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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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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7 这就是美国

阿琳坐在第十三街公寓的客厅里瑟瑟发抖。她没有冬衣,所以多套上了一件T恤,外加一件大得过头的连帽衫。密尔沃基的气象主播这阵子特别忙碌,他们说这会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周,还说风势恐怕会让体感温度下降至零下四十度。地方新闻台不断以快报的方式提醒民众:暴露在外十分钟就会冻伤,所以建议待在室内,避免外出。但阿琳得在三天内租到房子。

谢伦娜不想再跟阿琳或克里斯特尔纠缠了。与密尔沃基警局的一席话把她吓得不轻。她决定让治安官把阿琳赶走,还要发驱逐通知单给克里斯特尔。“我可不想让那些人害我被抓,或害我房子被拿走,”谢伦娜说,“我受够这些有的没的了……阿琳太自私了。她的眼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自己跟小孩。完全不顾我的死活。”谢伦娜把要给克里斯特尔的驱逐通知单传真给密尔沃基警局。事隔数日,她收到了回函:“您的书面行动方案已获警方认可”。

阿琳约了一名女性房东见面。她在房东的公寓社区外头候着,等了差不多半小时,房东终于开着辆斯巴鲁(Subaru)姗姗来迟。她是个身材高挑的白人,身穿北面牌(The North Face)的羊毛外套,脚踏崭新的网球鞋。房东急忙道了歉,然后自我介绍说她叫卡罗尔(Carol)。

卡罗尔要出租的是间面积不大的一居室,月租525美元,在密尔沃基北区的北角。阿琳“足足”花了三十秒的时间环视室内,就决定租了。其实她不喜欢这间公寓,也不爱这一带的环境,更不乐意面对一搬家儿子又得转学的事实,但这些考量现在都是次要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心想,“现阶段有地方住总比没地方住好。”

卡罗尔决定当场“面试”阿琳,她在空无一物的客厅一屁股坐下,然后请阿琳拼出她的姓名,还要了她的出生年月日和社保号码。卡罗尔问的第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是:“你最近三年有被驱逐过吗?反正我会去CCAP案件管理系统那儿查,所以你还是老实点好。”阿琳给了卡罗尔真名,而她不确定自己的真名会联结到哪几次驱逐记录。所以从被迫搬离那间没水的房子开始、和在之后的一切经历,她都一五一十地跟卡罗尔说明。她提到了阿特金森大道的毒贩、自己好姐妹的离世。这花了她一些时间,毕竟当中包含了多次搬迁和不少细节。卡罗尔听得一头雾水,慢慢失去了耐性。她直接打断阿琳,问了她的收入:“你参加威斯康星的W-2有多久了?为什么会参加?”

“其实,他们把我放进W-2 T是因为……嗯……我因为抑郁症去做了咨询,每周我都会跟治疗师见面。然后他们让我做职业配对,想要我做好就业的准备,但他们也想让我去申请联邦救济金。”

“最好不要靠这两种福利过日子。”卡罗尔一边这么说,一边叫阿琳去找份真正的工作。

“我知道。”阿琳答道。

阿琳搪塞了自己的收入,说自己有在领取育儿津贴。但卡罗尔说:“我们这栋都没有小孩喔。”这之后,阿琳连孩子的事情也撒了谎。收入她是以少报多,小孩她是以多报少,只提了贾法瑞。“我得去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卡罗尔这么跟阿琳说。她说两个小时后她会绕去第十三街看一下。

回到第十三街的公寓,阿琳把垃圾拎出去,地毯扫干净,还把乔里的衣服全部藏了起来。可浴室她就束手无策了——堵塞浴缸中的积水一动不动,洗脸盆也不通——所幸灯也不亮,也许卡罗尔根本不会注意到。来到厨房,阿琳站在洗碗槽旁,眼皮底下是肮脏碗盘堆成的小山。小不点蹭着她的腿,喵喵叫着喊饿。家里的洗洁精没了,所以就拿克里斯特尔的洗衣粉凑合着用。水哗哗地放,阿琳的双手在两侧的洗碗槽里忙活。她一边刷锅子一边哭。此时电话响了。“没事啦,”她对着电话另一头说,“真的没什么,没事。”说完她才崩溃地放声大哭起来。

克里斯特尔原本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阿琳像无头苍蝇似的忙进忙出,这时她起身给了阿琳一个拥抱。阿琳把头埋进克里斯特尔的肩膀里哭,克里斯特尔也没有躲避。等阿琳抬起头来,克里斯特尔才对她说:“我向你保证,相信自己,你一定能租到房子的。”

卡罗尔终于找上门来了,公寓看起来马马虎虎,还算像样。阿琳甚至还喷了些纺必适(Febreze)牌的空气芳香剂。把里里外外扫视一遍后,卡罗尔在玻璃餐桌边坐下来。“老实说,这里看起来不是很理想,”一上来就是狠话,“然后,我知道你好姐妹过世和其他一堆杂七杂八的事,但这些也不是房东的问题吧?”

“我懂你的意思。”阿琳总觉得白人喜欢听到“我懂你的意思”、“我正想办法要振作起来,不做那些蠢事”,还有“我打算回学校去取得高中同等学力”。然后就是眼神交会,很多的眼神交会。

“我不是说你的这些遭遇没什么,”卡罗尔接着说,“但我的意思是,我们也有个员工母亲过世,她也没有保险什么的,但政府会付钱。那个,他们会给你300美元吧,让你去办后事。我们那个员工就这样把丧礼给办了。”

四目相对。

“所以你打算怎么洗心革面?我可不想没过一个月就出手赶人。”卡罗尔点了点手中的笔。

这个节骨眼上,阿琳申请过或是去看过的公寓已多达二十五间,卡罗尔是她最后一线希望。如今连这最后的希望也即将飘走,阿琳只好打出手里的最后一张牌。她主动问卡罗尔要不要跟W-2的主管机关申请成为“卖方支付款”(vendor payment)的收受对象,让房租自动从每个月的W-2支票金额中扣除。“这样我一领到支票,你就会收到房租。”

“这样好!”卡罗尔快人快语,甚至有点喜出望外。“这样算是大家各退一步,”但她马上又补了一刀,“不能养猫喔”。

“好。”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你应该先想法子喂饱自己和孩子。”

“我想跟你拥抱一下,就现在抱一下。”阿琳硬是抱了卡罗尔,卡罗尔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仓皇地冲出房门。阿琳又抱了克里斯特尔,边抱边跳,手舞足蹈。“我找到房子了,太扯了,我找到房子啦!”

卡罗尔跟阿琳说她可以在月初的1日搬进来,在那之前,阿琳打算把家当锁在出租的仓储空间,然后自己带着两名小孩去收容所暂住。住进收容所的一个好处是可以领取红十字会的善款,这样她的押金就有着落了。也只有通过这个办法,她才能把房租缴清。1阿琳跟住处附近的贩酒店要了纸箱,开始收拾行李。

“我走的时候别哭哭啼啼的喔。”阿琳边把餐盘放进纸箱,边跟克里斯特尔交代。

“去你的,你现在是打算永远不回来了是吧。你还会回来啊。没有我你怎么活得下去,是吧。”

“没有我你也不行。”阿琳笑了。

克里斯特尔边拍手边编起歌来:“我不用搬喔,我不用搬喔。”唱着唱着,她往阿琳的背上一拍。

“噢,克里斯特尔!”阿琳喊疼。二人打闹了一番,笑得挺开心。

玩耍告一段落,阿琳接着打包行李。克里斯特尔这次问:“可以留几个盘子给我吗?”于是阿琳另外拿出一些给克里斯特尔用。

周四清晨,天空的颜色看上去像没了气的啤酒;但到十点左右,它又成了知更鸟蛋的那种蓝色。光秃秃的树枝纹丝不动;天空好似光洁的蛋壳,枝丫则像壳上的裂纹。车子缓缓驶向街头,车身上积了一层盐巴和冬日特有的煤灰。密尔沃基的公立学校放了低温假,反正阿琳也没打算让两个儿子上学。她需要他们帮忙搬家。有朋友跟U-Haul搬家公司租了车子,借给他们用,乔里负责把东西搬进车厢。寒气袭来,他的指头和耳朵刺痛不已。冷冽的风灌进嘴里,乔里感觉牙龈像是被硬塞进学校护理室的塑料口腔模型被固定住了一样。他呼出的白气,如厚重的纱布般缠绕着他的脸庞。他的笑容穿透雾气,诉说着觉得自己能派上用场的好心情。

来回几趟,乔里终于咽下了自尊心,套上克里斯特尔的沙黄色大衣。克里斯特尔则用别人捐给教会的毯子裹住身体,席地而坐,就着电视上的脱口秀节目吃香蕉布丁。

搬家的前夜,阿琳黏上了新的假发,鞋子也擦得干干净净。她想尽量看起来年轻一点,说不准会在收容所或大众仓储(Public Storage)那儿遇见谁。问过的收容所都还没有回电,所以一家三口要在哪儿过夜,她还全无概念。但这会儿还轮不到担心睡觉的事情,眼下她只想多塞点东西进仓储空间。

大众仓储的柜台后面站着一名男员工。他手上戴着尾戒,顶着向后梳的油头,身上除了酒气,还混杂着便宜的须后水味。阿琳的仓储空间号码是C-33,大约三平方米。“这跟你的卡车后厢一样大,”男柜员讲话带着尾音拉长的美国德州口音,“只要你发挥创意,就一定够放。”东西的确轻轻松松地塞进去了。阿琳凑了21美元(为此她卖了些食物券和一台电暖器),付了一月的优惠价(二月仓储空间的租金就会跳回41美元)。但人算不如天算,阿琳没想到她还得买锁头,外加有8美元的保险费要付。这些钱临时叫她去哪儿生?柜台那位“德州哥”抬起饱经风霜的脸,对她说,他也落魄过。他不仅替阿琳弄来锁头,还在保险费上放了水。阿琳谢过德州哥,拖着脚步穿过寒冷的水泥空地,关上了C-33的橘色铝门。至少现在她的家当有家了。

那天晚上和那个周末,他们还是回到了十三街跟克里斯特尔一起过,睡的是地板。

阿琳又打电话给“旅馆”(Lodge)和其他收容所,但他们一如既常地人满为患。周一早上,她试着打给各处家暴收容中心,结果她在多年前待过的一间中心找到了房间,她曾在那儿躲过贾法瑞的生父。阿琳后来打电话给卡罗尔,要跟她说收容所的名字,还要商量拿红十字会津贴当押金的事。没想到卡罗尔说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阿琳没有多问什么,但她猜应该是卡罗尔找到了更好的房客,收入比她多,又没有拖油瓶。阿琳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又回到原点了。”她说。

闷坏了的阿琳把十三街公寓里剩下的东西全收起来。她拆下窗帘,还想起在克里斯特尔的衣柜里有些脏衣服。她和贾法瑞联手把小不点抱到楼上给特丽莎。

“拜托照顾好猫咪。”贾法瑞请求。

“我会的,宝贝,我保证。”特丽莎答应。

他想了想,然后又提醒一句:“要给它吃的。”

阿琳打算把她的双人沙发留下,自从克里斯特尔把沙发当床睡以后,它就已经塌了。除了双人沙发和四散在各处的几件衣服、毯子,还有坏掉的灯具,此地已是一片荒芜。阿琳忽然想起她买过一个5美元的转接器,能把炉子连接到燃气管线上。她叫乔里把转接器拆下来。这样的话,燃气炉就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看到这一幕,克里斯特尔大喊:“这是我的家,给我滚出去!”克里斯特尔捡起阿琳的东西就往门外扔。“你的烂东西我一样都不要!弄得我这儿一塌糊涂!”

“臭死人的混账!”阿琳高声跟克里斯特尔针锋相对。

“你说我臭?那你身上穿的是谁的衣服?我的!我的上衣!……连着三天都穿我的衣服,去你妈的烂货!”

“再说我就扁你的臭嘴!”乔里大吼着跑来帮腔。他摆好架势,鼻子就要贴到克里斯特尔的脸了。

“我随时都可以收拾你!”他叫着,“我才不管什么鬼警察。”

突然间昆汀进到房里。他正好带准房客来看后面那套公寓,听到这里吵成一团,看门没关,昆汀自己就走了进来,顺势抓起乔里的衣领。“嘿!嘿!”他呵斥道。

乔里朝克里斯特尔冲了过去。“来啊!”他边喊边挥舞着拳头。昆汀把他拉了回来。克里斯特尔这时不退反进。“你看看你,小子,”她呵呵笑着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狠角色吗?还早呢!”

“不!不!”贾法瑞连声喊着。试着帮忙的他,抄起一根坏掉的浴帘支杆,往克里斯特尔身上打。阿琳抓住贾法瑞,把他拉出门外。在昆汀的驱赶下,乔里也开始朝门口移动,途中他还停下来赏了克里斯特尔的落地式电视一脚。

阿琳一家前脚才刚离开,克里斯特尔就追出前廊,继续把一家三口的东西往外丢。门前的草坪很快成了夜市摊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学校的课本、美好时光(Precious Moments)公司生产的“水滴娃娃”,外加一瓶古龙水。“你们以为自己碰不得吗?”克里斯特尔不甘罢休地喊着,“搞清楚这里是美国,是美国!”

阿琳的压力太大了,不然她应该想得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拔掉转接器,就是当着克里斯特尔的面落井下石。其实,阿琳不是没机会把场面圆回来。情况若是好一些,她们还能做朋友。有饭吃的时候、前途不那么迷茫的时候,她们可以好好相处。问题在于,阿琳身处这座城市的压迫之下,精疲力竭。今天克里斯特尔一拉出引信,她也只能跟着爆炸。2

克里斯特尔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在认识阿琳的前一年,克里斯特尔被临床心理学家诊断出有躁郁症、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反应性依附疾患、边缘性智能[1]、儿童时期遭忽视与性侵的症状,还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倾向[2]。

童年的阴影在她心里留下了烙印。“在人际关系上,克里斯特尔对预期会发生的拒绝、抛弃与伤害经验极其敏感,”心理学家在报告里写下这样的评语,“对于生命中重要的他者,她内心深处隐藏着巨大的怒气。一旦察觉出旁人不愿意或没能力回应她对于照料、安全感或自尊心的需求,这股怒气便会显露……她对于挫折、焦虑的忍耐程度不高,倾向于不假思索地将内心的纠缠化作具体的行动……她的心理防线随时都会崩溃。”同一份报告推测克里斯特尔的智商在70左右,并预期她会需要“长期性的心理卫生治疗与辅助性的专业协助,才有可能以成年人的姿态维系社区中的生活”。

但现实是,她在空荡的公寓里孤身一人。克里斯特尔扫视了一遍阿琳留下的东西。进到厨房后,她发现乔里匆忙中没来得及拿走的转接器,电线倒是被他切断了。克里斯特尔心想,反正她不打算煮东西吃,牧师说了要大家禁食。


[1]Borderline Intellectual Functioning,指智商在71—84范围之间的个案,稍低于平均认知水平。边缘性智能人群通常在就学期间成绩较差,在一般生活中则无明显障碍。

[2]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指介于健康、忧郁症、精神官能症、精神病这四者之间的边缘。患者会出现长期的不正常行为,如不稳定的人际关系,不稳定的自我认识,不稳定的情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