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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一次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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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阿琳就要搬走了,但她还没有收到社福支票。“温暖满怀”社服机构的社工送了孩子们圣诞礼物。阿琳本身没钱送礼,乔里跟贾法瑞各自的父亲也没有任何表示,更别说那些有自己的孩子要操心的叔叔或阿姨了。阿琳有三个兄弟和一个姐妹。三兄弟中一个在领联邦救济金,一个除了在贩毒外也帮房东修理房屋,另外一个则无业。唯一的姐妹是校车随车员,要靠这份薪水养三个孩子。

迈尔沃(Merva)阿姨倒是有钱。她从阿琳懂事以来就一直在工作,小时候也会带食物和礼品来看他们兄弟姐妹。“但我们都没份儿。”阿琳回忆,她的生母跟继父会先把想要的挑走。但别说圣诞礼物了,就算需要钱缴房租,阿琳也不会向迈尔沃阿姨开口。这些年来,经验教会她非到最后关头绝不找自己最喜欢的迈尔沃阿姨,而被驱逐还不算是什么大事。要是阿琳要是频繁地跟人要东西,或一下子“狮子大开口”,风声都会传到迈尔沃阿姨耳里。到时候轻则被唠叨几句,重则打去电话都不理。

谢伦娜以为阿琳会“有某个亲戚可以投靠”,但阿琳家族成员里没一个人陪她出庭,也没人帮她付房租;没一个人向阿琳跟两个男孩敞开大门,也没人要帮她找下一个栖身之处。“他们就是这么够意思,”阿琳说,“我的家人不会帮忙,没有人能帮我,我只能四处找,直到有人愿意(帮我)为止。”

去应门的时候,阿琳发现谢伦娜站在前廊上,身旁还有一个身穿棕色冬衣的女人。习惯旧房客还没搬走就带新房客来看房1的谢伦娜随便打了个招呼,便跟准房客绕着公寓走了一圈,途中踩到阿琳的东西也不以为意。看过房子后,谢伦娜才向新房客解释说阿琳已经被驱逐了,明天起就不会住在这里。

那名年轻的女子问阿琳要搬去哪里,阿琳说她还不知道。这位小姐又看了看房子四周,尤其是墙壁上缘,感觉好像在判断地基是否牢固。她跟谢伦娜说这房子她租了,然后对阿琳说她跟小孩可以待到找到新家为止。阿琳看了眼谢伦娜的脸色,谢伦娜扬起眉头,好像弄不懂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总之谢伦娜说她无所谓。

有人伸出援手,谢伦娜也没有从中作梗,所以阿琳得快点行动,省得待会儿有人换主意。阿琳看这位小姐穿得不错,一袭长裙,头上包了丝质头巾。她面容温暖,有着马鞍般的棕色皮肤,颧骨边的色调会更深一些。她说话轻声细语,不是那种不友善的、散发着恶臭、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女性。她看起来确实很年轻,同时阿琳还在无意间听到这是她第一次租房子。阿琳听到的另一个情报是她每周二会去查经班,所以她应该不是那种狂野的类型吧。阿琳有很多疑问,但她只能选择跟这位陌生女子当室友,不然就只能去收容所了。很现实的是,阿琳只要说声谢谢,圣诞节以来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压力就能烟消云散了。

“谢谢你。”阿琳说,她笑了,陌生小姐也报之一笑。阿琳给她了一个拥抱,小声地欢呼,这名陌生小姐也跟着欢呼。阿琳这才松了一大口气,同时也非常感激,为此她也拥抱了没有表态的谢伦娜。之后她问了陌生小姐的芳名。2

克里斯特尔·梅伯里(Crystal Mayberry)搬进第十三街的家当是三个垃圾袋的衣服,没有家具、电视、床垫或微波炉。虽然阿琳的东西也不多,但这几样必需品她还是有的,所以她想,克里斯特尔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自己跟儿子留下。阿琳让乔里与贾法瑞搬进她自己的房间。另外一个房间成了克里斯特尔堆放东西的私人空间,因为没有床,所以她干脆睡在阿琳放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

阿琳并不打算久住,所以克里斯特尔也没有要她分摊房租。但社福支票寄来时,阿琳还是会给克里斯特尔150美元,算是负责自己的电话费和逾期的电费。这样算下来,剩下的钱还能给乔里换双新的运动鞋,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1990年春天出生的克里斯特尔十八岁,比阿琳最大的儿子杰杰还小一点。她出生时是个早产儿,主因是妈妈被抢匪在背上刺了十一刀引发阵痛,提前分娩。经此劫难的母女俩都活了下来,但这不是克里斯特尔的妈妈第一次遭受攻击。从克里斯特尔记事以来,她的爸爸就一直打她妈妈。她的父母都在吸快克可卡因,就连外婆也是。

五岁的时候,克里斯特尔被安置到寄养家庭里,自此她在几十个寄养家庭间来回穿梭。她跟罗达(Rhoda)阿姨住了五年,然后罗达阿姨把她还了回去,这是她跟寄养家庭“缘分”最长的纪录。在那之后,克里斯特尔待最久的寄养家庭是八个月。进入青春期,克里斯特尔开始跟“团体家庭”[1]里的其他女孩打架。她曾以伤害罪被起诉,右脸颊上还留下了一道疤痕。她身边的人,还有这些人的房子、宠物、家具跟碗盘,对她来说都只是不断地来回往复。唯一比较稳定的是“吃”,而这也是她开始从食物上寻求慰藉的原因。

十六岁那年,克里斯特尔从高中辍学了。满十七岁时,负责她的社工开始慢慢将她移出社福系统。当时她经历了超过二十五次的寄养安置。因为有伤害案在身,克里斯特尔暂时不能住进面向低收入者的公共住房。为此社工想办法安排她搬进一个由儿童福利机构补贴的公寓,前提是她得找到工作。问题是,她对在夸德制图轮半日班或在汉堡王炸洋葱圈一点兴趣都没有。最后她只投了一份简历。另外就是她已经因为躁郁症得到了领取联邦救济金的资格,而克里斯特尔觉得她不管找到什么样的工作,都不可能比这张每月754美元的社福支票更稳当。就这样死拖活拖了八个月后,社工跟克里斯特尔说公寓她不能待了,于是她结束了寄养生活,正式开始四海为家。3她开始睡在收容所或街上。另外她曾先后短暂投靠过自己的外婆、教会的一名女性教友,还有一个同辈的亲戚。

阿琳跟克里斯特尔认识的机缘或许并不寻常,但其实很多穷人为了让自己跟孩子活下去,都会采取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求生大作战。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会常态性地搭上线,这点在旧城区并不少见,无论是在街道、职业培训中心、或是社福大楼,他们都会想办法互通有无。在遇见阿琳之前,克里斯特尔曾在公交车上认识一名女子,两人同住了一个月。4

在1960与1970年代,一文不名的家庭总是依靠亲属关系网络苟延残喘。身无分文的黑人家庭会“在亲族的网络中,依靠众多亲友的接济度日”,人类学家卡罗尔·斯塔克(Carol Stack)在其所著的《我们这一族:黑人社区中生存的策略》(All Our Kins:Strategies for Survival in a Black Community)中这样写道。在这样的亲族网络中,互相交织的个体会在日常生活中“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种程度的互助虽不太可能助人脱贫,但至少可以免于被压力拖垮。5只不过,随着社会变迁——毒品(如快克可卡因)的泛滥、黑人中产的崛起、还有“监狱潮”的不期而至——都严重耗损了贫困社区的亲族安全网。另外就是由州政府执行的联邦“抚养未成年儿童家庭援助”(Aids to Families with Dependent Children,AFDC)等社福政策,同样限制了人对亲族的依赖,因为比起跟亲戚同住的人,政府会给予独居和与非血亲同居的妈妈较高的给付金额。6

时至今日,血亲或家庭已不再是穷人的生活支柱。中产阶级的亲族通常不想插手,或不知如何插手。7此外,本身已经深陷各种麻烦或毒瘾的穷亲戚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去多管闲事。司法体系也经常扮演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罗达阿姨不肯在克里斯特尔超过寄养系统规定的年龄后对她敞开大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法条太过僵硬。警方曾经在罗达家抄出了她儿子的毒品,为了帮儿子顶罪,罗达被判缓刑两年,而这也代表执法人员可以合法临检她的公寓。知道罗达有这样的苦衷,克里斯特尔曾问过能不能让她睡在前廊,但罗达还是说不(怕被发现收容超过寄养系统规定年龄的成年人)。

要靠一己之力在赤贫的状态下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8要是没有家族亲戚可以依靠,去跟陌生人碰运气,建立“一次性”的人际关系总可以吧。但话又说回来,开口要一个你几乎不认识的人帮忙,有时候真的是强人所难。9

克里斯特尔搬进来一周后的某天,阿琳坐在厨房的桌前圈出报纸跟红皮书上的公寓招租广告,其中只要提到“身家调查”四个字的她都一律跳过。贾法瑞在玩昆汀留下的那支用于居家修缮的硅胶枪。阿琳的计划是在下个月1日前搬离。“我不想住在旧城区了。”她说。遇到克里斯特尔是她行了好运,所以她想乘胜追击,精挑细选下一个家:“要是能在闹市区找个月租不到525美元的两居室公寓就好了。”她心想。

乔里进门时,阿琳挺直腰。他穿着新鞋,拖着背包进了厨房,头低低的不敢抬起来。“你知道老师打给我了吧?”阿琳的声音颇为严厉。乔里急着想要解释,但阿琳没给他机会。“我不想听,你就是个惯犯,去哪个学校都要惹事。”

“不是,是因为同学踩我的鞋子。情急之下我一转身就说:‘你踩够了没!’然后老师就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学校里的同学都说那老师对学生说话态度很差。”

“这些都是借口,我不想听。”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乔里不甘示弱地回应,“连老师都在欺负人!他们对小孩也照样飙脏话!”

“还不是你先惹事,你不能稍微忍耐一下吗?”阿琳也大声起来。

乔里吸了吸鼻子,想把眼泪忍住。阿琳叫他去做作业,他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母子三人的卧室。

抓起报纸,阿琳出门开始找房子,两个儿子就交给克里斯特尔照顾。她的第一站是条顿大道,也就是以对角线切过密尔沃基北部的主干道。出门后,阿琳的第一个念头跟雪有关。她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眼前这么厚的积雪。到达条顿大道后,她造访几个租房处,结果并不顺利,有些房东没有回应,而有些房东的开价她负担不起。

找着找着,阿琳来到了她兄弟马丁住的社区。她发现这里有些出租招牌,但还是决定跳过这一区。“马丁随时都会来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她想。稍早阿琳也曾经看过大儿子杰杰生父住的地方,她对那里也敬谢不敏。“那地方离那家伙实在太近了。”10

在看了九间房子之后,阿琳的电话响了,一接起来,就听到克里斯特尔大吼:“你他妈的今天晚上就给我搬走。今天晚上!东西收一收,今天晚上就滚蛋!”

阿琳多等了几秒,然后才把电话挂掉。“这也太荒唐了。”她这么对自己说。克里斯特尔说乔里对她不礼貌,但阿琳感觉克里斯特尔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发飙,她真正想说却没说出口的是:我饿了。克里斯特尔经常抱怨家里没什么吃的。食物从来不在她们二人协商的范围内。克里斯特尔一毛钱都不出就算了,就连她的食物券也被砍了。11“只要家里有吃的,她就乖得像只猫,”阿琳想,“一旦食物没了,她就像吃了炸药。”

阿琳来到附近街角的一家商店,点了99美元的肉品组合。这是旧城区热卖的产品,里头有超过20公斤的鸡翅、鸡腿、猪排、猪颈、咸猪肉、猪脚、火鸡翅、培根和其他部位的肉。站柜台的男子边用阿拉伯语讲着电话,边把两袋免费的马铃薯丢到袋子里。结账的时候,阿琳又多带了汽水跟薯片。买这些吃的,她付的不是美元,而是食物券(她每个月可领298美元额度的食物券)。另外她用现金买了包烟,是Newport 100s的长版薄荷烟。

阿琳脚一踏进公寓,乔里就急忙上前喊冤。“她说什么都不给贾法瑞穿外套、鞋子,什么都不让他穿,然后要把他赶到外面去!”

“贾法瑞是自己出去的,”克里斯特尔呛回去,“是乔里在那边说什么,‘贱人,看我不揍扁你!贱人,看我不这样,贱人,看我不那样。’”

阿琳安静地听着两方的说辞,像小孩吵架时从中斡旋的妈妈。乔里说他想要替贾法瑞出头,毕竟克里斯特尔威胁要把弟弟赶出去。克里斯特尔则说她只是开玩笑把两兄弟锁在屋外,乔里却莫名其妙地爆发。

“好了,”阿琳跟乔里说,“你不可以对她不礼貌。”然后她又转头对克里斯特尔说:“你也不准动我的小孩。”乔里意犹未尽地还想开口,但被阿琳先发制人:“你给我闭嘴。”

“她并没有把事情讲清楚!”乔里央求着。

“你叫她贱人做什么?”阿琳问。

“她叫我也很难听啊!”12

“你知道吗?”克里斯特尔吼着,“对,我很贱。但向你们敞开大门留下你们的,不就是我这个贱人吗?我跟你们素昧平生啊。我就是那个收留你们的贱人啊,怎么样!房东会管你们这么多吗?她有必要理你们吗?”

“你提这些干吗,这些我心里有数。”阿琳答道,她的声音坚定而清晰。她先支开乔里,派他去杂货店买东西。

克里斯特尔在空中挥舞着电话。“等会儿我妈怎么跟我说,我就怎么做。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分了!”克里斯特尔的意思是,她要把阿琳母子的命运交由她的“干妈”,也就是她在团体家庭里认识的一位年长女性决定。她拨了号码,把电话按在耳朵上,同时仍不断跟阿琳说话。“他要是只叫我一声贱人,那就算了,我会叫他闭嘴。但我能让他这样连叫一个小时吗?”

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克里斯特尔重新拨了一遍。

阿琳走进自己的房间,朝着天花板嘶吼发泄。“她老是抱怨没有吃的,但我为什么要养她啊,我养我的孩子天经地义,而她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有叫你买东西给我吗?”克里斯特尔在屋外吼,“不要自以为是好吗?拜托!老娘要什么东西没有,你说啊?什么东西?顶多我去卖色相而已。我要什么都有办法!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懂吗?”

阿琳看着两个儿子。“算了,我受够了!”她吼叫着,“早知道要受你这些鸟气,当初我还不如睡马路算了。我这是何苦?在家打扫卫生的是我,刚刚花钱买食物回来的也是我,我这是招谁惹谁?”

克里斯特尔重拨了一回号码,但还是没有人接。这会换成她对天花板嚷嚷。她开始向上帝祈祷:“主啊,请你现在就回答我。主啊,拜托,我需要跟干妈、我的主教说话。主啊,我没骗你,我真希望你没有教会我要爱人爱到这个程度……我真应该愤世嫉俗点,为我吃过的这么多苦。喔,主啊!”

克里斯特尔唱起了赞美诗。她一边绕着公寓踱步,一边哼着小曲,然后用鼻子吸气。偶尔她会停下来闭上眼睛,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冷静。

阿琳盯着乔里。“你对人家不礼貌,人家现在说‘你们得滚’,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她……”乔里又忍不住。

“没听到我说什么吗,我们要去哪儿?”

乔里陷入了沉默,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阿琳的社福支票已经花完了,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克里斯特尔赶出门,她真的不知道还能带两个儿子去哪里。她看着贾法瑞,才发现刚刚大家吵作一团时,他一个人在本子上画着东西玩,合计他画了一大一小、两只戴帽子而且都穿着鞋子的怪物。

“你知道吗?”克里斯特尔终于开口。泪水在眼眶打转的她不再嘶吼了,而是以微弱且宽慰人心的声音说:“好啦,听我说。主啊,我真希望你没有赐予我爱的精神……你们母子俩伤了我的心,但要我把你们统统赶出去,这种事我实在做不出来……毕竟我刚刚说过我内心充满了圣灵,而圣灵要我不能那么狠心。”

“充满圣灵,嘴巴还放得那么不干净。”阿琳压低声音咕哝着。在阿琳看来,让克里斯特尔这位“二房东”回心转意的,才不是什么圣灵的指引,根本是肉块、薯片跟沙发床的魅力吧。毕竟刚刚吵得正凶时,她也没忘了提醒克里斯特尔:“我走的话,绝对会把行李收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会留给你。”

乔里坐在卧房里的床垫上,有种失落至极点的感觉。在这件事儿有了结果后,阿琳在乔里身旁坐下,她打算向儿子解释:“妈妈不应该只听她而不听你的,做父母的不应该这样,”她轻声细语地说着每一个字,“但现在我们没有自己的家,所以只能这样,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1]Group home,除了寄养家庭之外,团体家庭是针对少儿进行家外安置的另一种模式。团体家庭的人数通常不超过六人,其中至少一名会是二十四小时常驻的专业照顾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