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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犹如奇幻仙境 Some Enchanted Pl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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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拿递出申请的所有以色列大学中,只有一所位于内盖夫沙漠的二流大学给了他回复。一个库尔德人抛弃以色列,跑到耶鲁那种崇高的学术殿堂深造,然后回到家乡,在默默无闻的学校里讨兼任教职的饭碗——约拿心想,他都已经能听到“早就跟你说过”这种评语此起彼落了。他思索了一阵子,同时一句伊拉克俗话不断萦绕在心:“堤堤到水井取水,回来水桶空空如也”。

美国大学的回复几乎一样令约拿沮丧,所以他暂时按兵不动。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他跟我母亲住在新泽西州提内克(Teaneck)的一栋小房子里,勉强接了几个没有保障的合约工作,在耶鲁大学担任客座讲师,以及到耶什华大学当助理教授。

1972年1月,也就是我出生大约一年以后,约拿的电话响起,来电者是UCLA近东语言学系的执行系主任亚敏·巴纳尼(Amin Banani)。他说他很抱歉没有早点儿打电话,不过系里目前空出了一个教授希伯来文的职缺。巴纳尼说他刚好人在纽约,如果约拿还有兴趣到他们学校的话,两人可以见面聊聊。

约拿知道,UCLA没有哈佛或耶鲁这种常青藤大学的贵族血统,但它位于美国第二大城洛杉矶的市中心,不但野心勃勃,而且资金充足,校务发展蒸蒸日上。这所大学成立于1919年,随着校地不断扩大、学生人数迅速攀升,它的发展企图也日益壮大。到了一九五〇年代中期,它已经将目标设定在能与美国历史悠久的精英大学平起平坐,共同竞争吸收全球最优秀的研究生。

巴纳尼打电话给约拿时,近东语言学系虽然才成立十七年,但已经集结大批的顶尖教授,其中大多数是从东岸名校挖角而来的。系所提供的课程已经跟任何常青藤学校的教学内容一样丰富多元,除了希伯来文、阿拉伯文等传统核心领域外,还包括亚述语、亚拉姆语、巴比伦语、土耳其语、亚美尼亚语、衣索匹亚语、阿卡得语、波斯语等充满异国风情的学科。

在纽约会晤之后,巴纳尼邀请约拿到他在南加州的寓所,向系里的教授进行试教。约拿当时正着手撰写一篇关于亚拉姆语童谣的文章,所有材料都取撷自同一来源:他的母亲米里亚姆。婴孩时期住在札胡的泥砖屋里时,母亲会唱一些很温馨的催眠曲给他听,歌里诉说着一些关于鸡蛋和小鸡、米饭和哈尔瓦糕(halva)、太阳和月亮的故事。最近他回耶路撒冷时带了小阿里埃勒一块儿去,米里亚姆对她的小孙子重新唱起那些熟悉的儿歌,约拿于是随时在笔记本里记下童谣的内容。

此刻的他则是置身在巴纳尼位于圣塔莫尼卡的粉红色灰泥外墙别墅,对着一群老学究诵读那些童谣。当然,他会对这些童谣进行阐释、剖析与节律分析,把可爱的童言童语透过他在耶鲁学到的学术架构重新筛滤。他担心这个题材显得不够扎实,但当他从授课笔记中抬起头时,却看到在座不少原本表情严肃的学者已经笑容满面。

现年七十八岁的巴纳尼圆圆的头顶几乎完全秃亮,他告诉我当年他在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巴纳尼出生于伊朗,1943年,伊朗在第二次大战期间被占领,局势混乱,他搭上一艘美军运输舰前往印度,随后又转往美国。他抵达美国时还只是个小学生。多年后,他当上哈佛教授,后来又被UCLA挖角,成为该校近东语言学系第一位非欧裔教授。

“约拿来自札胡,他活生生地代表着一块四面楚歌的孤立地区,这真的很不可思议。”我在2005年到圣塔莫尼卡那栋粉红色别墅拜访巴纳尼时,他这么告诉我,“我大部分的同事都把这个领域当成是在研究已经消逝的文明、已经死去的素材。但现在这个人就站在我们面前,他之所以对西北闪米语言研究有兴趣,是因为他的母语就是这个。我们觉得,这仿佛像是一个古生物忽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当时我很积极地想改变‘研究逝去的文明’这种非常欧洲中心的观点。还有就是约拿对民俗文化、童谣,以及像是约拿玛莫之类的人所提供的民间传说素材的关注,这个部分让他显得更有温暖鲜活的人味儿。”

“他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我问巴纳尼。

“如果有任何需要改进之处,”巴纳尼笑了起来,“其实那也是我喜欢约拿的地方,那就是他没有都市人的复杂。打从一开始,约拿就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心机、让人很舒服的人。他没有一丁点儿那些世故都市人的装模作样。其实当初有些人私底下还问,‘他有办法融入吗?’”

☆☆☆

约拿觉得巴纳尼身上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是他的穿着:他不打领带,脚上穿的是运动鞋。比起东岸大学教授那种非穿全套正式斜纹呢西装不可的严肃模样,巴纳尼传达出的是何等自由的讯息!况且,洛杉矶西区阳光灿烂,天气美好,四处坐落着红瓦白墙的南欧式建筑,一下子就让约拿感觉像是人间天堂。反观他住的提内克,深深的积雪让人难以行动,浓浓的大雾更使得他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能见度几乎只有几英寸。

UCLA一带的区域仿佛城市中的绿洲,街道上椰影婆娑,暖暖的微风吹拂在摇曳的枝丫间。美国银行的金色圆顶让它看起来像一座清真寺。红砖砌造、瓦面屋顶的住宅带有开放式庭院,院里种了绿意盎然的葡萄树,看起来简直就是将地中海的度假村直接移植过来。

这也算是小小的安慰吧,这个二月天的下午,约拿走出出租车时心想。他站在克莱蒙旅馆门前,看着广告牌上“一晚八美元”的住房信息。或许我人不在中东,可是我在这里说不定会觉得像身处中东。这里看起来真的像是奇幻仙境。

☆☆☆

返回提内克时,约拿做了决定。在他身后逐渐远去的是他的故乡、他的家人、他的历史,是一万公里外的札胡。在他前方益发清晰的,是美国。人在这里没有盘根错节的牵绊,可以展翅高飞。

在耶鲁的最后几年,随着他更深入自己所属族群的历史和语言,他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本质矛盾也更令他苦恼。一个人如何能在抛弃个人过往的同时,却又紧紧抓住它?

以色列这个应许之地终究令人失望了。它粉碎了父亲和祖父的梦想,它让母亲受到屈辱,孤独而无助。一整个世代的库尔德犹太人满怀希望地前往以色列,但他们怎么也料想不到竟会遭到当地社会唾弃。在某种非常个人的脉络下,美国变得更像约拿的家。美国的开放、自由与天真性格,使它与札胡之间产生了某种联结。而以色列与札胡却永远无法真正交会。在耶路撒冷的电影院里度过的无数时光中,约拿早已知道洛杉矶是打造梦想的天堂。如今他站在永远亮丽的阳光下,走在随风摇曳的棕榈树与优雅的红瓦别墅间,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到家了。