿途经过的每一家汽车旅馆(得有几百个)都写着“客满”。上了93号州际公路,我打算走出科德角几英里后再找旅馆,但没想到我竟懵懵懂懂地来到了波士顿,一下子陷入了夜晚最拥堵的交通高峰。波士顿的高速公路系统简直像发了疯,摆明了是某个小时候爱砸玩具火车的人设计的。我发现每隔几百码,我车轮子下面的车道就会消失,别的车道则从右边或左边并入,有时还是同时并入。这哪是什么公路系统啊,叫发狂系统还差不多。每个人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还没见过人们为了避免相撞而如此劳心伤神呢。而这还是周六——上帝才晓得平常会是什么光景。
波士顿是个大城市,城区外的郊区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新罕布什尔州。因此,我还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就已经是深夜了。我突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州际公路岔口旁的某个不知名地方——一处亮着淡紫色灯光的无名孤岛,周围有旅馆、加油站、购物中心和快餐店——灯光亮如白昼,即便远在外太空也一定能看得到这里吧,这个地方位于黑弗里尔区。我在六号旅馆里弄了个房间,之后到对面的丹尼饭店吃了盘油腻腻的炸鸡和软塌塌的薯条。今天过得相当不顺,但我并没有气馁,顺着这条路再走几英里就是新罕布什尔州了,那里是真正的新英格兰起点,一切会越来越好的。
[1]哥伦布日,为10月12日或10月的第二个星期一,以纪念哥伦布于1492年首次登上美洲大陆,是美国的联邦假日。
[2]美国铁路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